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納:為什么關(guān)注公共知識分子?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這令 (亞瑟)凱斯特勒表情不安,接著便帶來了混亂和沖突。而這正是知識分子所追求的。[1]
偉大的公共知識分子之衰弱,對應(yīng)著教授們的復(fù)興,因此并非純屬巧合。[2]
本書反映了我長期以來的關(guān)注,即關(guān)注學術(shù)人員在學術(shù)領(lǐng)域以外寫作、或者通常也可以說面向一般讀者寫作之現(xiàn)象。但本書的推出也還淵源于更為直接的激勵。一是本人在有關(guān)克林頓彈劾案挫敗的著作中,探討了當時哲學家、歷史學家和法學教授們對那段值得關(guān)注的情節(jié)之公開評論。[3]總體而言,那些評論的質(zhì)量驚人地低下,但我在該書中尚未努力系統(tǒng)地說明那些令人驚異的事實。二是本人曾就公共知識分子格特魯?shù)隆ば撩罓柗ú?Gertrude Himmelfarb)的著作為《紐約時報》撰寫的一篇關(guān)于當代美國社會危機(作者認為如此)的書評,[4]激起了無數(shù)出人意料的評論,當然許多評論屬于正面評價。一石激起千層浪,它也促動與本人有著長期合作關(guān)系的、哈佛大學出版社的邁克爾·阿隆森(Michael Aronson)編輯,他建議本人就“公共知識分子”––––就有關(guān)或涉及政治、意識形態(tài)事項的問題對普通教育的社會公眾發(fā)表意見的知識分子––––對待政治和社會問題在我看來的不足之處,嘗試進行更全面透徹的分析。
激勵本書寫作的第三宗事件,是本人于1999年11月受命調(diào)解微軟反托拉斯案,該案件引發(fā)了經(jīng)濟學家和法學教授無數(shù)的公開評論。而當我進入這一極度復(fù)雜的案件時,我卻意識到,公共知識分子共同體中這些人所作的大部分評論,就不涉及利害關(guān)系的范圍而言,[5]也只不過表現(xiàn)為對事實的淺嘗輒止;
并不比閑言碎語高明多少。
然而,當本人開始思索公共知識分子的一般性問題時,卻發(fā)覺自己仿佛已置身于汪洋大海之中。這一主題似乎無影無形––––“公共知識分子”這一概念本身無法界定;
即便不論公共知識分子到底是什么,僅僅他們的活動就太過紛紜繁雜,以至于無法勉強將其納入一個共同的分析框架;
媒體和公共利益在公共知識分子“作品”中的性質(zhì)尚不明晰;
上述作品與諸如新聞報道、政治和學術(shù)等其他文化領(lǐng)域的界線模糊不清;
量度和評估的問題難以解決。簡而言之,公共知識分子的世界似乎隨機不定且無章無序。然而,隨著我思考和研究的推進,這一主題開始展現(xiàn)出可駕馭的輪廓。我發(fā)現(xiàn),“公共知識分子”的概念,可以通過對一個連貫而廣泛的表達活動之整體劃定其邊界的方式來予以界定。如此界定的公共知識分子的作品,其不同類型便可以描述,而其中有一部分作品存在著令人驚奇的嚴格常規(guī)。隨著量度和目標評估成為可能,長期趨勢以及人口統(tǒng)計模型也變得能夠辯別。公共知識分子的作品可以視為構(gòu)成一個市場以及一種職業(yè),能夠運用經(jīng)濟學和社會學的術(shù)語來分析,并且還可與其他市場和職業(yè)進行對比。關(guān)于公共知識分子作品可以信賴之判斷––––并非全盤否定,亦非相反––––開始展現(xiàn)出可能。
本書的研究充分表明,公共知識分子的作品固然具有同一的結(jié)構(gòu)、多種模式和寫作習慣,且前后一致、易于理解––––但此種結(jié)構(gòu)在某種程度上又體現(xiàn)了作品質(zhì)量控制之缺位,人們在包括學術(shù)市場在內(nèi)的其他商品和服務(wù)市場亦可見到此種缺位。由此導(dǎo)致公共知識分子作品的質(zhì)量參差不齊,且平均質(zhì)量低下––––不僅質(zhì)量低下,而且還可能在不斷下降,當然更準確地說,則是公共知識分子的作品正在變得越來越缺乏特色、興趣索然、以及無關(guān)緊要。
