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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仄佳:羊之說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記得初到新西蘭的第一天,出了機場坐上丈夫的車往新家開,一路上被我叫停拍了好多張照片,拍的都是牧場上的羊。新西蘭綠野和牧場的自然風光,山谷草地上羊們呆呆地凝望,是新西蘭特有的安祥與靜穆,仿佛時間流淌到此半凝固了下來,一時間里,充滿了南極冰雪的純凈,水的透明和山的安然。

          羊本來是些無個性特征的動物,整體形像俱憨厚溫和,活像現(xiàn)代工廠成批生產的公仔玩具,用盡張三李四王麻子或瑪麗約翰這些人名,也無法區(qū)分出它們的彼此。在新西蘭看羊,或許像幾十年前外國人看“中國藍螞蟻”那樣*,人很難看出什么不同來。這些只有大小區(qū)別的羊們,被新西蘭人隨意撒置在天地之間,青山綠水襯托出的視覺效果卻強烈,總是抓住新人的視線。又因為羊口之多,更襯出新西蘭人口稀疏,走近農村人蹤便稀少,大片的牧場山地上,人家房屋孤伶伶的聳立,與最近的鄰居總有好幾里之遙。盡管有羊相伴,盡管四望自然景觀靜穆優(yōu)美,收入鏡頭與心底的卻有驚訝戰(zhàn)栗甚至一絲不安。

          自從踏上新西蘭土地后,就不愛過去書上詩里對羊的形容詞了,新西蘭雖是空氣純凈大氣污染最少的國家,但生活中的羊們還是難得“潔白如云”,除非是剛生下來的羊羔。成年羊的毛色多有久經風雨的蒼黃,要不就干脆臟兮兮的全身盡帶當地泥土的色相。羊毛潔白,要等到剪梳鞣制處理后才能看到感到。經過嚴冬的羊,一身厚毛臟毛密到該剪未剪時,羊們活像滾動著的“乾草堆”,其微妙復雜用那些簡單的詞輝去描述,真是蒼白得無力。但用畫家和化學家之眼去判斷,我會樂意用油畫里的象牙白色,揉上些煤黑天藍土紅和橘黃,厚重地點上幾筆在新西蘭大自然的畫布上。羊的“白”,其實是光學上的對比結果,羊的“純潔”就只能算在由人類心理學上,由人聯(lián)想到羊的另類對比吧。

          否定新西蘭羊的潔白純凈,是因為羊們居住在凡間而非無塵的天堂,自然環(huán)境優(yōu)越如新西蘭之類的國家,羊們仍然是風餐露宿在野外,不管它們的毛皮本來是白的,也逃避不了春夏秋冬的變幻,要領教晴雨時空的熏染。新西蘭北島上基本是四季溫和,要是在新西蘭南島,就要加上夏季的暴熱,冬季的酷寒了,羊們被突如其來的大雪包圍時,出生較晚的小羊羔,體質不夠強壯的成年羊,都活不過幾天。牧場主自己有直升飛機的,還能飛去搶救些羊命回來。實在受災嚴重的,政府或當地軍隊也會派直升飛機參加救援。在這樣環(huán)境里生活的羊,又怎會如舊文人墨客筆下形容的那般簡單呢?

          然而在新西蘭牧場上專心埋頭大吃,很少閑立望風景做沉思狀的羊們,又確實帶有心神純粹的意味。停車坐望牧場上的羊群,它們也會與我對望,在它們看人看物的瞳仁里,我看得見的是清測無邪無驚恐好奇憂患的眼神。難怪圣經里有“迷途的羊羔”一說,在萬能的神前,顯露出的無非只是無知的狡猾吧?成年羊的眼神之單純,沒有生活閱歷的羔羊們除了整天吃喝拉撒,跟著頭羊盲目奔跑外,就更做不出什么智慧選擇。在東西方諸神的眼里,世人為利欲的掙扎拼搏,到頭來被看穿的便如羊的本質,此說真有點意味深長起來。

          依我看來,與其說新西蘭是人間最后的一塊凈土,不如說是羊的勝地更確切。

          新西蘭這塊從億萬年前就世界大陸板塊脫離出來的邊遠小島國,在兇禽猛獸和人類還沒來得及踏腳之前,就漂移到靠近南極的地方,原汁原味的樹木地貌,和那些在今天世人看來奇異的大小恐鳥們,連翅膀都退化的安然活下來。要不是千年前從太平洋漂流來了毛利人,百多年前歐洲白人和數量較少的亞洲人陸續(xù)登陸新西蘭,這塊土地依舊能保持原樣。

