錢理群:和“西部陽光行動”的年輕朋友談魯迅
發(fā)布時間:2020-05-28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在閱讀“西部陽光行動”的朋友所寫的“民間志愿者日記”《西部的家園》時,我總要想起魯迅。于是就有了下面這些擬想的談話——
。ㄒ唬
“尋朋友,聯(lián)合起來,同向著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
——魯迅
一位同學在他的日記里,這樣傾訴自己內心的苦悶:“我對自己的將來一無所知,而且不愿意去知道。就這樣讓我們年輕的生命消逝在每天每天的平庸里,整天就這樣飄來飄去,沒有方向,漫無目標------”。另一位同學又這樣描述自己的大學生活:“每天都將日頭睡上中天,在思維的急躁與行動的遲緩中踱入圖書館,然后無所選擇地讀上一通!就等著回食堂吃上一通沒有味道的飯菜。害怕了那種心中的焦躁與行為上的無奈-------”。
這些真誠的內心袒露,真實得可怕,讓我震撼。
我理解這樣的苦悶。在應試教育中成長起來的這一代人,從小就以“考上大學,特別是名牌大學”作為自己人生的全部目的;
現在如愿以償,進入了大學,在最初的興奮過去以后,就突然失去了目標與方向-----
其實我們自己又何嘗沒有這樣的苦悶!大家都在說:“上帝死了”,東西方世界曾經有過的理想與信仰都破滅了,新的理想與信仰還沒有建立,這是一個沒有理想也沒有信仰的時代。從另一個角度可以說:重建新的價值理想,重新尋找與確立自己的生活目標,這正是一個全球性的思想文化課題,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必須面對的人生課題。只不過我們這些成年人、老年人早已麻木了,就按照生活的慣性,得過且過地打發(fā)著每天的日子。但年輕人不行,他們的人生道路才開始,不能這樣胡胡涂涂地混下去------
于是,就有了這樣的生命的呼喊:“路該怎么走?我們怎么辦?”
于是,就像魯迅當年所說的那樣:“要前進的青年們大抵想尋求一個導師”。
而且無論是魯迅那個時代還是今天,也真的有人以“導師”自居,自以為“真理”在握,向青年灌輸,指路-----
而我卻想起了魯迅的話——
“青年又何須尋那掛著金字招牌的導師呢?不如尋朋友,聯(lián)合起來,同向著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們所多的是生力,遇見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見曠野,可以栽種樹木的,遇見沙漠,可以開掘井泉的。問什么荊棘塞途的老路,尋什么烏煙瘴氣的鳥導師!”(《華蓋集。導師》)
魯迅這段話頗耐尋味,值得反復琢磨。我體會它至少內含著五層意思。
第一,不要輕信那些自以為真理在握的假導師。魯迅多次說過:“我自己還不明白應當怎么走”,“至今有時還在尋求。在尋求中,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實偏偏毒死了偏愛我的果實的人”,我怎么敢去充當年輕人的導師?(《墳。寫在〈墳〉后面》)這才是一個真誠的成年人的老實話。在這個重新探尋一切的時代,“自以為有正路,有捷徑”的人,反而是可疑的,魯迅說,他們其實是以為現狀最好,“勸人不走的人”(《集外集。田園思想》)。這是一個重要的提醒:年輕人在尋路、前進的過程中,一定要對形形色色的假“導師”保持高度警惕。與其聽他們高談闊論,胡說八道,不如聽魯迅這樣的“我也不明白應當怎么走”的低調的老實話:這才是能和你一起探路的真老師,真朋友。
第二,因此,青年人也不必拒絕成年人、老年人,他們的人生經驗、甚至教訓也都是寶貴的精神財富,魯迅說:“和他們隨便談談是可以的”,他們的用生命換來的經驗是可以作為借鑒,應該認真吸取的。特別是在大學讀書階段,更應該通過廣泛的閱讀,像魯迅所說的那樣,“放開度量,大膽地,無畏地”將前人所創(chuàng)造的古今中外的一切文明成果,“盡量地吸收”(《墳?寸R有感》)。應該說,通過閱讀經典,最廣泛地吸取精神資源,是為我們前面說的尋求新的價值理想,確定自己人生目標奠定基礎的。任何新的創(chuàng)造都不可能憑空臆造,必須有繼承,才會有發(fā)展,魯迅所說的“拿來主義”就是這個意思。但拿來又不能代替創(chuàng)造,即使前人、成年人、老人經驗中所包含的真理也只有經過自己的實踐,才能內化為自身的血肉。