然而,對待現(xiàn)代公共知識分子,不論是學術(shù)、還是非學術(shù)公共知識分子,皆不應(yīng)概括地予以責難,概括的責難也并無正當性。每一領(lǐng)域的杰出代表,皆可參見本書第五章載明的前100位最著名的公共知識分子(連同眾多已故的公共知識分子)名單。這一名單是依據(jù)媒體提及的頻率測度的,從知識區(qū)分的視角而言這是一種不加區(qū)分的方式,但就公共知識分子更吸引公眾關(guān)注而言卻是一枚性能優(yōu)越的指針。有一些現(xiàn)代公共知識分子可以稱得上是美國公共生活之中最杰出的人物,比如亨利·基辛格 (Henry Kissinger)、帕特里克·莫伊尼漢(Patrick Moynihan)、羅伯特·索洛(Robert Solow)、米爾頓·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加利·威爾斯(Gary Wills)、詹姆斯·Q·威爾遜 (James Q. Wilson)。[6]然而,知識的質(zhì)量甚至還并不是公共知識分子最富有價值之貢獻。本人以為,公共知識分子商品不僅僅是信息商品,也屬于娛樂商品和協(xié)同商品(Solidarity goods);
并且我也不想令人掃興,貶抑給讀者帶來歡娛的知識分子(本人對于協(xié)同之構(gòu)建疑竇叢生)。進而,亦應(yīng)廣義地理解“信息”,它包括公共知識分子在闡明問題、揭露其他公共知識分子的錯誤、吸引對曾經(jīng)忽略問題的關(guān)注以及活躍公共論辯方面的作品。假如像本書這樣進行細密而批判地審視,那么,符號商品(symbolic goods)中到底有多少其他的市場要比公共知識分子市場表現(xiàn)出更少的“市場失靈”之跡象,我們并不清楚,甚或“市場失靈”正是這一市場的恰當特征。然而,正如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所言,咀咒使人振奮,祝福使人松懈(bless relaxes, damn braces),*因此,本人的強調(diào)亦在于批判,而非頌揚。并且,有太多的東西需要批判。
對于現(xiàn)代公共知識分子,除了投去嫉妒的眼光之外別無其他新意。[7]人們也只能揭示,對他/她情有可原的失望,主要理由便是現(xiàn)代大學的興起,[8]以及相伴而生的知識日益專門化之趨勢,正如本人論述的那樣。[9]知識的專門化當然決非一件壞事;
實際上恰恰相反。然而,并不是知識專門化的全部后果皆完美無缺。正如極具啟蒙性的術(shù)語“勞動分工”所揭示的一樣,知識專門化將工作任務(wù)細分成更小的部分,促進了快捷學習、高度集中、快速完成,并因此提高生產(chǎn)力,從而發(fā)揮其魔力,F(xiàn)代大學是智力勞動部門的象征和聚集地。知識分為學科,學科分成領(lǐng)域,領(lǐng)域又細分為更小的領(lǐng)域,因此,一名學術(shù)人員可能將他/她學術(shù)生涯的全部奉獻給沙特爾的大教堂(the Cathedral of Chartres)*染色的玻璃窗,或者考證世界博覽會的交易和歷史,探索中世紀晚期唯名論與16世紀基督教改革運動(the Reformation)之間的神學關(guān)聯(lián),或者研究量子理論的哲學意義。[10]
盡管現(xiàn)代大學的工作條件,尤其是以任期合同為基礎(chǔ)的學術(shù)自由原則,令知識分子的職業(yè)安全且舒適,他們因而能夠遠離塵世且怡然自得,但是,知識的專門化畢竟促使知識的深度以犧牲其廣度為代價。這些趨勢最早是由美國的大學提出來的。那也或許正是為什么活躍于20世紀下半期如此眾多頂尖學術(shù)公共知識分子大多皆為外國人之緣故吧––––例如,雷曼·阿龍、漢娜·阿倫特、米歇爾·?隆⒂雀す愸R斯、弗里德利!す、利奧·施特勞斯、以及阿瑪?shù)賮啞ど?[11]––––即便在那段時期,美國的大學相比外國大學更具優(yōu)勢。不過還有一部分原因,當然是美國的大學雇傭了諸如阿倫特、施特勞斯等流亡學者,以及其他的外國學者,比如森。
甚至在今天,也并非所有的知識分子皆是教授,當然大多數(shù)是教授。那么今天,最典型的公共知識分子其實是一種穩(wěn)健型的專家,他并不是特別適合扮演引人注目(盡管不僅僅如此)的公共知識分子角色的那類人,也不是向非專家的讀者就社會公眾廣泛關(guān)注的問題發(fā)表意見的批判型評論家。[12]這是一個恰當?shù)亩ㄎ唬苍S在政治、文化和社會舞臺上,他們只不過扮演了比跑龍?zhí)咨詮娨恍┑慕巧。并且,他們也?jīng)常會因為錯誤的事情而遭受批評。但他們的確擁有一些優(yōu)秀品質(zhì),這即是少數(shù)現(xiàn)代學術(shù)知識分子具有的不可缺少的視角、氣質(zhì)、品格和知識。他們努力扮演這一角色,只不過換來的也許只是令人曲解的預(yù)測和膚淺的政策建議。進而在當代,由于社會公眾接受的信息鋪天蓋地而不堪重負,因此,一位學術(shù)人士若要作為公共知識分子獲取吸引力,通常必須擁有一定程度的公開聲譽,即便是惡名遠揚,然而要獲得名氣卻也是一件偶然之事。但倘若是無名鼠輩,則就社會公眾關(guān)注的問題發(fā)表的意見,將難以激發(fā)哪怕是一小部分非學術(shù)的社會公眾之興趣。許多公共知識分子,只是偶然踏入聚光燈下的品性謙虛之學術(shù)人,他們利用那一機會令其聲譽獲得了充分認可,進而成為媒體競相追逐的時事評論家。他們之中有些人,正是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爾迪厄所宣稱的那種舞文弄墨的空談家(le Fast Talker)。[13]
