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夏烈:許仙小說二題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作者簡介:
許仙,原名許順榮,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自2002年起,連續(xù)六年被評為杭州市優(yōu)秀作家,獲2005年首屆“西湖”文學獎創(chuàng)作獎(二等獎)。著有散文集《櫻桃豌豆分兒女》、短篇小說集《麻雀不是鳥》。曾于《清明》、《莽原》、《啄木鳥》、《都市小說》等刊物發(fā)表作品300萬字。部分作品被《中華文學選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小品文選刊》、《雜文選刊》等刊物。
欄目主持人吳玄:
許仙的小說很認真,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認真是好事,同時也是一種美德。
水妖
燕子河畔經(jīng)常出現(xiàn)水妖。
這個“經(jīng)常”,少說也有五百年的歷史了。換句話說,五百年前,燕子河畔就有水妖出現(xiàn)了。燕子河上承天下聞名的錢塘江,下生無數(shù)杭嘉湖平原上的軼名小河;
沿河有閘洪村、下淹村和望村三個自然村。出生或生活在燕子河畔的人們,深信水妖的存在。我母親就出生在望村。我從吃奶的那天起,就開始傾聽水妖的故事了。
可以說我是由母乳和水妖的故事喂大的。
小時候母親經(jīng)常帶我去外婆家。母親經(jīng)常蜻蜓點水似地停留片刻,就匆匆趕回城里去,卻把我留在了外婆家。臨走時母親總是神色緊張地叮嚀我:不許去河邊;
見到河里飄過來一朵鮮艷的花,或者飄過來一根別致的搗衣棒,不許去撈。小小的我見母親如此慌張,心里暗暗好笑,好像她一轉(zhuǎn)身水妖就會找我似的。
照長輩們的說法,水妖通常會變些人們喜歡的東西,比如一朵鮮花,一根精制的搗衣棒,來引誘在河邊走動的人們。你一旦動心,一旦下水,那就完了。那朵伸手可及的鮮花,往往在你伸手時會差一點點距離,而且只差一點點距離;
你不知不覺地往深處邁一步,但伸手可及又差一點點距離,于是你又向河心深入一步。就這樣,你無可救藥地讓河水沒過頭頂。只要被水妖迷住的人,即使他有阮氏三兄弟的水性,也于事無補。
小時候我很想問一問母親,你見到過水妖變的鮮花和搗衣棒嗎?
其實,這些說法很可笑。一朵水上飄的鮮花,說小孩子喜歡或許還說得過去;
但一根哪怕世界上最精制的搗衣棒,我看也沒有一個小孩子會喜歡的,倒會令婦女心動?梢娝兓没ㄎ锏男M惑術(shù),完全是大人們臆想的產(chǎn)物。但不管怎么說,小時候我必須經(jīng)過燕子河畔時,小眼睛總是死死地盯住河面,生怕哪兒突然冒出一朵鮮花或搗衣棒來。因為這個“生怕”在心頭,渾身就起雞皮疙瘩,腳底由慢步變快步,由快步變小跑,由小跑變奔跑了……
去年夏天,我第二次高考,又名落孫山。別說父母很失望,我對自己也失望至極。我想找份力所能及的工作算了,但偏偏又找不到;
找到今年夏天,我仍賦閑家中,又無聊至極。母親極力勸我去外婆家散散心。于是,高高大大的我又一次來到燕子河畔那個河流如織的鄉(xiāng)下。
