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程:時代與詩人——路也的詩歌道路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中國變成一個完全徹底的金錢社會是上個世紀的1992年的事情?赡苡腥藭幸蓡,有那么一回事嗎?有那么精確那么明顯嗎?這會不會又是文人的夸張,是一種嘩眾取寵?不是。在九十年代初,中國確實發(fā)生了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這個變化,在我看來,一點都不亞于以往的任何一個歷史變革。我覺得這個變化,是真正的中國與世界接軌的變化,也就是從1992年以后,中國就放棄了自己的文化的最后一點獨特性,徹底地成了繼日本、港、臺、韓國、新加坡的以后的一塊美國的文化殖民地。
沒有哪一個時代發(fā)生了這么多的觀念的變化。西美爾和韋伯在他們的不朽著作里都精辟描述了西方社會轉(zhuǎn)型為金錢社會的人與社會的種種變化,這些變化在中國的九十年代也一 一發(fā)生。
金錢社會要實現(xiàn)其為金錢社會的理想,除了政治上經(jīng)濟上的種種制度的轉(zhuǎn)型,它首先要打倒一個敵人,這個敵人就是人們頭腦中農(nóng)業(yè)社會的殘留物。它要使每一個人都變成一個可在市場上銷售的商品,它要讓一切可能的物品都成為商品。金錢社會天生和文學和藝術(shù)是勢不兩立的,因為文學和藝術(shù)是拒絕出賣,文學藝術(shù)的天生懶散的性格也和金錢社會格格不入。金錢社會要掃除一切多余的情感包括愛情。一切脈脈溫情都是商品的反面。事實上,在金錢社會感情也被改造成了商品,金錢是衡量一切的標準。在金錢社會,只發(fā)生一件事,只有一件事是正事:那就是交易。
在中國,詩人都是八十年代的殘留物。九十年代以后再出詩人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八十年代,文學和藝術(shù)的地位如日中天,詩人成了時代的神。那時的詩歌運動此起彼伏,轟轟烈烈。各路來歷不明的流浪詩人在大學校園里出沒,在大學,最火的社團是詩社和文學社。這種風氣吸引了一大批愛好文學或者不愛好文學的青年學子。
詩人路也,出生于1969年,1987年讀大學,1991年畢業(yè),剛好趕上八十年代的尾巴。作為一個有天分的文學愛好者,路也就這樣走上了詩歌的道路。八十年代真是成長的黃金時代。我相信,在1977年到1987年里,她一定讀了大量的文學作品。這時她正好是八歲到十八歲。這十年,搭上了一個人的三個時期:童年、少年和青年。那些作品一定包括張承志的《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黑駿馬》、《北方的河》,史鐵生《我的遙遠的清平灣》,阿城的《棋王》、《孩子王》,還有張賢亮……這些作品風格各異,文字精練,感情熾熱,富有感染力。它們曾經(jīng)以其有力的思考、深沉的感情、雅潔的風格和貫穿始終的道德感打動了全國的讀者,自然也會打動本文的主人公。這真是一個文學的黃金時代。
沉浸在文學世界里并走上了詩歌道路的學子,做夢也想不到這個世界會變,而且變得面目全非。像路也,1987年入大學,又和詩壇的前輩不一樣。八十年代中前期的詩人,乘著八十年代的東風,在校的時候二十出頭早早成名,等路也入學,他們都已經(jīng)成名已久了。這批詩人,帶著名聲,在九十年代大部分都順利轉(zhuǎn)變思維,改換門庭,兩手抓,兩手都硬,名利雙收。像萬夏,“萬夏感嘆,生于1962年,早兩年出世,就會挨餓;
經(jīng)歷了‘文革’,卻沒有深受其害;
哥哥姐姐下鄉(xiāng),沒有趕上那一撥;
上了大學,還是大學生走俏的時候;
詩人吃香的年代,寫詩成名;
鄧小平南巡之后,開始做生意……”最后,“我們是幸運的一代!”(劉晉鋒《萬夏:一位文化商人的輕狂歲月》)而路也這一批呢?相差不過幾歲,命運卻大相徑庭。
當路也入學的時候,如火如荼的詩歌運動已經(jīng)接近尾聲,但是詩歌還有足夠的力量把愛好者拉入它的懷抱。不過詩歌界此時硝煙散盡,塵埃落定。座次已經(jīng)排定,后來者惟有仰望。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八十年代終于走到了盡頭,九十年代的腳步近了。
九十年代像一個巨大的機器,用它的簡單的粗暴的有力的臂膀粉碎了八十年代的一切。八十年代所珍視的:思想、感情、詩意、閑適,全部成了多余的可笑的東西。八十年代避口不談的金錢成了上帝。面對這一切,詩人怎么辦呢?