但,這些并非本書主要探討的公共知識分子。公共知識分子領(lǐng)域的卡米拉·帕格利亞(Camille Paglia)亦不是本人的目標,盡管我也禁不住要稍稍提及她那不同凡響的專業(yè)(參見本書第三章)。本人重點探討的公共知識分子,乃是那些聲名卓著的學術(shù)知識分子。他們對于社會進步作出貢獻之困難,在于市場的失靈,而非其個人的失敗。并且,那也并不是完全徹底的失。
本人就列舉出了現(xiàn)代學術(shù)公共知識分子作出重大貢獻之例證。然而,他們的大多數(shù)貢獻,與其說是公共知識分子的特有貢獻,還不如更恰如其分地視為學術(shù)工作之適度延展(比如,將學術(shù)研究成果轉(zhuǎn)換成非專業(yè)的社會公眾能夠理解的語言);
他們表明,學術(shù)人員可以兼作為報刊人士。同時,就批判其他公共知識分子的謬誤和諷刺之層面而言,許多重大貢獻都是負面的。在美國,公共知識分子的地位、貢獻、或者更準確地說他們的社會影響,正在日漸衰落,主要原因便在于現(xiàn)代大學的成長及其特征。本人相信,這樣陳述是公正的。
本書共分為兩編。第一編從總體上審視公共知識分子的工作(public-intellectual enterprise),運用了類型學、理論分析、經(jīng)驗主義的研究方法,以社會科學為論述重心和研究進路,當然文中亦使用若干趣聞軼事。從理論層面而言,它是一項有關(guān)非市場行為經(jīng)濟學的分支學科––––符號商品經(jīng)濟學(economics of symbolic goods)之研究,這仍是一門新興學科,甚至尚未恰當?shù)亟缍èC–––泰勒·柯溫(Tyler Cowen)的著作《聲譽如何定價?》(What Price Fame?[2000])*對此予以了說明。在本人看來,所謂符號商品,是指以表達性或者信息性(expressive or informational)為主要內(nèi)容或功能之商品,比如藝術(shù)、宣傳、新聞、以及學術(shù)。[14]
第一編,把公共知識分子和其他類型的“知識勞動者”區(qū)分開來,文中區(qū)分了不同類型的公共知識分子(比如,時事評論員與社會趨勢評論家)、以及公共知識分子作品的不同形式(比如,雜志文章與整版付費公告),并對公共知識分子推銷的不同商品進行了劃分(娛樂商品、協(xié)同商品[solidarity goods]和信用商品),且明確了公共知識分子作品的不同類型,以及確定其類型之習慣。公共知識分子作品的類型包括:將某人的學術(shù)作品轉(zhuǎn)換成接受普通教育的社會大眾能夠理解的形式(我們姑且稱之為自我大眾化);
基于某人的學術(shù)專業(yè)提出特定的政策建議;
政治色調(diào)的文學批評;
政治諷刺作品;
對公共問題的悲觀主義預(yù)測(jeremiads)以及其他的預(yù)測性評論;
一般的社會批評或者專門的社會批評;
在某人專業(yè)領(lǐng)域之外提出社會改革建議;
“即時”評論;
以及最無關(guān)緊要的向法庭提交的專家證言。前二類公共知識分子的作品,自我大眾化以及“本人領(lǐng)域的”政策建議,倘若從分析公共知識分子作品的獨特性和存在的問題來說,沒有太多趣味,故本人將吝筆惜墨,不作太多討論。
第一編亦對公共知識分子的研究提供了一個經(jīng)濟學框架,可以將公共知識分子設(shè)想為一種在以需求和供給為特征的市場中的職業(yè),并且,對其進行的理論分析之本質(zhì)可以透過經(jīng)驗主義數(shù)據(jù)予以測試。這些數(shù)據(jù)既可以是定性的,亦可以定量的;
本書第五章中對公共知識分子的統(tǒng)計學分析,可謂第一項類似的綜合性研究。[15]
第一編強調(diào)的要點包括:獨立的知識分子日益衰落;
知識的學術(shù)化和專門化對公共知識分子日漸衰微之影響,正如本人已經(jīng)提及的;
公共知識分子在大眾媒體中的名氣與其學術(shù)聲譽呈相反動向之趨勢;
由于無法把握公共知識分子頻繁錯誤的判斷和預(yù)測等原因,而產(chǎn)生了困擾這一市場的質(zhì)量控制問題;
