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葉新:往事如雷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章詒和的《往事并不如煙》出版后,一時洛陽紙貴,好評如潮,我將其中一篇書評用伊妹兒發(fā)給章詒和。2月19日,收到她的回復,說:“我是從不看書評的。因為它只能破壞我的心境。但它由你轉來,就看了。謝謝!我唯一能做的,是繼續(xù)講述那些陳年舊事。”巧的是,當天,我便接到編輯部電話,請我寫《往事并不如煙》的書評,這很讓我為難。
我很少寫書評,更不是書評家,我只是一個認真的讀者。起初我是在山東出版的《老照片》上讀到該書中的最早兩篇,真是激動不已;
當時我想,對我來說,活著的理由之一,便是因為世間還有這樣的好文章可讀。后來我又陸續(xù)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讀到章詒和寫的其他幾篇,于是篇篇下載,校正錯漏,統(tǒng)一格式,加批加注,編輯成冊,發(fā)給友人,祈望甚至懇求他們閱讀,與我共享閱讀的愉悅。沒多久,便收到諸多友人回復,皆激賞之,這才讓我覺得喜歡章文并非我個人偏愛,并非自作多情,而是人同此情,這就激勵我向更多的人宣傳章詒和這些獨立當世之雄文。不論在書信里,還是在大學演講時,我?guī)缀醴耆吮阏f章詒和,到處推介《往事》篇。不久,我打聽到章詒和的地址和信箱,冒昧與之通信,建議她將這些文章結集出版;
與此同時,我還向出版社推薦,請他們盡快與作者聯(lián)系。我說,出版社能出章詒和的書,這是出版社的光榮;
中國如不能出版章詒和的書,將是中國的恥辱。
我和章詒和素昧平生,至今未曾謀面,也未互通電話,真所謂未見其面,未聞其聲,只有電函交馳。我們甚至還算不得朋友,我與她只是讀者與作者的關系。也正因為我只是讀者,我才可以率性而為,隨意表達。如今編輯部對我有書評的稿約,但我尊重作者態(tài)度,不寫她“從不看”的一本正經(jīng)或胡說八道的書評,仍以讀者面目,僅寫讀者來信,信筆漫談讀后感,庶幾不致破壞作者的心境吧?
章詒和的《往事并不如煙》是多年以來未曾出現(xiàn)的令人震撼又有極大美學享受的神品,雖是滿腔悲憤的血淚文字,但又極具深刻的理性和明智的悟性,所以它不以淚水縱情,不以控訴釋恨,而是在悲憤中道出所以,在控訴中追索原由,因而這些文字優(yōu)雅的篇什,便具有文學的感染力,歷史的穿透力。
以文學而論,它的文字純熟,描寫生動,細節(jié)豐富,對話精彩,塑造了史良、羅隆基、康同璧、聶紺弩、張伯駒等政治家和文化人的鮮明形象,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有些場景和情節(jié),如史良在批判會上對羅隆基的揭發(fā),羅隆基打成右派后在吉祥劇院的看戲,羅風儀為母親康同璧八十壽辰所操辦的舞會,陪審員朱靜芳奔波于山西和北京之間對聶紺弩的營救,都令人刻骨銘心,久久難忘。作者有著深厚的文學功底,因而善于描摩人物性格;
還有另一因素不可忽視,即作者的專業(yè)是戲劇,故而在文本的寫作中擅長營造戲劇性的氣氛和場面,使得文學散文的平臺上經(jīng)常暴發(fā)小型的但甚是尖銳的戲劇沖突,頗具興味和可看性。此外,人物之間的對話包括獨白也簡明有力,三言兩語便能觸摸得出人物的“潛臺詞”和內(nèi)心沖突,凡此種種,都顯現(xiàn)戲劇對作者的影響。
女性是感性的,而文學最重感性;
女性是細膩的,而寫作也需細膩,所以女性往往是天生的好作家。男性的作品大多是創(chuàng)作出來的,而女性本身就是作品,天性就是文學。章詒和和她的《往事并不如煙》是不是再次證明了這點?也許她自己也深知于此,所以她幾次對外宣稱她不懂文學,她不是作家。她在去年8月7日給我的信中也說:“我不是作家,也不想當作家,故請?先生,千萬別把我當成作家!蔽蚁胍矊,她不是那種“作”出來的“家”,而是天然去雕飾的作家。
我深知我面對的《往事并不如煙》是一部飽含淚水的作品,作者自己也說,她是邊寫邊流淚,而我卻首先贊美它的文學表現(xiàn)力,這好像面對一個哀傷欲絕、淚流滿面的人,我未曾與她同悲灑淚,反而欣賞她串串淚珠的晶瑩剔透,這實在有點殘忍。其實文學也是《往事并不如煙》的一大成就,一大貢獻,我認定它是必傳之作,必在中國散文史有一席之地,這是不可不加評說的。
中國歷來就是文史不分家,史稱司馬遷的《史記》是“無韻之《離騷》”,章詒和的《往事并不如煙》,也許可以稱之為“有韻之列傳”,也是文史交融,詞章與史實并重。
就歷史而論,《往事并不如煙》更具震撼力。很多讀者之所以深受感動,正是因為它道出了歷史真相,將這群政治家和文化人的悲慘命運地揭示出來,以真實的史料,以鮮活的例證,證明了并非是那些正直、高潔的靈魂在有組織、有計劃、有陰謀的反黨反社會主義,而恰恰相反,是那些權勢者有組織、有計劃、有陰謀的把那些發(fā)出逆耳忠言的綆直之士打成右派份子,只不過他們把這一不可告人的陰謀又輕描淡寫地說成是“陽謀”罷了。盡管官修的、欽定的以及御用者所寫的民主黨派史和知識分子史至今還堂而皇之擺放在圖書架上,但《往事并不如煙》一出,今后他們將何以藏身?遲早將成為文字垃圾!