          早期乘船而來的歐洲人,多數是做木材亞麻鯨油等貿易。后來的移民卻是被能得到大片土地所誘惑。當年的英國公司許諾給移民們的土地,是廉價從毛利人手上買來的,當然,這些叢林密布的土地需要移民們自己去砍伐改造。先行者們經歷了淘金伐木等活動后,逐漸轉向別的行業(yè)渴望安定下來,有人便大膽從澳洲轉引進了美利努羊到新西蘭。北島上被砍伐后的森林地帶,正好成為生命力適應力極強的美利努羊的牧場?傮w說來,北島土地肥沃,南島雖冬季嚴寒,還是有足夠的植物牧草供羊群享用。美利努羊比人更適應環(huán)境的迅速繁殖,吃的是青草,而回報給人們的是優(yōu)質細嫩羊肉和羊毛羊皮制品。新西蘭經濟頂盛的本世紀五十年代,當時的人均收入傲居世界各國前幾名,其主要出口項目靠的就是牛羊肉及奶制品。當年的新西蘭那么富裕,不知吸引了多少人到新西蘭定居?我公公是澳洲籍婆婆是新西蘭籍,當時他們已在澳洲定居并生了兩個兒子,在那陣移民回流潮中,舉家搬到了新西蘭。公公婆婆沒去當牧場主,卻享受了數年的高收入高福利待遇。說起當時全國人均的富裕程度,新西蘭人至今念念不忘。而羊們漠視新西蘭人食其肉謀其皮的真實動機,生就獻身的本能,幫助新西蘭人成就出一段富裕的歲月。

          無奈黃金時代終有逝去的一天。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西方不論是戰(zhàn)敗還是戰(zhàn)勝國的經濟都差,幾乎是在同一起跑點上重建新的經濟秩序。幾十年后,各國發(fā)展卻拉開了距離。新西蘭原本發(fā)達的畜牧業(yè)奶制品,在新經濟秩序下暴露出弱點來。包括部分拉美國家的畜牧業(yè)長足進步的同時,歐洲國家的畜牧業(yè)在現(xiàn)代化高科技的幫助下,肉類奶制品和羊毛制品從數量到質量都大大改進提高,不僅能滿足自身國民的需要,出口貿易也日漸興旺起來,犯不著從地理位置遙遠的新西蘭大量進口了。新西蘭地域位置的弱勢已經令人煩惱,誰料到戰(zhàn)前關系十分緊密的英聯(lián)邦國家關系,又會被戰(zhàn)后更現(xiàn)實的歐洲共同體沖淡呢?英國大量削減限制新西蘭的肉類羊毛制品的進口,轉為與歐洲共同體國家之間的相互貿易,其它西方國家的貿易保護主義,新西蘭經濟發(fā)展無可奈何地放緩,新西蘭牧場主們原有的大飯碗,這些年中不知縮小了多少?

          經濟放緩的直接后果,是本地市場不大留得住別類有才能有技術有學歷的年輕人了,不是醫(yī)生荒護士荒教師慌就是人才荒,雖然牧場主們還舍不得離開他們的土地,還費盡心思照顧他們的草場和羊群。高品質的新西蘭羊肉和奶制品不能大量出口到歐洲國家,高成本及不薄的運輸費用使亞洲市場難以接受。十幾年來,新西蘭的牧場主們就是這樣尷尷尬尬地撐著。

          直到風水流轉,輪到前幾年突然在英國發(fā)現(xiàn)了大量瘋牛病病例,還有倒霉的英國人吃了帶有瘋牛病病毒的牛肉終于病死的消息,都令英國人大為恐慌。英國本土上不得不將病牛及附近的可能感染的牛人道毀滅,而疫情卻悄悄蔓延到歐洲一些國家,所有受災國都不得不大肆宰殺病畜,以防治災情進一步擴大。牛肉奶制品銷路自然受創(chuàng),還雪上加霜的連絕跡二十年的豬只口蹄疫也赫然重新出現(xiàn)在英國農村。消息傳出后,全歐洲包括亞洲國家都開始嚴格限制來自英國的肉類奶制品進口,各國海關加強了對來自英國等疫情發(fā)生國的人的嚴格檢疫,現(xiàn)代交通的便利快捷的同時,令當今世界出現(xiàn)的局部疫情,瞬間就能全球卷起毀滅性的黑色風暴。

