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福泉:《生死繹影·殉情》引子、尾聲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開美久命金!
你痛苦的眼睛,
來這里來看一看草場上的鮮花!
你疲倦的雙腳,
來這里踩一踩如茵的青草!
你痛苦的雙手,
來這里擠牦牛的奶汁!
你來吧,到這云彩繚繞的雪峰中來!
來這里吃樹上的野蜂蜜,
來這里飲高山的清泉水,
來這里把美麗的野花插滿你的頭。
用紅虎當你的座騎,
用白鹿耕耘山中的地。
來吧,你來這里擠寬耳朵母鹿的奶,
你來這里織飄飄的白風和白云。
──東巴經殉情悲劇長詩《魯般魯饒》中愛神對第一個殉情女的呼喚
目錄
引子:山中少年的迷惘
一、回首“世界殉情之都”
二、“美女之鄉(xiāng)”塔城筆記
三、走進“風流鬼”的家鄉(xiāng)
四、留下宗教大師圣跡的水鄉(xiāng)
五、傾聽東巴祭司的愛情悲歡
六、尋找納西王迷蹤和縣長的殉情地
七、探訪殉情秘境
八、高樹多悲風
九、歌與詩中完成的人生悲劇
十、重情輕生與青春情結
尾聲:風塵自語
引子:山中少年的迷惘
麗江古城納西人的一個重要傳統(tǒng)是講究勤勞,哪家的小孩懶惰,便要被街坊鄰居看不起。我小時,古城人家做飯都燒柴火,因此,我從10歲起就跟著曾經是“孝廉方正”之后,但因幼年時父母早逝而落魄的祖父和來自農村、極能吃苦的母親上山砍柴。年紀稍長,便與鄰居的幾個小伙伴結成一個砍柴的小集體,于是,麗江壩子周圍的很多山就成了我童年時艱辛但又快樂的工場和游樂園。然而也是在這靜謐而到處有彩鳥飛翔,清泉作歌的山林里,我幼小的心靈開始受到殉情這一當時覺得奇怪而神秘的人間怪事的震蕩。身著白色或黑色披氈,不時彈著幽幽口弦調的牧羊人經常指著某片密林中的草甸或某個懸崖,告訴我這兒曾經有多少對年輕的情侶自殺過,其中的哪幾個能彈多少美妙的殉情調。那經常會嚇唬我們這些找柴火的小孩的村寨管山員惡作劇地告訴我們,那些殉情的情侶會身著美麗的衣服,吹著笛子,彈著口弦來勾你的魂,他們來之前,山谷里首先會響起一片歌和風的回聲。記得當時在寂靜的山中,心里常常揣著害怕,同時一顆少年的心又胡思亂想那些為情而死的美麗女子,干嗎要穿得漂漂亮亮,唱著歌,彈著口弦而自殺,百思而不得其解。
在被稱為“游舞使堆”(殉情之鄉(xiāng))的達饒山寨周圍的山上,那種在納西語稱為“游丹”或“游舞丹”(殉情之地)的地方更多,當?shù)嘏c我家結為“扣巴”(伙伴家庭)[1]的那家老人對我講了一個當?shù)?對青年情侶穿戴一新,在村頭高山上用樹枝搭起漂亮的“游吉”(殉情之房),插上各種各樣的山花,在那里唱歌跳舞數(shù)天后自殺殉情,后又變成駕著云和風漫游的殉情鬼的故事,使我驚訝不已。
年紀稍長,殉情的故事和歌謠聽得更多,還知道了在那座玉龍大雪山上有一個以紅虎當座騎,白鹿當耕牛,野雞當晨雞,獐子做家狗,日月做明燈,彩霞織衣裳,生命永遠年青的殉情者的美麗樂園。殉情這神秘的人間悲劇和那些人們既忌諱而又傾心喜愛的殉情文學作品深深搖撼著我一顆漂泊動蕩的少年之心。每天,眼前這一座卓立天外、雪光閃爍的高山常常使我遐想那個飄渺云霧中的神秘幻境。
長大后,知道了雪山烏托邦樂園的飄渺無稽,但這美麗的山中樂園神話和殉情故事仍對我的心靈有著濃郁的吸引力。讀大學時,便約了幾個青春氣盛的朋友,懷著一腔好奇神秘的心情攀登雪山,想一窺這吸引了無數(shù)青春生命向往的靈域真面目,但見滿眼奇峰深谷,森森古樹,蕭蕭清風,瑩瑩白雪,寂寂山花,寒澗流泉,翠鳥綠禽,與風同歌。置身其中,宛如隔世。數(shù)年后,一起登山的一位大學摯友竟殉情而去,他是個既迷文學又懂中醫(yī)的有才華之人,質樸而純情,我倆既是鄰居,又是工廠里多年的同事,常常在古城的寒夜醉心于作歌填詞,彈琴長歌。多年的密友一旦撒手離去,使我深感人生的無常和悲愴。多少清風明月和凄風苦雨之夜,我祈愿玉龍雪山上真的有那么一個美麗的靈境圣域,愿摯友孤獨而苦命的青春之魂能在那里得到真摯愛情的慰籍。
故鄉(xiāng)曾經那么熾盛的殉情之風和無數(shù)青春生命凝成的百年悲風成為我心頭一種千縈百?的情結,激蕩著我的性靈,又啟動我深重的凝思,在大學時,我寫下了學海生涯中的第一篇論文《論納西族殉情長詩〈游悲〉》。當時這篇稚嫩的文章居然還吸引了中原有名望的文人摘抄其中片斷,以其名義發(fā)表在國內大報上,又為其它赫赫有名的報刊轉載。
