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國棟:曹禺的天才與隕落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回首百年中國話劇史,曹禺依然是不可逾越的高峰。僅一部《雷雨》便足以使他傲視群雄名垂青史,何況還有《日出》、《原野》、《北京人》,如同一串璀璨明珠交相輝映。然而,曹禺一生的成就在前四十年即已完成,他的后半生是在平庸和苦悶中度過的,直至帶著遺憾以86歲高齡辭世。
說曹禺是戲劇天才,恐怕誰也不會有異議。完成處女作《雷雨》時他年僅23歲,雄姿英發(fā)、充滿自信,劇本被朋友靳以壓了一年才發(fā)表,他也不著急:“我知道那是好東西,站得住!保ㄖx泳《晚年曹禺》)《雷雨》以復(fù)雜的人性及人際關(guān)系、尖銳的戲劇沖突、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驚心動魄的藝術(shù)感染力,首演便一鳴驚人,以后半個多世紀(jì)更是常演不衰,至今仍是各大劇院的經(jīng)典保留劇目,成為中國話劇史上無可爭議的“第一劇”。
曹禺沒有止步,而是一發(fā)不可收拾,上帝仿佛特別垂青這個年輕人,不斷賦予他新的靈感和強勁的創(chuàng)造力。時隔僅兩年,藝術(shù)更為圓熟的《日出》橫空出世、光耀人間,浪漫主義加象征主義的《原野》和寓意深沉、淡遠雋永的《北京人》亦接連問世,作家鮮明的創(chuàng)作個性和獨特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得以形成,“中國的莎士比亞”地位亦得以奠定。而完成這一切時,曹禺剛及而立之年。人們有理由期待他創(chuàng)造出更多更大的奇跡來。
1949年,曹禺39歲,正是作家創(chuàng)造力最為旺盛的黃金年齡,然而,那個天才的曹禺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忙起來了,參與籌備全國文學(xué)藝術(shù)工作者代表大會,出席政協(xié)會議和世界和平大會,擔(dān)任文聯(lián)、文協(xié)、劇協(xié)常務(wù)委員或理事,又先后被任命為中央戲劇學(xué)院副院長和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院長。地位升高了,創(chuàng)作水平卻直線下降,以至再也寫不出令自己和觀眾滿意的劇作。他的新劇緊跟形勢,滿懷熱情地努力表現(xiàn)新生活和他的新認識,卻走進了藝術(shù)的死胡同!睹骼实奶臁芬灾R分子改造為主題,《膽劍篇》為“天災(zāi)人禍”中的國民鼓勁打氣,“文革”后復(fù)出的歷史劇《王昭君》更象是一出鬧劇,再也看不到當(dāng)年那個信心十足、才華橫溢的曹禺的半點影子!好友巴金、吳祖光都對他有過不留情的批評,率性的黃永玉更是直言無忌:“你是我的極尊敬的前輩,所以我對你要嚴!我不喜歡你解放以后的戲。一個也不喜歡。你心不在戲里,你失去偉大的通靈寶玉,你為勢位所誤!保ㄌ锉鞠唷恫茇畟鳌罚
曹禺是痛苦的!拔母铩敝,他被剝奪了一切。復(fù)出后,他的頭銜又恢復(fù)了且越來越多,時間幾乎被各種各樣的社會活動填滿。每次活動都弄得精疲力竭,回到家倒在沙發(fā)上,人好象被抽空了似的。一次,女兒萬方同情地說:“真夠忙的。”他緩過點神兒來,說:“就是無聊就是了,沒點兒意思!薄耙惶斓酵硐狗笱,說點這個說點那個,就是渾蛋唄!沒法子!”“我痛苦,我太不快樂了,我老覺得我現(xiàn)在被人包圍著,做人真難哪!”(萬方《曹禺:我要放棄這個“嘴”的生活》)老人如此自輕自賤、內(nèi)心煎熬,讀來讓人幾欲落淚。
曹禺偶爾也發(fā)出吶喊:“我要坦白出來,我怎么自私怎么壞,我要說心里話,說世界上任何人都不敢說的話!薄拔乙鲆粋新人,忘掉過去的荒誕和疑慮,我要沉默,我要往生活的深處鉆,放棄這個‘嘴’的生活,用腳踩出我的生活,用手寫真實的人生!薄拔乙坊匾咽诺臅r間,再寫點東西,不然我情愿不活下去!保ㄈf方《曹禺:我要放棄這個“嘴”的生活》)然而他終于未能爆發(fā),1996年銜憾而逝。據(jù)說臨終前,還要在一次重要會議上繼續(xù)扮演一個早已厭倦的角色,然而生命再也沒給他機會……(謝泳《晚年曹禺》)
一代天才何以彗星般隕落?這固然與曹禺的個性有關(guān),他好熱鬧、喜歡聽贊揚的話,很容易懷疑自己否定自己(萬方語),他謹小慎微,“也許人家正是看重了他身上懦弱的一面,聽話的一面,才不斷派給他各種不屬于藝術(shù)家的角色的。”(謝泳《晚年曹禺》)但根本原因還在于:“長時間以來,我爸爸和許多的人,他們都被告知他們的思想是需要改造的,這種對靈魂的改造像是腦葉切除術(shù),有時是極端的粗暴行動,還有就像輸液,把一種恐懼的藥液輸入身體里。這是一種對自身渺小卑微的恐懼,我知道這是非常嚴酷的事!保ㄈf方《曹禺:我要放棄這個“嘴”的生活》)曹禺不是斗士,只是個藝術(shù)家,他要的只是免于恐懼地創(chuàng)作的自由。試想,在那樣的政治高壓下,哪個獨立知識分子能逃脫厄運呢?老舍的沉湖和儲安平的“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不就是發(fā)生在曹禺眼前的慘劇嗎?
“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辈茇倌瓿擅,又盡享天年,上天待他不薄,本應(yīng)有更大的成就。唉,留下的又是一個巨大的空洞和無盡的悲哀。
2007年5月16日于法大安貧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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