第三,因此,魯迅最看重的是實踐,是行動。魯迅在這段話里,用形象的語言,反復強調的“向著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辟成平地”、“栽種樹木”、“開掘井泉”,都是在講實踐與行動的意義。魯迅曾說:“現在的青年最要緊的是‘行’,不是‘言’”(《華蓋集。青年必讀書》),此話遭到很多的誤解與攻擊,人們不能理解魯迅的苦心與深意。在魯迅看來,“言而不行”,缺乏實踐與行動的能力,正是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一個根本弱點;
新的價值理想的建立,新的人生目標的確立,都不可能仰賴書齋里的苦思冥想,而必須在實踐與行動中不斷思考與探索;
特別是在歷史的轉折時期,在沒有現成的規(guī)范可循,即“沒有路”的情況下,人們只有一條出路:自己選一條似乎可走的路,“向著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一邊摸索,一邊不斷校正方向,總結經驗,最后走出一條路來。正是這幾乎無所有的空白地上,給實踐提供了最好的機會,這是一個“實踐出希望”的時代。特別是我們這樣一個古老的停滯不前
的民族與國家,只要千千萬萬普通的人民行動起來,進行探索,創(chuàng)造,就有希望。這就是魯迅所說的:“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
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吶喊。故鄉(xiāng)》)。
第四,魯迅主張有理想、有追求的年輕人要“尋朋友,聯(lián)合起來”,依靠集體的力量進行共同的探索與努力。魯迅看得很清楚:“青年又何能一概而論?有醒著的,有睡著的,有昏著的,有躺著的,有玩著的,------自然也有要前進的”,他更清醒地看到,要前進的青年只是少數,他們在自己所生活的具體環(huán)境里,常常是孤立的。這樣,要前進的青年就必須“聯(lián)合起來”,相互支持,才能擺脫各自分離的孤獨狀態(tài),形成群體的力量,才能完成單獨的個人所無法承擔的事業(yè)。這就是古人所說的“相濡以沫”的意義。
第五,魯迅同時提醒年輕人:你們所要走的探索、追尋之路,將充滿艱險,會遇見“深林”、“曠野”與“沙漠”,會有失敗與曲折;
但同時又要有自信,因為“你們所多的是生力”,
“可以用自力克服一切困難”(《集外集。田園思想》)。不管遇到多大阻力與困難,只要堅持,并認真總結經驗,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就一定有希望。
魯迅說的這幾層意思,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而又是非常實在的,相信同學們會感到非常親切,因為你們就是這樣做的:“西部陽光行動”正是魯迅所期待、呼喚的“要前進的青年”“聯(lián)合起來,同向著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的一次集體實踐。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這是一次當代大學生在參與農村變革的實踐中尋求新的價值理想,確立新的人生目標的自我教育運動。正如同學們在日記中所說,“也許我們改變不了什么,但這里的一切的確改變了我們”,許多同學正是在下鄉(xiāng)實踐的過程中開始重新思考與探索自己的人生之路。
盡管這只是一個開始,但你們的實驗卻為我們一開頭所提出的“當代大學生如何重建自己的價值理想,確定自己的人生目標”這一新的課題,提供了有益的經驗:一是要聯(lián)合起來,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二是要在集中主要精力讀書學習,廣泛吸取精神資源的同時,以適當的方式,參與社會底層的變革,在實踐中培育新的世界觀、人生觀。而你們的這些經驗恰恰與魯迅對年輕一代的期待暗合:這大概也不是偶然的。
。ǘ
“獨有這培養(yǎng)天才的泥土,大家都可以做”
“執(zhí)著現在,執(zhí)著地上”
——魯迅
在許多青年志愿者的日記里都談到:“我們在沒有來這里之前,可能滿腔熱情,躊躇滿志,一心想為村民干些什么。而真正到了這里以后,我才發(fā)現我們的力量原來是如此的微不足道,我們對這一切是那樣的無能為力”。于是,就產生了這樣的問題:“我們究竟能做些什么?”