望村是個好地方,尤其有個疼我愛我的外婆。過了沒兩天,蒼白的生命就紅潤起來,有了光澤。我迷上了去錢塘江上打野鴨子,每天下午四點,我跟外婆家隔壁的阿根爸,沿著燕子河搖船而去。阿根爸有條蚱蜢船,很小,但很有意思,一搖一晃悠哉游哉,全然有唐宋古風。我們搖船過下淹村、閘洪村,出防洪閘,在燕子河與錢塘江交匯處,那兒有大片大片的蘆葦叢;
我們搖船入蘆葦深處,埋伏在那兒,等待黃昏的到來,等待在外面游蕩了一天的野鴨子們,回這片蘆葦叢宿夜,然后伏擊它們。
夏天的蘆葦最是茂密,重重疊疊的,蚱蜢船一入茂密綠色,便不見蹤影了。當然這是對野鴨子而言的。船艙上鋪有木板,我們趴在木板上,靜靜地等待,等待附近的江上有野鴨子大駕光臨。這是件苦差事。陽光雖不是直接照在背上,但它的毒辣卻不減絲毫;
再加上蘆葦叢密不透風,但見蘆梢搖擺,卻一絲風都沒有,趴不了兩分鐘,人就口干舌燥喉底生煙。更要命的還在于埋伏的人不能亂動,不能抽煙。阿根爸說,野鴨子對人抽的香煙味特敏感,稍有所嗅,便會退避三舍,這一天你就白等了。
當然像阿根爸所說的白等,即整天的埋伏成了一場徒勞,也是常有的;
因為錢塘江流域的野鴨子日見稀少了。這跟阿根爸們的伏擊無關,而是錢塘江流域的大環(huán)境所致?沾档娜兆,阿根爸特別會感慨萬千,他會滿臉生氣地回想起老底子的事情來,包括他像吃屁狗似地跟著父親去打野鴨子的情景。就是到了阿根爸已是毛頭小伙子,自個兒敢扛土槍了,打幾只野鴨子也不是什么難事;
老底子的野鴨子們不避人,一天到晚在錢塘江灘上戲水,猶如鴛鴦戲水,一不小心說不定自己就撞到槍口上呢。
當然,野鴨子現(xiàn)在還是有的。
你看,它們來了,兩只,仿佛天兵天將從天而降,一個小旋轉(zhuǎn),動作優(yōu)雅地“釘”進了錢塘江里,不見了。感覺過了好一會兒,其實也就三五秒的時間,兩只野鴨子在不遠的江面上,露出頭來。
砰!阿根爸首發(fā)。
砰!我跟著亂發(fā)。
飛起來的那只是幸運鳥。
而在水里掙扎的那只,則不幸成了我們的俘虜。
阿根爸打到的野鴨子,自己基本上不吃的;
如今的野鴨子值錢,他都送到鎮(zhèn)上變錢了。鄉(xiāng)鎮(zhèn)干部和私人老板都好吃這個。這東西大補又不長膘,有句土話說“天天一只野老鴨,三個女人不下床”,所以就價更高。有次我們“打靶”歸來,艙里的野鴨子豐富了點,阿根爸就拎只給我,但遭到了我的拒絕。阿根爸感激不已,說我不愧是我媽的孩子。
當河邊高高大大的苦楝樹,開出大片大片藍瑩瑩的苦楝花,預示著這一年春天的結(jié)束;
到藍瑩瑩的苦楝花又大片大片地謝盡,象征著這一年夏天來臨的這段時間里,燕子河里的水妖們,每隔一兩年總要奪去一兩個男孩的生命。如果以五百年計,少說也有四五百個男孩在春夏之交喪命于燕子河了。所以我在外婆家時,外婆是絕對不許我下河的,哪怕是盛夏。這是樁非常痛苦的事,瞧著別的孩子們在浪花里飛出歡樂的歌來,我卻不能與他們同樂。
外婆的禁令,可能完全來自母親的叮嚀。但外婆提及水妖時的口吻,卻使我對燕子河的水妖,又敬畏了三分。當然,這只是我很小的時候。隨著我的成長歲月,到了少年也就十三四歲時,我對水妖的認識已經(jīng)相當全面了。
這種全面性的認識,來自于將近二十年的時間里,我的母系家族和望村鄉(xiāng)親們對水妖的故事性敘述。綜合五花八門的水妖故事,我認為:水妖都是些美得不能再美的少女;
出現(xiàn)的季節(jié)在夏季有慘白色月光的午夜;
出現(xiàn)的地方多是河埠頭;
裸體的少女也就是水妖坐在月光下的河埠頭,戲水,唱歌;
