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厚:魯迅才是真正的深刻與偉大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之一
比較起胡適和陳獨秀以及其他五四時期的風云人物來,魯迅是完全不同的人物。和陳獨秀一樣,魯迅參加過辛亥革命;
和胡適一樣,魯迅搞過專門的學(xué)術(shù)研究,但是他仍然迥然不同于他們。在中國近代思想史上,只有他才是真正深刻的。他在發(fā)掘古典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心靈的驚人深度上,幾乎前無古人,后少來者。
魯迅盡管自1918年起在《新青年》發(fā)表了《狂人日記》等一系列小說、隨感,猛烈地抨擊著舊道德舊文學(xué),但他所吶喊的所鼓吹的所反對的,如果從思想角度說,盡管深度遠超眾人,但在基本思想、主張上,卻與當時他的朋友和戰(zhàn)友們大體相同,并沒有什么獨特之處!牧妇哦尺迩к姷闹s文,盡管在狠揭爛瘡的思想深度和喜笑怒罵的文學(xué)風采上,始終是鶴立雞群、無與倫比,但在思想實質(zhì)和根本理論上,與當時瞿秋白、馮雪峰等人也基本相同,也并無特殊。
然而,魯迅卻始終是那樣獨特地閃爍著光輝,至今仍然有著強大的吸引力,原因在哪里呢?除了他對舊中國和傳統(tǒng)文化的鞭撻入里沁人心脾外,值得注意的是,魯迅一貫具有的孤獨和悲涼所展示的現(xiàn)代內(nèi)涵和人生意義……胡適說過:“世界上最強有力的人就是那個最孤立的人”,但自稱“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的膚淺的胡適并不理解這句話。只有魯迅,才真正身體力行地窺見了、探求了、呈現(xiàn)了這種強有力的孤獨。
這當然與他早期接受尼采哲學(xué)作為人生觀有觀。貶視庸俗,抨擊傳統(tǒng),勇猛入世,呼喚超人,不但是魯迅一生不斷揭露和痛斥國民性麻木的思想武器(從《示眾》到《鏟共大觀》《太平歌訣》),而且也是他的孤獨和悲涼的生活依據(jù)(從《孤獨者》到《鑄劍》到晚年的一些心境)。魯迅那種背負因襲重擔,肩住黑暗閘門所具有的極其深刻沉重的社會歷史內(nèi)容的孤獨悲涼,已經(jīng)有好些論著反復(fù)講過了。本文覺得重要的是,這種孤獨悲涼感由于與他對整個人生荒謬的形上感受中的孤獨、悲涼糾纏溶合在一起,才更使它具有了那強有力的深刻度和生命力的。魯迅也因此而成為中國近現(xiàn)代真正最先獲有現(xiàn)代意識的思想家和文學(xué)家。
之二
魯迅對世界的荒謬、怪誕、陰冷感,對死和生的強烈感受是那樣的銳敏和深刻,不僅使魯迅在創(chuàng)作和欣賞的文藝特色和審美興味(例如對繪畫)上,有著明顯的現(xiàn)代特征,既不同于郭沫若那種膚淺叫喊自我擴張的浪漫主義,也不同于茅盾那種刻意描繪卻同樣膚淺的寫實主義,而且也使魯迅終其一生的孤獨和悲涼具有形而上學(xué)的哲理意味。
魯迅雖悲觀卻仍憤激,雖無所希冀卻仍奮立前行。但正因為有這種深刻的形上人生感受,使魯迅的愛愛憎憎,使魯迅的現(xiàn)實戰(zhàn)斗便具有格外的深沉力量。魯迅的悲觀主義比陳獨秀、胡適的樂觀主義更有韌性的生命強力。
事實上,這里有兩種不同的因素或方面的融合,構(gòu)成了魯迅特有的孤獨和悲愴(悲涼)。一個方面是形上的人生意義的感受和尋求,魯迅認真鉆研過佛經(jīng),魯迅從尼采到安特也夫的現(xiàn)代西方文藝中感受到現(xiàn)代意識,可能還包括日本文學(xué)所表達的人生悲哀無托的影響,都使魯迅的孤獨與悲涼具有某種超越的哲理風味。另方面,由于日益卷入實際的戰(zhàn)斗歷程,與舊文化戰(zhàn),與舊勢力戰(zhàn),與章士釗、楊蔭榆、陳西瀅戰(zhàn),與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新月派戰(zhàn),與“革命陣營里的蛀蟲”戰(zhàn),與“四條漢子”戰(zhàn)……,他所感受、承擔和認識的現(xiàn)實的黑暗、苦難的深重、戰(zhàn)斗的艱難、前景的渺茫、道路的漫長、人民大眾的不覺醒、惡勢力的虛偽兇殘以及他屢次被革命者和一些青年所誤解、反對和攻擊,受著來自同一陣營的冷槍暗箭……,都使他感到孤獨和悲愴。這是一種具有非常具體的社會歷史內(nèi)容的孤獨與悲愴。
