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yīng)鳳凰:周夢蝶詩集《還魂草》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去年深秋念完學(xué)位從美國回到臺北,便向朋友打聽周夢蝶的近況。他們告訴我,夢公獲頒一九九七年文學(xué)類「第一屆國家文藝獎」之后,又成為中山大學(xué)駐校作家,著實讓他忙碌了一陣。
不知為什么,我一下子還很難把「周夢蝶」三字和「得到國家文藝獎」的意念連接在一起,直到他們又告訴我另一個「得獎小故事」:夢公幾年前得到《中央日報》文學(xué)成就獎與獎金十萬元,他得獎第二天就把全數(shù)金額捐給慈濟功德會。這事讓他身邊好友們直氣得跳腳,文藝圈誰不知道周夢蝶貧無立錐之地,窮得常三餐不濟,他本人才是需要救濟的對象嘛。只有我聽來竟覺得異常親切,完全能理解我所熟悉的「周夢蝶風(fēng)格」。
民國九年出生的周夢蝶,本名周起述,河南人。民國三十七年隨國民黨軍隊到臺灣,七年后,以三十五歲盛年,因身體不佳,「病弱不堪任勞」,奉命從軍隊中士退役,拿到退役金四百五十元--這是他從軍以來最富有的一刻,擁有過的最大一筆財產(chǎn),卻也是他即將踏入莽莽臺灣社會的全部資本。六十年代初好容易取得「營業(yè)許可證」,開始在臺北武昌街一段明星咖啡屋騎樓下擺一個賣文學(xué)書籍的小書攤,直到一九八零年因胃病開刀才收攤。換句話說,他在寫詩之余,整整過了二十年「以賣各家詩集維生」的書攤生涯。六十及七十年代,武昌街「周夢蝶書攤」一直是臺北文壇有名的「風(fēng)景」。
他獨自留在臺灣五十多年并未成家,孓然一身,寫詩才是他一生的專業(yè)、正業(yè),其余的時間讀書、寫細楷字,與文友聊天,五十歲以后學(xué)佛,又加忙著到各佛堂去聽經(jīng)。雖然他早在來臺之前已成家,并育有二子一女,但直到離家五十年后的一九九六年,才第一次回鄉(xiāng)探親。他的詩集《還魂草》,早在民國五十四年由文星書店初版。十三年后,有英文本問世,由高信生英譯。(本文引用的頁碼為領(lǐng)導(dǎo)出版社的再版本)。
高山上一株細瘦的還魂草
周夢蝶的性格一向文靜少言,自稱「生下來就是個小老頭」。他人瘦個兒也小,長年一襲深色長袍,剃個光頭,走在臺北街頭,有如「今之古人」。他又喜歡聽經(jīng)參禪,穿梭于大小佛堂之間,不熟悉的人,還以為他一副老僧入定的姿勢,遲早要出家當(dāng)和尚。
那當(dāng)然是錯了,是完全未讀過他詩作的錯誤判斷。
讀了周夢蝶的詩就知道,他其實屬于「高僧修道不成,來世投胎,就成了詩人」那種;
雖然他鎮(zhèn)日聽經(jīng)讀經(jīng),引一句他自己的詩,他正是那「直到高寒最處猶不肯結(jié)冰的一滴水」。
他的詩固然晶瑩剔透,由于常采用佛經(jīng)典故,并不是那么容易讀懂。例如〈還魂草〉一詩,他就得在后面加上批注,說是「…圣母峰頂有還魂草一株,經(jīng)冬不凋,取其葉浸酒飲之可卻百病,駐顏色!
。↖t is said that there was a blade of the Grass of Returning Souls which
grew on top of the world"s highest winter, and its leaves, soaked in wine,
could cure all kinds of diseases, and help the complexion.)
作者更在批注說明圣母峰高達「海拔八千八百八十二公尺」,于是我們才比較能了解,讀懂以下這段詩句:
『這是一首古老的,雪寫的故事
寫在你底腳下
…
穿過我與非我
穿過十二月與十二月
在八千八百八十之上
你向絕處斟酌自己
斟酌和你一般浩翰的翠色。』(頁85)
臺灣現(xiàn)代詩發(fā)展至顛峰時期,曾有過好幾場激烈的「新詩論戰(zhàn)」,其中最有名的一場筆戰(zhàn),是在鄉(xiāng)土派崛起之際。曾有幾位執(zhí)教于西歐大學(xué)的教授學(xué)者,譏笑戰(zhàn)后臺灣現(xiàn)代詩,只一味模仿西方,且單模仿西方的技巧皮毛而不及內(nèi)涵,因此這些詩讀起來,「就像二流的英詩翻譯」。
如果我們的現(xiàn)代詩,竟是那么「像翻譯」,那么現(xiàn)代詩再「翻譯成英文」,是不是要容易著手得多?即便有前面類似的宗教典故,是否仍具有濃厚的歐化句法。且看高信生的譯文:
This is an ancient story, written in snow
Written under the soles of your feet
…
Pass through the I and Not-I
Pass through December and December
Above eight thousand and eight hundred and eighty
You face the furthest reaches to consult yourself
To consult the greenness vast as yourself.