這其實也是人生觀的一個大問題:“我要做什么?我能作什么?我怎樣立志?我將怎樣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
于是,我又想起了魯迅當年(1924年)和北京師范大學附中師生、校友的一次談話:《未有天才之前》(文收《墳》)。和盛行一時、至今愈甚的“天才”教育相反,魯迅號召年輕人要甘于當“泥土”。他說——
“天才并不是自生自長在深林荒野里的怪物,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長的民眾產生、長育出來的,所以沒有這種民眾,就沒有天才。------所以我想,在要求天才之前,應該先要求可以使天才生長的民眾!┤缦胗袉棠,想看好花,一定要有好土;
沒有土,便沒有花木了;
所以土實在較花木還重要;痉怯型敛豢,正如同拿破侖非有好兵不可一樣”。
這是魯迅的一貫思路:他始終強調民眾的作用,重視社會變革的基礎工作!@一點,我想參與“西部陽光”行動的朋友是不難理解的,因為我們所做的工作,從根本上講,就是要發(fā)動與培育民眾,為中國鄉(xiāng)村建設與改造培育泥土。
魯迅進而對年輕人提出他的期待——
“就是在座的諸君,料來也十之九愿有天才的產生罷,然而情形是這樣,不但產生天才難,單是有培養(yǎng)天才的泥土也難。我想,天才大半是天賦的;
獨有這培養(yǎng)天才的泥土,似乎大家都可以做。做土的功效,比要求天才還切近;
否則,縱有成千成百的天才,也因為沒有泥土,不能發(fā)達,要像一碟子綠豆芽”。
在我看來,這里包含了三層意思,很可以作為年輕朋友立志時的參考,一是強調“大家都可以做”,而不是有“天賦”的少數人才能做;
二是強調“切近”的人生選擇,而不是高遠的難以實現的目標;
三是強調與作為“泥土”的普通民眾的親近與血肉聯(lián)系,而且自己也要做“泥土”,成為普通民眾的一員。
魯迅還提倡“泥土精神”,也講了兩條。一要“擴大了精神,就是收納新潮,脫離舊套,能夠容納,了解那將來產生的天才”!覀兯龅氖切聲r代的“泥土”,因而就必須能夠“吸納新潮”,具有改革的精神,這才能夠成為真正的社會變革的基礎。二要“不怕做小事情”!@里所顯示的“不怕做小事情”的堅實、堅韌,腳踏實地,埋頭苦干的精神,是典型的魯迅精神,也是在以后的魯迅著作與通信中,一再強調的,不妨抄錄一些——
“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做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且介亭雜文。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
“未名社的同人,實在并沒有什么雄心和大志,但是,愿意切切實實的,點點滴滴的做下去的意志,卻是大家一致的”。(《且介亭雜文。憶韋素園君》)
“那切切實實,足踏在地上,為著現在中國人的生存而流血奮斗者,我得引為同志,是自以為光榮的”。(《且介亭雜文末編。答托洛斯基派的信》)
直到離世前魯迅還在給一位年輕作家的信中寫道——
“中國正需要肯做苦工的人,而這種工人很少,我又年紀較老,體力不濟起來,卻是一件憾事”。(《致歐陽山、草明,1936年3 月18 日》)
可以看出,魯迅對歷史與現實人物的評價,都有一個基本標準,就是看其是否具有泥土精神,是否“切切實實,足踏在地上”,“為著現在中國人的生存”而努力奮斗,“點點滴滴的做下去”。這是一個極其寶貴的精神傳統(tǒng),魯迅顯然期待年輕一代能夠延續(xù)這樣的精神譜系。