以及,考慮到在知識專門化時代公共知識分子面對的聽眾知識嚴重匱乏,并鑒于公共知識分子的激勵和約束缺位,因此,認為能夠依賴“觀念的市場(marketplace of ideas)”以優(yōu)化公共知識分子行為之假定,(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便顯得愚不可及。在一個功能完備的市場之中,至少就設(shè)想試圖在增進公共理解方面取得重大貢獻的人而言,公共知識分子缺乏應(yīng)有的責任心以及作為賣方的基本品質(zhì)。不僅與學術(shù)人員從事學術(shù)工作相比,公共知識分子缺乏上述品質(zhì),而且與新聞記者、政治家和政策分析人員相比,亦是如此。
第一編以第五章的統(tǒng)計分析而告終;
第二編則以作為公共知識分子類型之一的文學批評開始。主題的切換,尤其是方法的轉(zhuǎn)向,也許會讓部分讀者感到驚異。與第一編社會科學的重心和進路相比,第二編主導(dǎo)視角,則是哲學、文學批評、法律以及知識分子史之路徑。因此,本書試圖搭建一座“兩種文化”之間的橋梁,即在公共知識分子C·P·斯諾(C. P. Snow) 和F·R·利維斯(F. R. Leavis) 之間進行的那場著名的論辯所體現(xiàn)的“兩種文化”之間的橋梁(參見本書第六章)。*如同斯諾一樣,本人將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作為互補性、而非對立性的調(diào)查系統(tǒng)。對于公共知識分子全方位的視角而言,兩者皆屬必要。事實上,兩種系統(tǒng)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絕對是相互依賴的。第二編對本書第一編的主張予以具體化,超越了對公共知識分子不同表達類型之解釋的界定,并且更加深入地探索了活躍于當代美國的一些趣味盎然、雄心勃勃的公共知識分子,而未僅僅局限于典型的公共知識分子。在本書第二編,我們可以看到,公共知識分子在高談闊論公共問題時錯漏百出。我們將見到,有些公共知識分子試圖把新興領(lǐng)域人為地置于其本人學科范圍的普羅克魯斯忒之床(Procrustean bed),*有的人投入全新領(lǐng)域卻并不嘗試掌握新的知識,而有的公共知識分子則曲解事實和法律,以迎合其本人政治上的先入之見;仡櫱拔,我們將發(fā)現(xiàn),第一編業(yè)已提供了解釋第二編所探索的公共知識分子作品存在的基本缺陷之工具。
第二編詳細探討的第一種公共知識分子作品的類型,是政治色調(diào)的文學批評,它屬于文學批評之領(lǐng)域,學者們通過將政治性評論與社會公眾至少有些熟悉的作品聯(lián)系起來,而尋求一般社會公眾之認同。浮現(xiàn)在本人腦海之中的,并非文學領(lǐng)域的學者,比如,斯坦利·費什(Stanley Fish)*和邁克爾·沃納(Michael Warner),因為他們在談?wù)撜位蛘咂渌矄栴}時把文學拋得一干二凈,本人所想到的也并不是那些從文學圣典急轉(zhuǎn)直向政治色調(diào)非文學文本的文學學者(又如,費希),本人關(guān)注的,乃是利用人們廣為接受的文學作品來評論公共問題之人。當那些公共知識分子如此行為時,甚至當他們?nèi)绱苏袚u地對待諸如《一九八四》(參見本書第七章)之類的“政治性”作品時,我以為,一般地來說他們正在促成文學的貧困化。奧威爾的小說屬于政治諷刺作品,正如狄更斯的《艱難時世》和赫胥黎的《美妙的新世界》一樣。[16]它們可謂一類極其重要、真正、極具歷史意義的公共知識分子作品之類型,而不同于政治色調(diào)或者意識形態(tài)色彩的文學批評。奧威爾堪稱20世紀卓越超群的公共知識分子,正如狄更斯作為19世紀引領(lǐng)風騷的公共知識分子一樣。而奧威爾并非學術(shù)公共知識分子,他甚至連大學畢業(yè)生都不是。然而,正是這些不足之處(狄更斯同樣具有),恰恰已構(gòu)成他從事公共知識分子事業(yè)之財富。我還認為,奧威爾最偉大的小說盡管屬于政治諷刺作品,但其中的公共知識分子之因素并不必然是最引人入勝的。這則是文學批評作為一種公共知識分子作品類型之局限的另一線索。