然而,正是這兩者結(jié)合交融才構(gòu)成了魯迅的個性特色。因為有后一方面,魯迅才不會走向純粹個人主義的超人幻想,才不是那種純粹個人的失落感、荒謬感、無聊厭倦和脫離現(xiàn)實。因為有前一方面,魯迅才沒有陷入膚淺的“人道主義”、“集體主義”以及科學(xué)主義、理性主義中,而忘卻對個體“此在”的深沉把握。魯迅后期的政治色彩異常確定鮮明,幾乎壓倒其他一切,但他卻并沒有完全政治化。魯迅是偉大的啟蒙者,他不停地向各種封建主義作韌性的長期的尖銳斗爭;
但同時卻又超越了啟蒙,他有著對人生意義的超越尋求。他早年所說“向上之民,欲離是有限相對之現(xiàn)世,以超無限絕對之至上”的精神、觀念并未完全消失,盡管他不再認為“迷信可存”,宗教當興。魯迅是啟蒙者又超越了啟蒙,這就使他的啟蒙比陳、胡具有更深沉的力量、激情和智慧。
之三
但魯迅即使在激烈的戰(zhàn)斗中也仍時時撫摸著生和死,驚心目睹著生命的逝去和滅亡的總將來臨。魯迅不象周作人,用麻醉和麻木來抵擋和掩蓋深刻的悲觀,用苦茶和隱士的自我解嘲來解脫人生。魯迅恰恰相反,以愈戰(zhàn)愈強的勇士情懷來紀念著這生和死,贊頌著這生和死。
正因為“一面是埋藏,一面也是留戀”;
正因為死亡之后會希望有“墳”,即使不久它也將被踏平;
也正因為“問題是從此到那的道路”;
所以,生命和死亡于魯迅便不完全同于現(xiàn)代派。魯迅把溫暖和愛戀仍然留給了人間,即使寫于“頹唐”中的<野草>諸篇,仍然灑瀉著生命的力量。《希望》、《死火》、《墓碣銘》、《過客》、《影的告別》,在慘痛和死滅中仍有奮起;
而《秋夜》、《風箏》、《雪》、《臘葉》、《淡淡的血痕中》,在冷峻中便更藏著極大的和暖、情愛和溫柔。魯迅在這里顯然不同于卡夫卡,沙特以及陀斯妥也夫斯基,他更溫暖,他的人情味更強。他不是那永遠折磨著人的殘酷的上帝。魯迅把他的情感化為本體,放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留給了人間。
也許,這是儒家“知其不可而為之”,“惟其義盡,所以仁至”的傳統(tǒng)?也許這就是“中國的脊梁”,“民族魂”?它畢竟不同于加繆的西西福斯的無謂勞動。但魯迅已經(jīng)把傳統(tǒng)精神置放在現(xiàn)代意識的洗禮下深化了,升華了,具有了超越的形上光彩。
所以,魯迅的孤獨和悲涼才有這強大的力量。
把體驗著生和死、背負著一切苦難和黑暗、面對著歷史的廢墟和荒墳的情感心理,化為形上本體,它將哺育著人間。他也就是人的主體性,他也就是那“使造物者也羞慚”的人間的猛士。
這就是現(xiàn)代人的“參天地,贊化育”。這是一種尼采和中國傳統(tǒng)精神的奇異的融合。這是人的主體性的超人式的昂揚,這也就是藝術(shù)所呈現(xiàn)的巨大的心理本體。
魯迅思想和文學(xué)的潛在力量就在這里。
魯迅與陳、胡迥然不同。魯迅是深沉銳敏的文學(xué)家和思想家。他的思想充滿了愛憎強烈的情感色彩和活生生的現(xiàn)實氣息,他的情感充滿了思想的力量和哲理的深意。他的作品比起陳、胡來,顯然具有遠為強大長久的生命力。陳、胡的思想和作品(包括思想的、政治的、文藝的和學(xué)術(shù)的),在今天已基本過時而不需重讀了,但魯迅卻至今仍可以激動著人們!扒安灰姽湃,后不見來著”,魯迅的孤獨、悲涼的人生境界也是超越和偉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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