在我看來,包括參與“西部陽光行動”的朋友們在內的當下中國的青年志愿者,正在用自己的實踐延續(xù)這樣的精神譜系。正是這些年輕人,來到農村,接觸到中國現實的真實,“足踏在地上”,拋棄了不切實際的自我期許以后,他們才接近了魯迅所代表的“泥土精神”傳統(tǒng)。正像他們在日記中所說,“踏在這片西部熱土上,起初的激情,年輕的沖動,都化作愈加的沉重的腳步和更為踏實的工作”,“在生活中還沒有這樣的時刻,讓我覺得自己如此重要,又如此渺小”。有一位志愿者還因此想起了魯迅的話:“當今的青年,應有一分光發(fā)一分光,有一分熱發(fā)一分熱,哪怕像螢火蟲那樣,也是有益的”。這本身就是一個有力的啟示:只要深入到中國歷史與現實的變革中,就會和魯迅相遇:魯迅是屬于變革、前進的中國的。
但我們不能局限于這樣的感悟,還應該提升為理性的自覺。也就是說,我們應該將魯迅所倡導并身體力行的“泥土精神”內化為“西部陽光行動”的精神,使之成為每一個成員的精神財富。這需要更自覺地實踐,也需要對“泥土精神”的深刻而豐富的內涵做更深入的探討。
這里,我想結合魯迅的有關論述,再做一點闡述。
這是魯迅的一段名言——
“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罷!想出世的,快出世罷!想上天的,快上天罷!靈魂要離開肉體的,趕快離開罷!現在的地上,應該是執(zhí)著現在,(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執(zhí)著地上的人們居住的”。(《華蓋集。雜感》)
這里所提出的“執(zhí)著現在,執(zhí)著地上”的命題,應該是“泥土精神”的題中應有之義。其內涵頗耐琢磨。
先說“執(zhí)著現在”。魯迅有一個闡釋——
“我看一切理想家,不是懷念‘過去’,就是希望‘將來’。而對于‘現在’這一個題目,都繳了白卷,因為誰也開不了藥方。所有最好的藥方,即所謂‘希望將來’就是。
“所謂‘希望將來’,不過是自慰——或者簡直是自欺——之法,即所謂‘隨順現在’者也一樣”。(《兩地書。第一集,北京(四)、(六)》)
魯迅這里所批判的,是對“現在”(現實)的兩種態(tài)度,或將被美化的“過去”與“將來”作為逃避現實困苦的精神避難所,或對現實黑暗采取容忍的態(tài)度,“隨順現在”,以至被其同化,在魯迅看來,這都是“自欺”欺人。因此,魯迅提倡的“執(zhí)著現在”的精神,就包含兩個側面:既是正視現實,敢于直面包括我們自己在內的,生活在“現在的地上”的中國人,特別是底層民眾的真實的生存困境;
又是永遠不滿足于現狀,堅持對現實的批判,致力于現實的改造。這樣一種積極進取的人生態(tài)度,對今天的中國的年輕一代的意義,是怎么強調也不會過分的。
而魯迅強調“執(zhí)著地上”,就要我們始終把眼光集注在中國這塊“土地”上:這是我們的家園,我們的根,我們的立足點。要將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現在中國人的生存與發(fā)展”作為我們一切思考,一切奮斗、努力的出發(fā)點與歸宿。眼光放在哪里,這是一個不可小看的問題。魯迅在一次對大學生的談話中,曾經感嘆說:“我們常將眼光收得極近,只在自身,或者放得極遠,到北極,或到天外,而這兩者之間的一圈可是絕不注意的”,恰恰忽略了中國這塊土地上的現實生活,社會人生。(《集外集拾遺。今春的兩種感想》)魯迅還有一篇文章討論中國人的“自信力”的問題。他說,眼睛只盯著外國人,那是“他信力”;