《往事并不如煙》還無可辨駁地證明了1957年之后,那種真正意義上的即能夠“鐵肩擔道義”的知識分子已不復存在。羅隆基、儲安平、章伯均、史良等人和胡適一樣,都是中國第一代現(xiàn)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而可憐的羅隆基等人,也只有一代的命運,就此再無傳承,因為所有的知識份子在1957年之后,都被消解了公共性和批判性,都成了馴服工具。一個只有專業(yè)型、科技型的知識分子,而沒有公共性、批判性的知識分子的社會是沒有人文精神的;
而沒有人文精神的國度,將是一個什么樣的國度?放眼神州,便一目了然。
有人懷疑《往事并不如煙》的真實性,擔心不是信史。我不懷疑。我相信作者的記憶。有位讀者發(fā)問:作者如何得知史良在印度市場上留戀的是“一匹薄如蟬翼且用銀絲繡滿草葉花紋的白色衣料”?其實記憶有各種不同的品質和焦點,而女人,對樣式、對色彩,尤其是對服裝的樣式和色彩更為敏感,是有可能得知并能記憶長久的,這并不奇怪。我和章詒和開始通信時,她來信說以前看過我在《新民晚報》上的一篇文章,她說:“一天,那上面有篇說意大利絲綢面料的文章。作者說,那料子極輕,極薄,極高級,以至于回國后,上海的裁縫都做不了,因為輕薄得用手無法控制。最后,拿到上海絲綢研究所才解決問題。因為那里剛好進口了一臺意大利縫紉的機器。讀罷,坐在那里直發(fā)愣,一連幾個小時都在想像并琢磨那衣料,該薄成個啥樣兒?再看文章作者,他叫???!痹噯枺心膫讀者在看了我在《新民晚報》上的那篇文章之后,隔了20年,居然還能記得那意大利極輕、極薄的面料?女人能記得,章詒和更能記得。她在同一封信中對我說:“如果我還有財產(chǎn)可言,那它,就是記憶了。所以,死之前,要把記憶留下!彼龑λP下的那些人、那些事的記憶是刻骨銘心的,是沒齒不忘的。我也曾說過,如果沒有章詒和這樣特殊的家庭,沒有她這樣濃郁的書香,沒有她這樣悲慘的經(jīng)歷,沒有她這樣極高的才情,沒有她這樣無私的誠實,沒有她這樣無畏的勇敢,是絕對寫不出《往事并不如煙》這天下第一的好文章;
但是如果沒有她這樣的驚人的記憶,也寫不出!
有人認為1957年,章詒和尚幼,只十四、五歲,反右對她而言,只是所聞、所見之事,并非“所經(jīng)之事”,難免感受有所隔膜。我以為章詒和作為天字第一號大右派章伯均的女兒,一些事情雖未所經(jīng),但父女同心,感同身受,在情感上,在感受上,是不會有什么隔膜的。更重要的是作者在文革中,曾被打成反革命,判刑10年,這漫長的非人的勞改歲月,更使得章詒和懂得反右,懂得右派,懂得當時雖未所經(jīng)而所見、所聞的那些人和那些事;
她自己在有形的監(jiān)獄內(nèi),就更能理解父輩當年在那無形的牢籠中所受的折磨和內(nèi)心的掙扎,其感受和識見實在是要超過她的父輩的。所以反右對章詒和而言,應該說是她親歷的歷史。她是活的見證人。
《往事并不如煙》的出版是中國思想文化界的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它的重要意義正在于這本書的書名所昭示的:往事并不如煙。從這本書的被刪改直到最近的被壓制,都說明歷史還會再現(xiàn)。
2004、3、4上海善作劇樓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