其歌聲之妙,非人類的語言可以描繪,而我又不懂水妖的語言,所以沒法告訴你水妖之歌聲的妙法。但有一點可以明確地告訴大家,水妖是非常愛美的,她們之所以選擇有慘白月光的午夜出現(xiàn),據(jù)幸存的目睹者聲稱,慘白的月光打在裸體上,使她們擁有攝人魂魄的美麗。正因為有此魔力的美麗,所以十有八九見到過水妖的人,魂魄頓時不成為其魂魄了;
惟有大定力的人,才能逃過這個劫數(shù)。
母親沒有親眼目睹過水妖,但水妖的歌聲她卻聽到過不止一次。母親也不止一次地描述水妖的歌聲。那是一種沒有歌詞但樂感特強的歌聲;
她試著想學哼幾句,但她除了手舞足蹈了半天,嘴卻笨得一絲聲響都不敢發(fā)出來。最后,母親重重地嘆了口氣說,除非你親耳聽到過水妖的歌唱,不然就是千個鄧麗君聯(lián)手也學不來半句。
這時候,我已經(jīng)從孩提時代對水妖的恐懼和害怕,漸漸轉(zhuǎn)變?yōu)閷λ膼勰胶兔詰倭耍?br>就像前幾年通讀蒲松齡的《聊齋志異》時,每每到了午夜,掩卷后便久久凝視窗外的黑,渴望有可愛的狐仙從那黑處而來,飄然仙臨寒室。后來我每每聽人講起水妖,聽著聽著就恍惚起來,腦海里一片慘白的月光,燕子河上波光粼粼,蘆葦深深,一絲若隱若顯但足已攝人魂魄的歌聲,帶我飄向燕子河畔的某個隱蔽處,但見一位白花花的神仙妹妹斜臥水上;
她知道我要來,這時候朝我嫣然一笑,我興奮得五雷轟頂……
這天下午,蚱蜢船已經(jīng)搖出去很遠了,阿根爸突然想起忘了帶飯團。飯團用荷葉包的,是我們的晚飯。阿根爸把船一靠,叫我上岸去取,他繼續(xù)向前,我們在老地方匯合。我從下淹村前下船,跑回望村,汗流得腳后跟上都是,一步一個濕腳印,像剛從水里爬出來。
阿根爸家的紅漆剝落的舊木門緊閉著,我一推,里面上了門栓。
方春茹在里面大聲問,誰。
我說,我,方自榮。
她問,阿榮哥,干嗎?
我說,飯團忘了,你爸叫我來拿。
方春茹說,阿榮哥,你等一下,我叫你進來你再進來,好嗎?
我說,好的。
我靜靜地等在門外,心想她怪怪的,一個人在里面搞什么名堂。
先是一陣輕脆的腳步聲,接著噗的一聲,下了門栓,又一陣輕脆的腳步聲,又嗵的一聲后,就聽到方春茹喊,阿榮哥你好進來了。我推門而入,東張西望了好一陣,卻不見方春茹。我還去她的閨房門口張了張,問她你在哪兒?方春茹忽然從廚房間的一只大木桶里笑出聲來。那是一只有米半高度的大木桶,狀如橄欖。我說你在做什么?她說捉迷藏啊。
我過去趴在木桶上一看,傻呆了。
方春茹十八歲,她是我二十年來見過的最美的女性,美得就像《本能》中的斯通,但斯通性感得淫蕩,方春茹卻性感得圣潔。她美得就像傳說中的水妖。信不信由你,五六年前我注意到她時,就這么暗暗地想過。會不會是燕子河里的水妖上了岸,做了我母親小姐妹的女兒呢?她笑起來就像個天真的孩子,你會忍不住把手伸到口袋里,想掏幾顆水果糖給她。如果我是個能養(yǎng)家糊口的男人,我一定娶她為妻。其實說白了,我之所以沉迷于伏擊野鴨子,完全是因為阿根爸是方春茹的父親。
我呆呆地望著大木桶里,方春茹泡在水里,歪著顆可愛的小腦袋,朝我甜甜地笑,笑得那么無邪,那么燦爛。我把我不該看的也都看了,不禁五內(nèi)鼎沸,臉呈豬血色,邊后退邊說,春茹妹,我不是故意要……可我的春茹妹忽地從桶里直起身來,兩只奶子尖尖地沖著我說,阿榮哥,你還是忘拿飯團了。春茹妹隨即意識到自己的上身露出桶沿了,才猛地矮了下去。
那天我取了飯團,一直暈乎乎的。阿根爸問我是不是病了,我默默地搖搖頭。我就想把腦海里尖挺著的那對奶子搖出去,但是不能夠。