有人就崩潰了,比方顧城和海子。有人就順應(yīng)時代的變化,改行做商人了,比方萬夏、徐敬亞。有人繼續(xù)做詩人,不過影響越來越小了,比方北島、舒婷。原來八十年代所信奉的那一切是如此的脆弱,風雅在金錢的鐵拳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擊。
相比之下,路也這一批人走的路艱難何止百倍!和他們的前輩和晚輩相比,他們有很多的獨特之處。他們對文學最虔誠,因為他們在八十年代長大,度過童年、少年和青年;
他們從文學獲得最少,因為不僅位置全被占滿了,而且他們剛好碰上正統(tǒng)文學的衰落,而他們又不屑于寫黃色通俗小說;
他們很單純,因為他們的生活圈子從學校到學校,缺乏社會經(jīng)驗;
他們不適應(yīng)時代,因為他們所受的教育和八十年代觀念的影響;
他們很高傲,因為他們在這個時代有精神優(yōu)勢;
他們很自卑,因為他們在現(xiàn)實中處處碰壁;
他們很幸福,因為有文學和愛情的理想;
他們很孤獨,因為他們遺忘了世界,世界也遺忘了他們……
從九十年代至今,路也度過了十余年的時光。她是怎么度過這充滿幸福與孤獨的十余年時間的呢?我們在她的文章與詩里找到了答案。
路也對這個時代的脈搏把得有多準!“愛情按流行程序輸入了電腦/最嫵媚的笑容里也裹著一枚金幣/人們已硬下心來并找到自我”(《六十年代》)“青春被當成了廣告/隱秘而閃爍的欲念在不潔的空氣中彌漫”(《長途汽車》)“售票員的臉像一張嶄新而挺括的人民幣/剛句油的頭發(fā)呈塊狀而失去了絲的感覺/我告訴目的地,他說:‘十四元五角!/對于他我不是一個人,而是十四元五角。”(《長途汽車》)難道不是這樣嗎?一個人的存在對另一個人而言,只不過具有貨幣價值與否,而不管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是情人或者陌生人!跋褚槐P再也無法挽回的棋局/或者破碎得難以拼合的鏡面:建設(shè)銀行、按摩廳、小芳發(fā)廊、炸雞店/旺旺快餐、婚紗影樓、收費公廁/朝小康奔馳的摩托、初級階段的面部表情/它們揚起愜意的塵土,讓大腦一片空白/沒有了芙蓉花、泡桐、扇葉草和云渠/沒有了脈搏強勁的水泵和石頭小屋/那么我們用什么來進行交談/誰還聽得懂十八年前的語言?”(《重返終宮》)是啊,誰能聽得懂過去的語言呢?在這個新時代?
“誰能理解,一只蟬要去訪問它的蟬蛻” (《重返終宮》)“站在風里,我孤零零地發(fā)亮” (《重返終宮》)“希望有一天我的傷感和我一起消失/而詩會留下來”(《重返終宮》)這就是詩人的幸福與孤獨,傷感的幸福,孤獨的幸福。
我喜歡路也的詩,喜歡那一點點懷舊的情調(diào)。喜歡她的《仲北小學》:
那些漢語拼音像彩色氣球
拉線長長地拽在黃冬菊老師手中
我喜歡她有機玻璃似的聲音、的確良似的舉止
那被許多人的童年滋養(yǎng)并發(fā)甜的情感
那被紅木槿謳歌著的青春
自從她帶領(lǐng)我們?nèi)ナ胞溗?/p>
自從我把那些麥穗統(tǒng)統(tǒng)寫進作文
又過了多少年,多少個秋天
仲北小學,1976-1979
這所有履歷表中的第一行
歷史課本必講的山頂洞人時期
時間像蜜蜂一樣吮吸生命的花粉
當激情終于累彎了腰熬白了頭
你會離我越來越遠呢
還是越來越近?
我覺得在這樣簡單的句子里,有著真正的詩意。
路也在《詩探索》里有一篇文章,叫《郊區(qū)的激情》,充分地寫出了她自己在這個時代的困惑與堅持。我們祝福詩人,希望她用她的詩作為自己生命的見證的同時,也給這個時代留下痕跡。
2006,6,24
(本文為首都師大駐校詩人路也詩歌研討會的發(f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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