緊接下來的,是長久以來盛行不衰的悲觀主義學派––––辨別并揭示衰落之趨勢(這是一類“悲觀主義的鴻篇巨論[dolorous tirade]”,正如有本字典將其界定為“悲觀主義”)。相比隸屬于文學的各種公共知識分子作品的類型而言,這是一種更加流行的風格,因為它能夠吸引更為廣泛的讀者。很少有美國人對文學懷有興趣,但每個人都會關(guān)注,美國將走向何方。和世界其他國家一樣,美國似乎[17]也將邁向更為廣闊的自由,包括個人自由和經(jīng)濟自由。第一個趨勢沖擊著社會保守主義,而第二個趨勢則消解了社會平等主義。然而,由于馬克思主義的崩潰以及財富的增長攪亂了經(jīng)濟上的左翼分子(the economic Left),令其迷失了方向,因此可以看到,當代的悲觀主義主要淵源于右翼人士。比如,羅伯特·博克和格特魯?shù)隆ば撩罓柗ú6硪环降睦,則比如羅伯特·帕特南(Robert Putnam)和克里斯托弗·勒希 (Christopher Lasch)。
悲觀主義說明了預(yù)測之走向,但并沒有運用公共知識分子話語對預(yù)測的傾向進行詳盡細致的研究。悲觀主義適用特別僵化的習慣(它必須是懷舊的、悲觀的、預(yù)測的、以及判斷的)和假定,比如,假定文化具有整體性;
倘若沒有這一假定,則大眾文化或者性行為之趨勢將不具政治上的意義。其他公共知識分子的預(yù)測,比如生態(tài)災(zāi)難(參見第四章),盡管其幽暗并不次于悲觀主義,但它不堅持文化的整體性,而且事實上它對文化之趨勢幾乎毫無興趣。
接著,本人便開始探求哲學家們的努力,以尋求蘇格拉底曾經(jīng)失落之斗篷,因為正是這位哲人,一位殉道的牛虻,才可謂公共知識分子的最早代表,而決非宗教先知耶利米。*但蘇格拉底強調(diào)的是對現(xiàn)行制度的批判以及一定程度上的制度變革,而非預(yù)言悲觀之結(jié)果,當然這也并不是否認耶利米的宗旨亦具批判性,所謂幽暗之預(yù)言不過是作為一種媒介而已。在當代蘇格拉底的繼受者之中,本人選取了兩位眾所周知的自由主義哲學家來集中闡釋,理查德·羅蒂和馬莎·努斯鮑姆(Martha Nussbaum),前者更接近于評論家,而非改革家,但后者則更類似于改革家,而非評論家。兩位學者在政治上皆主張社會民主;
事實上,他們的政治態(tài)度是無法區(qū)分的。羅蒂認為,西方中心的哲學傳統(tǒng)是實現(xiàn)社會民主目標的絆腳石,但努斯鮑姆卻相信,這種傳統(tǒng)對于社會民主目標之實現(xiàn)是不可忽缺的––––而與她政治上對立的學者阿蘭·布盧姆(Allan Bloom),則認為這一傳統(tǒng)對于阻卻上述目標的實現(xiàn)不可缺少。本人的主張是,這一傳統(tǒng)以及從廣義而言的哲學,幾乎并沒有向社會評論家和改革家提供什么––––除了在測定社會改革努力之成敗得失的實踐思考中所產(chǎn)生的困惑之外。
從涉列廣泛的公共問題之層面而言,羅蒂和努斯鮑姆屬于“一般的(general)”社會評論家;
他們不同于在自我領(lǐng)域的習慣邊界外漫步獨行的“本人領(lǐng)域”之政策建議者。至于“專門的(special)”社會評論家這一術(shù)語,本人指的是把其自身限定于對其群體至關(guān)重要的事項之中的公共知識分子––––黑人就黑人問題寫作,女同性戀就女同性戀問題寫作,等等––––以及,主要從其群體成員以內(nèi)而非更廣泛的社會公眾之中尋求讀者的公共知識分子。一般的評論家與專門的評論家有交叉重疊。許多“一般的”猶太知識分子就猶太人問題寫作,然而,他們并不將這些問題視為其工作之核心。并且,具有特定利益的公共知識分子,他們的部分作品既針對其群體成員,亦同樣面向社會公眾。人們尤其會想到諸如詹姆斯·鮑德溫(James Baldwin)、理查德·賴特(Richard Wright)等黑人作家,以及今天的黑人學者,比如奧蘭多·帕特森(Orlando Patterson)、威廉·朱利葉斯·威爾遜(William Julius Wilson)、謝爾比·斯蒂爾(Shelby Steele)、帕特里夏·威廉姆斯(Patricia Williams)、以及蘭德爾·肯尼迪(Randall Kennedy)。*這些公共知識分子學者主要圍繞黑人問題揮毫潑墨,但他們的讀者可不僅局限于黑人,關(guān)注國家種族問題的白人同樣也閱讀他們的作品;
對于公共知識分子的作品面向白人讀者之定位,事實上在黑人社會中還引發(fā)了些許憤恨。[18]盡管如此,任何值得分析的專門評論家都將必須深入地挖掘涉及其特別群體之問題。倘如此探究,將離題甚遠,故而我在本書之中基本上將回避這些問題。在其他論作中,我已就此類作品進行了初步的探討。[19]
本人所謂的“即時”評論,指的是公共知識分子參與正在進行的公共論辯––––在德雷福斯(Dreyfus)上尉事件中,左拉和其他知識分子對論辯的參與,可謂這一事件淋漓盡致之體現(xiàn)。那是一宗法律案件;