不論現(xiàn)代或古典,可知詩的翻譯真真不容易。并不是單把文字意思翻出來就算數(shù)。何況照字面翻譯之際,一不小心就同時把「詩意」翻不見了。
荒山守墓人
除了擺書攤,周夢蝶還干過一個奇怪的職業(yè):守墓。有一年朋友為他找到「最適合他性格」的工作,認(rèn)為周夢蝶既好靜又喜歡讀書,故慫恿他走馬上任:「工作很簡單,只要晚上睡覺不關(guān)燈就成」,就在六張犁荒山上看守公墓。
孤伶伶的山上只有他一個人一間房子,面對累累荒冢,夜來風(fēng)聲呼呼,犬吠狼嚎,想入睡都不容易。周夢蝶寫過〈守墓者〉,寫過以《聊齋》女鬼為主角的詩,想來都跟這次經(jīng)驗有關(guān)。而我們有這些生活背景做批注,也更能欣賞〈守墓者〉一詩開頭,作者以墓草自比的精妙筆法。
「是第幾次?我又在這兒植立!
在立過不知多少的昨日。
十二月。滿山草色青青。是什么
綠了你底,也綠了我底眼睛?
幽禁一次春天,又釋放一次春天
如陰陽扇的開合,這無名底鐵鎖!」
(頁10)
「人是一株荏弱而有思想的蘆葦」,周夢蝶用「植立」兩字,透露人與植物的密切關(guān)系:「我」可以是「植物」,也可以是「人」的獨白。人與植物在這些詩句里自由轉(zhuǎn)換,字里行間構(gòu)筑出一個似乎荒莽寂寞,卻又搖曳生姿的世界,彷如一株疾風(fēng)中憂郁的蘆葦。余光中對他也有極透徹的評語,說:「周夢蝶是新詩人里長懷千歲之憂的大傷心人,幾乎帶有自虐而宿命的悲觀情結(jié)」,短短數(shù)言,已經(jīng)囊括周詩的全部風(fēng)格!
一只怯生生的蝴蝶
戴望舒的詩,更像是專為周夢蝶寫的:『蝴蝶的翅膀像書頁,翻開,是寂寞,合上,也是寂寞』。作者也在《還魂草》詩集首頁引張愛玲的句子:『每一只蝴蝶,都是一朵花底鬼魂,回來尋訪它自己』。
周夢蝶最早一部詩集出版于民國四十八年,書名《孤獨國》,這三個字也很可以用來總結(jié)他寫詩數(shù)十年的人格與風(fēng)格!涸缙谝晃肚榭,中期諸味雜陳而有逸氣,晚則檀香味濃,但以「情」一以貫之』,這是紀(jì)錄在周夢蝶傳記書《詩壇苦行僧》(時報出版,1998年)里的句子,如此精妙的春秋之筆,很可能是傳主的心靈自述。正如他曾題贈給筆者,同時用來形容自己心境的一句話:「事求妥貼心?唷,這是周夢蝶,也是每個同類人物終生悲情的來源。
自閉、害羞,行事認(rèn)真一絲不茍之外,周夢蝶的「慢」也是文壇有名的;
在今日樣樣飛快超速的時代,他仍堅持「慢工出細活」的原則。五個月寫成一首十行左右的短詩,這還是他創(chuàng)作力頂旺盛的時期。一首發(fā)表于聯(lián)合副刊約三十行的新詩,題〈好雪,片片不落別處〉,醞釀十五年,花兩年多時間寫成,又修改了兩次才發(fā)表,前后費了二十年的工夫。
他清晨即起,每天用「亭亭玉立」的瘦金體工筆細字,在稿紙上仔細謄寫,一撇一畫,不僅用心也用力氣,一個小時只寫數(shù)十個字。從稿紙這端望去,但見一片清瘦的字跡,沉默內(nèi)向、孤峭挺拔,就像古畫里的山中高士,飄著兩只清寒的衣袖。我一直很喜歡那首他題為〈天問〉的詩,其中四句是這樣的:
『海若有情,你曾否聽見子夜的吞聲?
天堂寂寞,人世桎梏,地獄愁慘
何去何從?當(dāng)斷魂如敗葉隨風(fēng)
而上,而下,而顛連淪落…』(頁127)
「詩是感情,佛是觀點」,誰說周夢蝶不是一位披著袈裟的現(xiàn)代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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