如果把希望寄托在“帝王將相”、“狀元宰相”這些上層社會的上層人物身上,那其實是“自欺力”;
要建立“自信力”,就“要自己去看地底下”(《且介亭雜文。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這些話都說的非常精辟,同學們如果只坐在大學課堂里可能很難理解,但只要走到“地底下”真的看一看,就會懂得,并認同魯迅的這一人生選擇:要“足踏在地上”,與我們腳下這快土地,土地上的人民,文化,建立血肉聯(lián)系:這是年輕一代,我們每一個人的健康成長之根本。
。ㄈ
“共同抗拒,改革,奮斗三十年。不夠,就再一代,二代------”
“世間有一種無賴精神,那要義就是韌性,------青皮固然是不足為法的,而那韌性卻大可以佩服”。
——魯迅
一位同學在日記里寫道:“對于在城市長大的我,心中的西部是一種田園般的印象”,但真的踏上這塊土地,“用雙腳去丈量現實”,看到了“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以及在此條件下掙扎努力的農民”,面對“因輟學而哭泣的孩子”,就覺得一切都要重新思考------
我又想起了魯迅在1925年說過的一段話。那是在“五卅運動”以后,許多北京的大學生發(fā)動了一個“到民間去”的運動。魯迅的反應,卻相當冷峻,他這樣說——
“從此也可以知道:我們的‘民間’怎樣;
青年單獨到民間時,自己的力量和心情,較之在北京一同大叫這一個標語時又怎樣?
將這經歷牢牢記住,-------那么,就許有若干人要沉默,沉默而苦痛,然而新的生命就會在這苦痛的沉默里萌芽”。(《華蓋集。忽然想到》)
魯迅是真懂、深知中國的現實的,因此,他清醒地預計到,熱情而又不免天真的年輕人,他們在都市里的“民間”想象與對“自己的力量”的想象,一遇到民間實際,就必然要被無情的現實所碾碎,并且陷入幻想破滅的“苦痛”而“沉默”。這是一個必然的過程,我想,同學們已經或正在經歷這樣的過程。我在和同學們的上次講話中就說過:“這正是拋棄對農民與農村虛幻的想象,直面真實的農民與嚴酷的農村現實的一個契機,正是需要經歷這樣的‘苦痛的沉默’,才可能真正地認識中國,認識腳下的這塊土地”(參看《知識分子到農村去運動的歷史考察與現實思考》)。相信同學們有比我更深切的體會,我就不多說了。
我這里要著重介紹的,是魯迅由此對中國覺醒的青年的兩大告誡。
首先,魯迅指出,“中國青年負擔的繁重”是“數倍于別國的青年”的,因為“我們的古人將心力大抵用到玄虛飄渺平穩(wěn)圓滑上去了,便將艱難切實的事情留下,都待后人來補做,要一人兼做兩三人,四五人,十百人的工作”。魯迅據此而提出了一個重要的戰(zhàn)略思想——
“假定現今覺悟的青年的平均年齡為二十,又假定照中國人易于衰老的計算,至少也還可以共同抗拒,改革,奮斗三十年。不夠,就再一代,二代-------。這樣的數目,從個體看來,仿佛是可怕的,但倘若這一點就怕,便無藥可救,只好甘心滅亡。因為在民族歷史上,這不過是一個極短時期,此外實沒有更快的捷徑”。(《華蓋集。忽然想到(十)》)