而由于法律如此滲透于美國人民的生活,以至于各種情形之爭議皆可能轉(zhuǎn)化為學術(shù)評論針對的法律爭議,因此對法律案件的即時評論可稱得上我們公共知識分子的主要活動。[20]本人對這一活動進行了審視,并且還分析了法庭中的公共知識分子,一種與之相互關(guān)聯(lián)卻又與案件評論家不盡相同的角色。專家證人日益成為訴訟的裝備,并且他們不僅僅限于有關(guān)科學或者其他技術(shù)事項之案件。證人席,業(yè)已為公共知識分子提供了一個特別的平臺,盡管機會并不太多。而法庭是否應(yīng)該作為公共知識分子發(fā)表高見之論壇,我深持懷疑態(tài)度。
為促使公共知識分子對他們進入的公共舞臺負責,本書的結(jié)論部分通過鼓勵更充分地披露學術(shù)公共知識分子的活動和收益,分析了改進公共知識分子市場運作的可能措施。本人并不希望公共知識分子沉默是金,而只是期望令他們的聲音聽來象是更為穩(wěn)定的音符。
第五章中表5.1列明了546位公共知識分子,他們要么是美國人,要么是曾“出現(xiàn)”在美國當代社會思想中的外國人;
而這一名單當然是不全面的。這些公共知識分子的活動廣泛涉及了各種各樣的媒介、形式、類型、以及對象,更不用說跨越了不同的時期(盡管只列舉了活躍于20世紀的公共知識分子)、質(zhì)量參差不齊、以及國別各有不同。因此,由一位作者僅在一本書的框架內(nèi)要對公共知識分子作出全面透徹的分析,是絕不可能的。然而,盡管本書存在一項主要的忽略,即未顧及美國以外其他國家的當代公共知識分子之情形,但本人仍沒有意識到,是否還有另外的著作和本書一樣論述充分。在大多數(shù)西歐和拉美國家,知識分子比在美國要受尊重,并因此更可能為報刊和電子媒體邀請就公共問題進行評論。在法國,主流的知識分子可謂媒體明星。探索公共知識分子地位的跨文化差異之原因,是一項令人興奮的話題,但卻不構(gòu)成本書之主題,本書僅僅考慮曾出現(xiàn)于美國文化場景中的外國知識分子。本人只是將努力揭示,擁有數(shù)量更少、性質(zhì)相同的領(lǐng)導(dǎo)階層(政府、商業(yè)、教育、職業(yè)和新聞媒體的領(lǐng)導(dǎo)階層)的國家,趨向于賦予公共知識分子更為顯赫的地位,而并非美國。這些國家的公共知識分子,淵源于與政治領(lǐng)袖、商界精英和技術(shù)先驅(qū)相同的階層,他們和這一階層的其他成員在同樣的學校學習,在同樣的社會圈子中交游,并分享著同樣的模式、習慣和一般性視角,即便其立場可能對立,也趨向于更相信國家權(quán)力體制,事實上他們正是國家權(quán)力體制的一部分。但我不可能在本書的框架內(nèi)探討這一點。而對公共知識分子進行一種全球性視角的考察則難上加難,其原因是公共知識分子的作品傾向于地方性(local),正如大多數(shù)政治作品一樣,它們聚焦于特定社會的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因素。[21]
對知識分子包括公共知識分子進行系統(tǒng)的研究,主要從屬于歷史學家和社會學家的研究領(lǐng)域。我在本書中并不強調(diào)歷史考察,[22]而且對這一主題本人更多地采取了經(jīng)濟學的研究進路,而非采取通常的研究方法。不過,本人還運用了社會學研究方法,尤其是借鑒了馬克斯·韋伯––––一位遠見卓識的學術(shù)公共知識分子的研究方法。*從韋伯的視角而言,本書可謂我前期作品《道德和法律理論的疑問》(1999)之延續(xù),該書將眾多道德和法律的理論家納入了審視的框架,而這一點類似于本書將公共知識分子作為考察對象。應(yīng)該補充的是,假如韋伯作為本書研究指引的話,那么其他幾位社會學家,包括丹尼爾·貝爾(Daniel Bell)、戴維·里斯曼(David Riesman),連同以社會學家風格寫作的政治學家羅伯特·帕特南,則屬于本人將對其作品評述探討的卓越的公共知識分子之列。
這,便是本書的內(nèi)容概要,而讀者將會發(fā)現(xiàn),事實上本書對學術(shù)公共知識分子(當然不僅僅限于學術(shù)公共知識分子)的批判多于贊譽。然而,讀者在此可能也會感覺到我的自相矛盾。難道我就不是一位學術(shù)公共知識分子嗎?[23]盡管本人不再擁有終身學術(shù)職位,但曾經(jīng)多年 (準確地說,是十三年半)卻也是享有固定任期的全職學術(shù)人員,而至今依然兼職從事學術(shù)研究工作,不僅撰寫司法意見、學術(shù)著作和學術(shù)論文,而且也超越本人領(lǐng)域之外揮毫潑墨,甚至為《紐約時報》和《新共和》撰寫書評,還創(chuàng)作過一本有關(guān)克林頓總統(tǒng)彈劾案件的作品,該作品被羅納德·德沃金稱之為“報刊文章(journalistic)”[24]––––以及撰寫本書,(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我深切期望,本書不僅僅吸引學術(shù)人員的關(guān)注。并且更糟糕透頂?shù)氖牵罕救藢δ切┧ヂ渲髁x者(參見本書第八章––––“悲觀主義學派”)冷嘲熱諷,還主張公共知識分子本身正在日漸衰微。而人們對于他人發(fā)覺的自身之弱點(但其本人尚未意識到的弱點),難道不是通常特別得敏感嗎?