          那段時間里,新西蘭牛羊肉奶制品的純凈聲譽悄然重新崛起,有關產品的出口量大增,國家稅收和私人的收入意外地豐厚了好長時間。

          經歷過風風雨雨的新西蘭牧場主們,逐漸意識到自身的優(yōu)勢與弱點,在盡量保持提高羊肉羊毛數量質量的同時,學會了盡量開發(fā)些新產品,如羊奶片初乳制品等,提供給亞洲市場,盡管亞洲市場的是那么大,走向卻風一般地不可琢磨。

          新西蘭確實可以稱之為遺世獨立,這塊遠地的確算得上“凈土”,是因為地球上已經沒有多少類似的風景地了,這是實情。翻出初到新西蘭時拍下的羊和牧場的照片,再一次感嘆天,草地,樹木和羊群的顏色之清晰純凈,在我的故土上已經難得見到如此景觀了。

          每年新西蘭各地都要舉辦農牧業(yè)展覽會,其中最吸引人注意的便是馴羊,剪羊毛等牧場主們的拿手表演。被牧場主訓練成精的牧羊狗,一只是在羊陣前頭高叫飛跑導向,另一只則是一聲不吭有點陰險嚇人,專在羊陣后門斷后路,不時做出要咬斷羊腿的狗。兩狗通力合作,在牧人口哨的場外指導下,要不了多少時間就能把驚惶失措的羊群趕進圈去。羊們始終是那幅死心眼又呆傻的模樣,兜不了幾圈敵不過牧羊狗的聰明兇狠,只好乖乖服從異類的統(tǒng)治。剪羊毛時,羊本質上的癡愚更是暴露無遺。牧場工人抓住羊角大力把它拉出羊圈,提起大肥羊令它屁股著地呈坐姿,這羊頓時就傻了,呆依在工人的兩腿間失去了動彈力,任人用手工或電動的剪子把它通身的羊毛通通除去。那時的羊像條毛毯,把它翻來覆去地折騰也不會反抗。只有讓它回到四腳著地時,它才會記起它原本就有的逃生奔跑的本能。

          如果有朋友熟人是牧場主有羊群飼養(yǎng)的話,不妨安排段時間去體驗一下做牧人的感受。新西蘭的牧場通常很大,用木樁鐵絲圍欄的草場可供大量羊群換著地方吃,從早吃到晚,從春吃到冬。新西蘭的農業(yè)科學家培植出的優(yōu)良草籽,在這肥沃的土地上生生不息,秋季到來,還可伐掉長長的草令它自干,再打成方捆或卷成圓筒型,收到倉庫里做羊們冬天的干糧。大部分的牧場工作都是機械協(xié)助,羊的生活環(huán)境方式寬松悠閑,人的工作量也不算艱苦。假如是當客人,這日子肯定寫意好玩。

          新西蘭有羊的歷史大約是一百五十年,羊與新西蘭人的生活質量在這百年中不知提高了多少倍,百年前的羊毛剪至今還能使用,而牧人世家也都傳了好多代了。我想新西蘭人多少會感恩?感謝這塊土地和羊們給他們帶來的今天?新西蘭人大概也不會改變他們已經習慣的生活方式,拋棄牧場羊群興建大型工業(yè)?國家小有小的好處,遠有遠的優(yōu)越,否則,人口爆炸和動物疫情早就把這個小島國變成南太平洋上的日本或歐洲的某個國家了吧?也許應該說是我們這些從亞洲來的新移民,異國文化在近年來潛移默化了新西蘭人的眼神心態(tài),甚至食品口味。盡管傳統(tǒng)上的新西蘭人更樂意認同他們的英國歐洲文化背景,而不太樂意承認這個國家屬于亞太地區(qū),從地理上更接近亞洲文化的現(xiàn)實。新移民自人頭涌涌,政治經濟文化高度發(fā)達,又傾軋競爭激烈的國度,初看到新西蘭的羊,新西蘭的人,會下意識地覺得他們都有點傻?

          如果可以把人間的民意測驗同時擴大到人和動物身上,我相信新西蘭的羊群會比新西蘭人更滿足于生活現(xiàn)狀。新西蘭的羊們共同具有的定力,或可稱之為整體癡迷單純,其實令人類羨慕。充滿希望渴望欲望的人流,從南到北,又東向西的遷途移民,來到一個絕然陌生的國家重新安身立命,試圖扎下根來。得到一片綠草地如羊般活著似乎不是移民的理想?想來做牧場主的亞洲移民也沒聽說有幾個。

          至于羊與人在新西蘭誰過得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要看從什么角度來講。假若從勞心的角度說起,人可是活得累多了。

          

          2001.2.24初稿

          2002.7.17重新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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