這里所提出的中國的“改革”的長期性,必須經歷幾代人的不斷“抗拒,奮斗”的思想,是建立在對中國問題的特殊復雜性、艱巨性的清醒認識基礎上的。這話好象也經常這么講,但我們實際上仍然是嚴重估計不足的,我甚至想,恐怕魯迅自己也估計不足:從魯迅說這話的1925年到現在,已經經過了近八十年的奮斗,遠遠超過了魯迅所說的“奮斗三十年”的時間,但距離當初的目標也還依然遙遠。而且直到今天,不是古人,而是許多今人,也依然如魯迅當年所說的那樣,“將心力大抵用到玄虛飄渺平穩(wěn)圓滑上”,把“艱難切實的事情”留給了有覺悟的青年,因此,你們不得不依然“一人兼做兩三人,四五人,十百人的工作”。但同學們既然做出了這樣的要參與中國的改革,中國農村的建設的事業(yè)的選擇,就必須做好這樣的思想準備:不但你們肩上的擔子注定是超負荷的,而且你們自己這一代人不會看到你們所期待的根本性的改變,進步會有,但不會發(fā)生奇跡,而且永遠和你付出的代價不成比例。在這個意義上,你只能“只顧耕耘,不問收獲”,只能“再一代,二代-----”地奮斗下去。這就是說,看待我們所選擇的中國的改造事業(yè),農村的建設事業(yè),要有一個魯迅說的長時段的時間觀,歷史觀,僅“從個體看,仿佛是可怕的”,而且容易陷入悲觀與虛無,但著眼于“民族歷史的發(fā)展”,這“不過是一個極短時期,此外實沒有更快的捷徑”,而個體生命的價值也就體現在這樣的民族歷史的發(fā)展中:我們畢竟起到了“泥土”的作用。魯迅提倡“泥土”精神,其實是蘊含著一種歷史樂觀主義的堅韌精神的。
這就說到了魯迅的另一個重要戰(zhàn)略思想。他告誡年輕人要克服容易陷入“五分鐘熱”的弱點,“開首太以為有非常的神力,有如意的成功;孟腼w得太高,墮在現實上的時候,傷就格外沉重了;
力氣用得太驟,歇下來的時候,身體就難于動彈了”。在魯迅看來,既然認定這是一個長期的歷史過程,就要不求一時之功,也不做驚人之舉,而是把這樣的奮斗變成日常生活中的持續(xù)不斷的努力,鍥而不舍地做下去。他勸年輕人——
“自己要擇定一個口號-----來履行,與其不飲不食的履行七日或痛哭流涕的履行一月,倒不如也看書也履行至五年,或者也看戲也履行至十年,或者也尋異性朋友也履行至五十年,或者也講情話也履行至一百年。記得韓非子曾經教人以競馬的要妙,其一是‘不恥最后’。即使慢,馳而不息,縱令落后,縱令失敗,但一定可以達到他的目的”。(《華蓋集。補白》)。
魯迅又將其概括為“韌性”精神——
“世間有一種無賴精神,那要義就是韌性。聽說拳匪亂后,天津的青皮,就是所謂無賴者很跋扈,譬如給人搬一件行李,他就要兩萬元,對他說這行李小,他說要兩元,對他說路近,他說要兩元,對他說不要搬了,他說也仍然要兩元。青皮固然是不足為法的,而那韌性卻大可以佩服”。(《墳。娜拉走后怎樣》)
我們的“西部陽光行動”經過兩年多的努力,已經打開了局面,現在的問題是如何堅持下去。在這樣的時候,魯迅長期奮斗的思想與韌性精神,對我們或許是格外重要的吧?
我們的這次筆談,也就說到這里。我想,我們都會有一個共同的感覺:魯迅就生活在我們中間。我們通過自己的變革現實的實踐,走近了這位“改造中國人和中國社會”的先驅,而魯迅也和我們一起面對中國現實與自身的問題,開始新的思考與探索------。
2006年1 月16日——17日
來源:當代文化研究網:http://www.cul-studie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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