一切都是真實的。本人意識到,在下射出去的利箭,可能在飛行之中拐彎改道,然后恰恰射中我這名射手。讀者,自有公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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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Tony Judt, “The Believer,”New Republic,Feb. 14,2000,pp. 40,46-47.
[2] Tony Judt,Past Imperfect:French Intellectuals 1944-1956 297(1992).
[3] Richard A. Posner ,An Affair of State: The Investigation, Impeachment, and Trial of President Clinton196-216,230-245(1999)。這一討論的部分內(nèi)容,經(jīng)修訂載明于本書第三章和第十章。
[4] Richard A. Posner, “The Moral Minority,”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Dec. 19,1999,p.14。該文系對格特魯?shù)隆ば撩罓柗ú兑粋國家,兩種文化》(One Nation,Two Cultures,1999)一書的評論。
[5] 有些評論人收了微軟公司或其競爭對手的錢。
[6] 如見,Alan Wolfe, “Not the Ordinary Kind,in Politics or at Harvard:A Flawed Social Scientist with a Political Agenda?Or a Politician Whose Insights Inform His Studies?”New York Times(national ed.),Sept. 9,2000,p.A15.
[7] 如見,Russell Jacoby,The Last Intellectuals:American Culture in the Age of Academe(1987;reprinted in 2000 with new introduction);Jacoby,The End of Utopia:Politics and Culture in an Age of Apathy 117-123(1999);Tony Judt,The Burden of Responsibility:Blum,Camus,Aron,and the French Twentieth Century(1998);
亦見前注[2]。更溫和的批評,參見,Richard Hofstadter,Anti-Intellectualism in American Life,ch. 15(1966),該評論雖有些陳舊,但仍屬及時。
[8] 以及思想庫的興起,本人將其視為準學術(shù)機構(gòu)。參見本書第一章。
[9] Josef Joff, “The Decline of the Public Intellectual and the Rise of the Pundit,”in The Public Intellectual:Theory and Practice (Arthur M.Melzer,Jerry Weinberger,and M.Richard Zinman eds.,forthcoming). Edward W.Said,Representations of the Intellectual 57 (1994).Aloysius Siow, “Tenure and Other Unusual Personnel in Academia,”14 Journal of Law,Economics,and Organization 152 (1998).