畢業(yè)后,我留在了紅塵滾滾的鬧市,但我的心和靈魂卻長久地棲息于曾經埋葬過無數(shù)青春生命和悲愴愛情故事的“故國”深山老林,古泉清溪中,故鄉(xiāng)的風和云在不斷地呼喚我:回去尋一尋那些凋零破碎的青春殘夢,回去翻一翻納西人歷史上那一頁頁浸透了斑斑淚漬血痕的情殤史,回去收集一些“殉情之都”那些苦魂情種的故事,講述給當今在太陽和月亮的溶溶輝光中自由無羈,似乎愛得死去活來但似乎又已經“愛”得厭倦和麻木了的人們,或就僅僅講述給藍天上的云和風:在滇西北雪域中的納西古國,曾經有過那么多為一個“情”字而一起唱著“游悲”(殉情之歌)雍容自盡的“癡愚”山民,為一個情字而笑對死神的村夫農婦。于是,我一次次走回云水蒼茫的故土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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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當時一些麗江山區(qū)農村的村民家庭和經常來此地找柴火的古城居民家庭結成一種“朋友家庭”的關系,稱為“扣巴”,村子里的“扣巴”經常給城里的“扣巴”一些柴火和山里野生的蕨菜等食品,他們到城里來時就在自己的“扣巴”家里落腳。
尾聲:風塵自語
納西古國的千年悲歡離合,皆付與歲月的晨鐘暮鼓,蒼煙落照。納西人無數(shù)的悲情哀艷故事,悄悄地掩埋在玉龍大雪山的懷抱,與這圣山的萬年古雪一起靜默而永恒。
歷史上曾有“麼些江”之稱的金沙江在日夜不停地奔流,波濤吟歌,水擊青山,途中這神秘古國的絕世情殤史,或許給這中華母親之河融進了一縷人世的悲壯和凄婉之美。
多少次,我在殘陽落照下的山野中望著這條千百年來浸透了納西人悲歡離合的著名大江沉思。在這條大江的西面,即納西族西部方言區(qū)中,上演了如此慘烈的殉情悲劇,無以數(shù)計的情侶成為強權制度和大文化沙文主義下社會急變的犧牲品,他們的青春生命灰飛煙滅在歷史的風塵中。而在那東面群山中的瀘沽湖畔,即納西族的東部方言區(qū),則是那著名的“納日”(即摩梭)人的“女兒國”,數(shù)百年來,他們一直保留著“暮合晨離”“男不娶,女不嫁”地自由結合的“阿夏”婚和母系大家庭的社會組織形式,人間情愛世界中極端的悲喜劇,都在這條大江兩岸同屬摩挲(或麼些、摩梭,漢文史書上納西族之統(tǒng)稱))后裔的同胞兄弟姐妹中上演。假如清朝在實施“改土歸流”時不是實行了“江外宜土不宜流,江內宜流不宜土”的政策,永寧因此而有幸成為內域僅存的幾個未實施“改土歸流”的地區(qū)之一的話,按照當時清廷流官們那種極端鄙視邊地民族文化習俗的文化沙文主義態(tài)度和實施“以夏變夷”,移風易俗的強硬措施,這一塊當今吸引了無數(shù)世人的性愛情愛樂土是不可能保留至今的。極有可能也會有很多的青春生命亦要奉獻在“三綱五!、“三從四德”的禮教祭壇上。
歲月如流,世風激變,如今,那個曾風魔無數(shù)癡情青年的殉情“少年維特的煩惱”已經被當今世上不少“理性”的人們嘲笑為“精神病患者的煩惱”,想活得輕松快活的人們更關注人生的功利、實惠,性愛的“杯水主義”和“不求天長地久,只要曾經擁有”等充斥著滿足占有欲的性愛哲學,推崇洞察世情,明哲保身的“人生智慧”。在這樣的摩登時代,納西人的殉情無疑也會被許許多多重視現(xiàn)世功利和“理性”的紅塵智者視為愚人之舉。但我想,對這些執(zhí)著于自己的感情而殉生的已經飄逝的靈魂而言,來自俗塵的任何議論都是不足掛齒的,他們當時含笑赴死時就已經對“惡濁之世”的各種“惡語毒話”,“冷嘲熱諷”的誹謗,他們將會被不少人視為“鬼”的身后事一目了然,他們只在乎把自己的生命與玉龍圣山的白雪世界,天然純凈融為一體,這座大山是這些早夭的青春生命永恒的知音和歸宿,有一雪山知音,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晚霞中的金沙江如燃燒流動的火焰,而那靜默千年的玉龍大雪山給江面染上了一種神奇而凄美的寒光,我在這灼灼閃爍的火與光中看到了逝去歲月中無數(shù)納西人的靈魂。我知道,命運使我投生在這塊土地上,我將永遠走在這高原,我的靈魂和心,將會永遠不息地去尋覓那無數(shù)飄逝的靈魂散落在這片美麗而苦難的原野上的歌與詩,聆聽他們的嘆息和苦吟。
《生死繹影·殉情》,楊福泉 著,海天出版社、江西教育出版社 1999年版,2000年第二次印刷, 書中有圖120多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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