第二天夜里,阿根爸硬要我過去喝酒。我說我不會喝。阿根爸說不會喝就過來坐坐嘛。他告訴我這是他女兒的意思。原來是春茹要我過去啊,我頓時血脈賁張。我到阿根爸家,與阿根爸對桌而飲。那是什么酒啊,完全是春茹妹瞳仁里那黑漆漆濃重重的液體嘛。
這天晚上,相信了那句酒不醉人人自醉的老話。我也第一次體驗到喝醉酒的感覺是那么幸福。
我清晰地記得,當我趴下之后,阿根爸很自責地告訴他女兒,他剛才是跟我說不會喝的,結(jié)果我硬拉他喝了這么多,唉,我真是老糊涂了。方春茹朝她老爸笑笑,說這是咱們自釀的米酒,醉了也不礙事的。她叫她老爸抱我到她床上躺一會兒,醒了就好。阿根爸把我抱進了閨房,往床上一放,打了兩個哈欠,就回自己房間去了。
人喝醉酒時,神志更清醒;
但人昏沉時,潛意識的記憶則是值得懷疑的。我感覺春茹妹的手久久地撫摸在我的臉頰上,而我粗魯?shù)氖忠埠孟衿廴柽^她;
依稀記得方春茹哭了,流淚了。半夜我睜開眼來,卻看到了在凝視中甜甜微笑的她。我說我做夢了,夢見你朝我流淚。
方春茹將食指按在她肉嘟嘟的嘴唇上,暗示我別說話。
我們坐起來,面對面跪在床上,越跪越近,然后緊緊地抱在一起。我們在擁抱中流汗,在流汗中擁抱到天亮。兩人的雙腿也跪麻了,我們卻誰也不敢吱聲。
不久的一個下午,阿根爸在蘆葦叢中孤軍伏擊野鴨子時,我和春茹妹關起門來偷著樂。她在大木桶里戽浴,也不知怎么的,我也進了那只大木桶里,而春茹妹還在桶里。桶里的水因為我而溢出去很多,嘩嘩地流了一地。我和春茹在水中抱在一起。我們都幸福得哭了,都說讓我們這樣死了吧。
我們學錢塘江里的野鴨子戲水。
春茹妹流了很多血,整桶水都紅彤彤的。她也顧不得痛,跟我一樣都怕死了,我們怕得又哭了。這以后,我們怕歸怕,但常背著阿根爸鴛鴦戲水。
從初一到高三,每年暑假我就拔腿往外婆家跑。母親以為我熱愛外婆,喜歡呼吸燕子河畔新鮮的空氣,其實我渴望著,遇見我夢寐以求的水妖。那些年在望村,鄉(xiāng)親們坐在星月下乘涼聊天,而我則獨自偷偷地在燕子河畔轉(zhuǎn)悠,不到三更半夜不肯回家。
遺憾的是別說遭遇水妖,就連她們的歌聲也沒聽到半句。
第一次高考后的夏天,我在小舅舅家里,翻到一本民國九年編的破縣志。我從這里了解到燕子河的歷史。燕子河上游的閘洪村,寓意將洪水關。
而中游的下淹村,便因經(jīng)常被淹而得名的;
至于下游的望村,每年潮汛期就“望”著上游的村子,上游一旦風吹草動,望村就趕緊撤。而水妖的傳說最初是與洪水一起漫過燕子河畔的。所以我有充分的理由堅信,人們因為害怕錢江潮而臆想出什么水妖來,就是陽痿的朋友善于意淫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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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確信沒有水妖后,常常與乘涼的人們爭論水妖的有無。我的觀點是,水妖是人們害怕錢江潮而臆想出來的。理論根據(jù)自然是那本破縣志。這是跟我的母系家族和全村的鄉(xiāng)親唱反調(diào)。所以我很快遭到了大家的唾棄,誰都不愿意搭理我。
方春茹,這個我母親的小姐妹的女兒,年齡與我相仿,她在沒人搭理我的時候,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站出來為我辯護。她說我的說法是有道理的,都什么時候你們還迷信!
