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根據(jù)當時人大常委會的工作程序，對法律草案的審議一般都進行兩次，第一次會議聽取起草說明，初步審議，并不表決；
第二次再次審議之后便進行表決。對于破產法來說，其危險性并不在于初次審議受挫，而在于第二次審議可能被無限期推遲。而這個信息也是法工委的小王透露給我的。他深諳人大常委會的辦事習慣。作為破產法起草工作小組成員，作為我的忠實戰(zhàn)友，他給我提供了詳盡的分析。

　　他說：第16次人大常委會議的情況你也知道了，反對意見占絕對優(yōu)勢，而法工委對破產法更是持否定態(tài)度。按照人大常委會的慣例，對一個議題的反對意見如果太多，下次會議就有可能不再列入議程。聽說，領導上正在考慮向黨中央寫報告，要將破產法暫時擱置一段時間，待條件成熟時再議。而一旦擱置，今后再想提交常委會討論，還得重新排隊。人大常委會兩個月開一次，幾次會議一拖，最少就要拖上一年半載了。好不容易造成的輿論熱度、試點工作都可能被拖垮。我們不怕討論中有反對意見，就怕捂住不再提出來討論。可以說，現(xiàn)在你如果不采取行動，破產法不但今年出不了臺，恐怕明年也出不了臺！

　　小王的警告引起了我的反復思索。要搶救破產法，使其避免被擱置以致夭折的命運，最佳對策是搶先給中共中央寫報告，促使第17次人大常委會議繼續(xù)將破產法列入議程。

　　誰來打這個報告呢？我曹思源人微言輕，在黨內恐怕起不了作用，最好是請一位全國人大常委委員出面。于是我重新翻閱《快報》。發(fā)言贊成通過破產法的常委委員有九人：愛新覺羅·溥杰、李貴、葉飛、許滌新、廖海光、劉東生、伍覺天、陳鶴橋、張秀龍。我一眼就看出經濟學家許滌新先生最合適�！吧蠒�言事”是有一定政治風險的，在這方面，理論家的心理承受能力相對強一些，容易動員。

　　于是，我撥通了許滌新同志的電話，說明來意之后，許老表示為難，倒不是他不愿寫信，而是他第二天要去參加中國民主建國會的中央會議（許老既是中共高干，又是民建中央領導人），只能過5天再寫信。我說，5天以后恐怕就是“馬后炮”了。對破產法立法的兩種意見尖銳對立，現(xiàn)在是關鍵時刻，就看誰的意見先送到黨中央。只有先得到中央批示才能取得主動權。這可是分秒必爭的事啊。許老在電話中沉思了約半分鐘，最后毅然表示：“好吧，明天的會議我去請假，明天上午你到我家里來商量一下吧�！�

　　第二天，我?guī)Я艘淮蟀�破產法資料，來到北京西城區(qū)南沙溝許滌新同志的住所，我們親切交談了兩個多小時。臨別時許老說：我的信準備一式四份，主送胡yaobang同志；
同時送一份給彭真同志，因為我是人大常委委員，不宜越過委員長；
另外給Ziyang同志送一份；
最后一份由你收存。我充滿敬意地說：“太好了！”

　　7月5日上午，我便收到了許老所發(fā)的四封信中的一封：

　　曹思源同志：

　　這次全國人大第16次會議上，委員們對于《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yè)破產法(草案)》的討論十分熱烈，多數(shù)人采取慎重態(tài)度，這是對國家負責的良好態(tài)度，值得稱贊。但是從發(fā)展我國國民經濟的觀點來看，對“破產法”采取懷疑或過于慎重態(tài)度，值得考慮。茲將我的說得不清楚的意見，作一反映：

　　（一）有的同志認為“破產法”是資本主義制度下的產物,而我國是社會主義國家，怎能把資本主義的“破產法”吸引過來？“破產法”確是資本主義的產物。一個公司到了資不抵債沒法償還給債權人的時候，只有申請破產這條途徑。但是，在實質上，資本主義的公司負責人是對資本家債權人負責的；
而在我國，國營企業(yè)之實行破產法，是對國家、對社會主義生產資料公有制、對其他國營公司債權人負責的。此中區(qū)別，一目了然。如果把我國的破產法同西方國家破產法，在性質上混為一談，是不符合事實的。

