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蔡立堅十年祭
發(fā)布時間:2020-06-05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今年蔡立堅逝世十年。不知道有多少和她同時代的老知青還記得她?又有多少新時代的超女快男聽說過她?十年前,蔡立堅因車禍在山西不幸身亡。車禍發(fā)生的當時,她還在忙著幫助搶救別人,她是回到家中去世的。這樣的人,這樣的死,讓我感慨,也讓我難忘。
我曾經(jīng)在她家里和她有過一次長談。在這之前,我沒有見過蔡立堅,但她一度聲名大震,在全國知青中幾乎盡人皆曉,她所扎根的農(nóng)村杜家山成了那時的一種象征。那次在她的掛著唐老鴨、觀音、孔子畫像的新居里的長談,給我留下很愉快的印象。粉碎四人幫后,蔡立堅落實政策平反,1984年在省委黨校畢業(yè)后留在黨校擔任班主任,才算是工作和生活都穩(wěn)定了下來。
今年是知青上山下鄉(xiāng)40周年,這位當年扎根農(nóng)村的知青模范,曾經(jīng)有過旁人難以想象的艱辛歲月,也曾經(jīng)有過旁人羨慕敬仰的輝煌。她當過山西革委會的常委,事跡上過《人民日報》,出席過國慶觀禮,登上過天安門和毛主席握過手。但她在剛剛粉碎“四人幫”后曾被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反大寨的典型,是山西的“小四人幫”,當時還當政的陳永貴曾經(jīng)整過她……在她的身上黑白反差太大,人生的跌宕起伏,歷史的沉浮興衰,那一代人特殊的政治、歷史的色彩,那種理想與空想、獻身與狂熱、真誠與欺騙、追求與失落、躁動與盲目、笑與淚、血與水……曾經(jīng)集于這樣一個年輕人的身上。
1966年底,蔡立堅和另外3個同學徒步到延安串聯(lián)的途中經(jīng)過了杜家山這個小山村,而使得名不見經(jīng)傳的杜家山聞名。人生與歷史常常是在不經(jīng)意間偶然發(fā)生并拐了一個彎兒。
那天,他們從北京徒步串聯(lián)到達山西,已經(jīng)走了半個月,餓的要命,在半夜里來到一個只有5戶16人的小村,便是后來赫赫有名的杜家山。吃飽了飯,其他幾個同學都走了,她留了下來,在杜家山一住12年。
她為什么能夠這樣做?那天,她對我講了這樣一個細節(jié)。臨回北京辦戶口的那天早晨,天下起了一尺多厚的大雪,兩位老鄉(xiāng)用木锨推雪,推了整整7里的山路,把她從山上送到山坡下。她說她到什么時候,都很難忘記那情景,以后再也見不到這樣動人的情景了。兩位鄉(xiāng)親默默地走在前面,雪無聲地翻卷到兩邊,中間露出黑乎乎的山路來,那情景定格在她的心里,是一幅永遠不會退色的畫。她說她怎么能不回去呢?即使有千難萬難,說什么也要回杜家山。
那天,她還對我說起她自己這個蔡立堅的名字的來歷,和一個姓楊的同學有關。她挺佩服他,因為他讀過許多馬列主義的書,連空想社會主義者歐文、傅立葉的書都看過!拔幕蟾锩眲傞_始時他的家被抄,他被打成了腦震蕩,送到醫(yī)院去,迷迷糊糊之中還說著傅立葉在書中曾經(jīng)講過的話呢。改名字是那時許多年輕人的革命行動。她的原名叫蔡玉琴,比如今臺灣有名的歌手蔡琴多了一個字。她覺得這個名字沒有一點兒革命的色彩。有一天,她找到楊對他說:“我想改名字,你幫我出出主意!”楊說:“我也改,咱倆的名字排在一起!”楊想了想說:“我叫楊志堅,你就叫蔡志紅!”她對他說:“我不喜歡這個紅字,你叫楊志堅,我就叫蔡立堅吧!咱倆的名字還是排在一起!
現(xiàn)在,回想往事,誰能想到在她這個曾經(jīng)風云一時的名字里面,有著這樣微妙的感情漣漪呢?那場裹攜走整整一代人青春的大革命的激蕩漩渦里面,有著這樣生命和愛情的渴望與真誠,誰又能將它們像剝橘子一樣把皮和橘子瓣剝開得那樣清爽呢?
那天,她還對我說了這樣一件事:她說以后她在杜家山剛剛結婚的那些日子里,常常夜里做夢夢見楊。她說完這話后久久未講話,我看得出她的內心并不平靜。雖然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20多年。
不管怎么說,青春時的狂熱也好,幼稚也好,愛情也好,夢想也好,得到也罷,失去也罷,榮辱沉浮,她在杜家山那里一住住了12年,度過了她整個的青春期。在現(xiàn)在人看來這實在有些像是天方夜譚,還會有人像她這樣傻,離開大城市到如此偏遠貧窮落后的小山村去一呆12年嗎?我曾經(jīng)說過:無論歷史對那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做如何評價;
無論我們是多么的心知肚明,歷史輕輕翻過一頁是要以許多人作為犧牲的,這種犧牲在厚重的歷史面前如草芥一樣微不足道;
但我們沒有理由嘲笑這種真誠的信仰與獻身的精神,我們沒有理由以一種看破紅塵的世故嘲笑這種只有年輕才會擁有的真摯而單純的眼淚。列寧說過:“單純得就像真理一樣!币驗槲覀儞碛辛藲v史給予我們的經(jīng)驗之后,我們擁有了許多以前歲月里難以想象的和從不曾想象過的東西,但我們也無可奈何地失去了許多東西,其中就包括了這種如真理如眼淚一樣透明的單純和真誠;
包括了這種可圈可點的信仰和同樣可反思的獻身精神;
但畢竟那是這一代人曾經(jīng)以自己青春和生命作為代價所擁有的一切。我們怎么可以忍心在批判歷史的時候無情而痛快淋漓地將這一切盡將剝去,隨手拋卻在遺忘的風中,將這一代人的價值和命運斷送得一無所有?
十年過去了。想起蔡立堅,還是為她感動。不是為她12年堅守杜家山的行動,而是為她一直秉持的真誠。在迅速蒼老的時代,真誠已經(jīng)成為了無用的別名,或一抹遮掩自己蒙騙他人的腮紅。
她的那兩個孩子,老大今年35歲,老二31歲。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是在北京,還是在山西?又都在做著什么工作?關于這兩個孩子,我總也忘不了,蔡立堅曾經(jīng)對我講過的,生老大34天,她就回到了杜家山,下了汽車得走一段路,實在沒力氣了,就把行李放在路旁的草叢里,抱著老大咬牙走回了杜家山。生老二42天,她就從北京被揪回太原,一直深陷于交待和批斗的漩渦之中。孩子啊,你們就是這樣長大的呀,勞動、政治,歷史的影子,從你們母親的身上落在你們的身上,是特殊的胎記,拂拭不去。在遠離你們母親的日子里,在遠離那段歷史的現(xiàn)實中,你們會不會常;蚺紶柕赜浧鹉切┤鐭煹耐?
我常常的想起。
蔡立堅的骨灰安放在太原陵園里。記得十年前安葬的那天,去了好多的人,據(jù)說陵園里從未出現(xiàn)這么多的人,有許多是和她素不相識的陌生人。那么多人都還記得她。不知道如今有沒有人會專門買一束鮮花去陵園祭祀她,或者哪怕只是看一看她?(學習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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