* 沙特爾,法國厄爾-盧瓦爾省省會,在此有13世紀興建的著名的圣皮埃爾教堂。––––譯者注
[10] Robert T.Blackburn and Janet H.Lawrence,Factulry at Work:Motivation,Expectation,Satisfaction 294(1995).
[11] 對知識分子分門別類并不總是一件容易的事。在本書第五章的統(tǒng)計分析中,本人將阿倫特歸為美國人,盡管她成人時才來美國,但她的學術(shù)生涯以及作為公共知識分子創(chuàng)作的大部分作品皆使用英語在美國寫作。
[12] “專業(yè)化的學者和專業(yè)化的科學家,盡管其擁有專業(yè)上的成就,但倘若他們在發(fā)表重大聲明、支持公共選擇之時不具有實實在在的風險感,則他們很可能將成為令人厭煩之人。”參見,Theodore W. Schultz,The Economics of Being Poor 222(1993).
[13] 或許也包括布爾迪厄本人,盡管他是一位杰出的學者。他在《抵抗行動:反對市場的暴政》(Acts of Resistance:Against the Tyranny of the Market)(1998)一書中,將公共知識分子的工作描述為“履行公共職責(public position-taking)”(id.at vii),把知識分子的特征界定為“就涉及他們的權(quán)力而言擁有自由,對所接受觀念的批判性,打碎過分簡單的非此即彼之范式,對問題復(fù)雜性的尊重”(“消極的知識分子[The Negative Intellectual],”in id. at 91-92),事實上,該書只是一種反市場經(jīng)濟的膚淺浮躁的左翼主義狂言。
[14] .Elias L.Khalil ,Symbobolic Pride and Identity Goods,”49 Tbeory and Decision 53 (2000).
[15] 先前亦有關(guān)于公共知識分子的統(tǒng)計學研究,參見,Charles Kadushin,The American Intellectual Elite(1974),但這一研究的范圍相當有限。本人將在第五章中予以討論。
[16] 奧威爾還著有另一部偉大的政治諷刺小說––––《獸園》(Animal Farm)。
[17] 通過這種表達方式,本人強調(diào)的是,從當前趨勢推斷未來具備高度的不確定性。參見本書第四章。
[18] 參見,Michael Eric Dyson,Race Rules 60-61 (1997)。一些黑人學者,比如,斯蒂芬·卡特爾(Stephen Carter),根本并不特別關(guān)注種族問題,盡管卡特爾也就此寫過一些作品,因此在本人的術(shù)語歸類中,他屬于“一般的”社會評論家,而非“專門的”社會評論家。
[19] Partricia J.Wolliams,The Alcbemy of Race and Rights:Diary of Law Professor (1991).
[20] 最近的類似事件,在打破僵局的2000年總統(tǒng)選舉訴訟案之后,對訴訟的評論,本書將在第三章予以討論。
[21] 更好的例子,參見,Jan-Werner Müller,Another Country:German Intellectuals,Unification and National Identity (2000)。前注[2]和[7]引用的托尼·朱迪特(Tony Judt)關(guān)于法國公共知識分子的著作,系有關(guān)外國知識分子的示范式研究。
[22] 關(guān)于公共知識分子的現(xiàn)代史,參見,Intellectuals in Politics:From the Dreyfits Affair to Salman Rusbdie (Jeremy Jennings and Anthony Kemp-Welch eds.,1997).Richard Hofstadter,Anti-Intellectualism in,Amercan Life (1996)。
[23] 鑒于本人在已出版的作品中許多次地被描述為公共知識分子,故本人不情愿地將我的名字加入本書第五章有關(guān)公共知識分子的名單。在本書結(jié)束之際,讀者將會理解,鄙人并不認為“公共知識分子”是一種尊敬的概念,而只不過是一種職業(yè)(通常是兼職)之稱謂。
[24] 參見,Ronald Dworkin, “Philosophy and Monica Lewinsky,”New York Review of Books,March 9,2000,pp. 48,50。進而,在該書寫作時,克林頓彈劾案的復(fù)雜情節(jié)正在逐漸展開,而本人特別是批評公共知識分子通過媒體手段––––正是鄙人所稱為的“即時評論”––––對時事進行指點江山。參見第三章。
波斯納著、徐昕譯:《公共知識分子——衰落之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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