　　（二）我國過去在“左”傾錯誤的指導思想之下，把吃大鍋飯、捧鐵飯碗當成社會主義經濟制度，現(xiàn)在實行生產責任制，應該是在承擔盈利的任務的同時，承擔虧損、破產的責任。盈利與虧損（破產）在理論上是對立的統(tǒng)一。企業(yè)如果只負責盈利而不負責虧損和破產，企業(yè)的虧損和破產，都由國家包下來，那么，國營企業(yè)有什么責任呢？長期以來，在沒有破產法的情況下，企業(yè)有國家做靠山，高工資、高獎金、高福利，千方百計，成為奮斗的目標；
而虧損和破產呢？那是國家的事。難道這就是社會主義的國營企業(yè)嗎？難道這不是國營企業(yè)在吃國家的大鍋飯嗎？如此下去，我國的社會主義國民經濟怎能有健康的發(fā)展呢？

　�。ㄈ�）頒布“破產法”，對于國營企業(yè)的廠長經理以至職工，都是一種巨大的壓力。因為現(xiàn)在企業(yè)的虧損總是由國家財政一筆勾銷的（或者轉嫁與之“合并”的企業(yè)），廠長經理毫無責任照樣當官；
而職工的安置則由國家包下來，工資照發(fā)，甚至獎金繼續(xù)照拿。難道這同社會主義的按勞分配原則不相矛盾嗎？如果頒布“破產法”，對于經理廠長，的確是一個可怕的壓力，但是，壓力是能夠轉化為動力的。有了“破產法”這個壓力，就可打破一些企業(yè)的負責人和職工的胸無大志、不為國家，不為生產資料的社會主義公有制的發(fā)展前途動一點腦筋的毫不負責的懶漢生活�！∫恍┩�志為“破產法”的壓力太大、條件不成熟而擔心，我認為有可能是忘記了壓力與動力之間的辯證關系。

　　（四）經濟體制改革就是要在經濟效益上提高企業(yè)的生產經營�，F(xiàn)在不少國營企業(yè)只重視產量與產值，而忽視產品的質量（使用價值）�，F(xiàn)在，次品、廢品到處皆是，它們有的在倉庫睡覺，有的以搭配的方式走到市場。次品、廢品的生產，是工廠和職工對于國家財富（原材料）的糟踏和破壞�！百|量問題關系企業(yè)生死存亡”的判斷是真理，但是，只有實行破產、淘汰制度，這一真理才有可能“由可能變?yōu)楝F(xiàn)實”。

　�。ㄎ澹┢飘a法是對于已發(fā)生嚴重經營虧損的企業(yè)的善后處理辦法。國家財產的損失并非破產法所造成，而是由企業(yè)經營失敗所造成。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按照老辦法，由國家長期承擔無限責任，用財政長期去填補這個無底洞，那我們的國家怎能有力量以較快時間，實現(xiàn)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怎能使人民在改善生活方面獲得較好的條件呢？如果按破產法處理嚴重虧損的企業(yè)，由企業(yè)以其資產承擔有限責任。這種損失是有限度的，至于職工可以由原企業(yè)按其全部職工標準工資總額的百分之一所繳納的保險基金，得到基本生活保證。

　　頒布破產法是經濟體制改革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對于打破大鍋飯制度，對于保護國家財產，對于促進企業(yè)負責人和職工對生產經營的積極性，對于穩(wěn)步發(fā)展我國的現(xiàn)代化建設，都會帶來積極作用。當然，困難不可能沒有。我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yè)破產法（草案）》對于如何解決困難的問題，大體上都已提到了。因此，“破產法”的頒布并不過早，反而由于這部法的頒布，會推動經濟體制改革的前進，會推動其他有關法律的及時產生。

　　我對國家當前經濟實際，了解并不多。所提意見可能有錯誤，請予指正。

　　　　　　 此致

　　　　敬禮！

　　　

　　　　　　　　　　　　　　　　　　　　　　　　 許滌新

　　　　　　　　　　　　　　　　　　　　　 　1986年7月3日

　　許滌新同志時年80，曾任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副部長、全國工商聯(lián)副主任、國家工商行政管理局局長、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兼經濟研究所所長，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同志。他的信不能不引起高度重視。

　　中共中央總書記胡yaobang同志很快批示：轉喬石、丕顯同志。

　　這就很有分量了。

　　喬石，當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政法委書記、國務院副總理。他說：國務院討論破產法，原則上是通過了的。人大討論情況怎么樣，我沒有參加，就不清楚了。請丕顯同志參酌。

　　問題最后轉到時任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陳丕顯同志手里，陳丕顯同志于是表態(tài)：全國人大常委會第16次常委會按照議事程序，只作起草說明，不表決。從初步討論的情況看來，主要是對于破產標準有些不同的意見。現(xiàn)在人大有關工作機構正在抓緊修改草案，爭取在下次會議，即第17次常委會上繼續(xù)討論。

　　好！破產法終于轉危為安，克服了不被列入第17次常委會議程的潛在威脅。我們下面要做的事，就是千方百計做好各項準備工作，迎接對破產法的第二次審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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