關于母親和小姐妹的那段感情,我也簡單地說幾句。母親出嫁前,和方春茹的母親是閨房密友,彼此間無話不談。小姐妹一直羨慕我母親找了個城里老公。母親遠嫁那天,小姐妹哭得死去活來,淚比母親多流百倍。母親遠嫁后,小姐妹做什么事情都無精打采;
惟獨母親回娘家來,她就跑來我外婆家,兩人擠一張床,夜里有哭有笑到天亮。母親一走,她更加無精打采。她多么渴望嫁到城里,和母親在一起;
但后來,她突然嫁給了我外婆家隔壁的阿根,說只要母親回娘家,她就能見到她了。
方春茹的母親無精打采地生下了女兒方春茹。方春茹三歲那年她母親憂郁而死。我認為她死于人生的無精打采。而照這情形看,母親與她的小姐妹有同性戀的傾向;
至少,方春茹的母親是如此。要不,母親的遠嫁何以造成她對人生的百無生趣呢?
春茹妹戽浴用的那只大木桶,是春茹妹的母親,也就是我母親的小姐妹,從她娘家?guī)淼,是春茹妹的母親的母親的母親的傳家之物。聽春茹妹說,她母親和我母親過去也喜歡一起貓在這個桶里戽浴?梢韵胂,她們倆的戲水與我們倆的戲水肯定有許多相同之處。
春茹妹說,也肯定有許多不同之處。
那當然。我壞笑著,又和春茹妹在她家祖?zhèn)鞯撵嬖⊥袄镒鰫邸T谶@只橄欖狀的大木桶里做愛,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我喜歡。只有在這地方做愛,我一閉眼睛腦海里就出現(xiàn)傳說中的水妖。那個水妖就是春茹妹。我就情不自禁地亂喊著春茹或水妖;
而春茹瞪著大大的眼睛,邊做愛邊傻看著我。
她說,哥,你喊我什么?
我說,水妖,春茹你就是我的水妖。
和水妖做愛的幻覺,讓我激情飛揚。
春茹妹出事的那天下午,我們也這樣來著。激情過后,春茹妹問我,水妖有什么好的,讓你這么念念不忘。我說我從小就渴望見到水妖,和水妖做愛死也值得;
不過現(xiàn)在我有你,就等于有了水妖。
話雖這么說,但我輕輕地嘆了口氣,春茹妹畢竟不是水妖,多少有些遺憾。
春茹妹笑笑說,哥,你會遇到水妖的,或許就在今夜。
我笑道,好啊。
到了這天晚上,我混在乘涼的人群中,早已把春茹妹午后的笑話忘得一干二凈了。阿根爸過來問我有沒有見到春茹時,夜已經(jīng)深了;
我竟沒心沒肺地告訴他沒有,就完事了。我轉(zhuǎn)身又去聽劉大爺講:天子嶺那一帶山大著呢,我們上白馬碼頭時天還賊亮的,往山里走了屁點路,天就嘩地全黑了;
村長老董第一個撞到了鬼,被鬼踢了一腳,來了個狗吃屎不說,頭還碰到了山壁,血滴滴嗒嗒地流。幾個人中間,就我年長幾歲,便走到最前頭,邊走邊一把一把地撒隨身帶的米,米落在路前方,告訴那兒的鬼們有人過來了,請讓讓;
這才平安到達半山坡村。天太晚了,我們幾個就縮在一幢樓房的屋檐下。山里那個月光啊,真叫亮;
那個山風啊,也真叫涼,誰還敢閉眼啊,就眨巴眨巴盼著天快亮。突然啥聲音也沒有,樓房的大門開了,從里頭出來一個白胡子老頭,坐到隔壁的走廊上,掏出煙斗,慢條斯理地裝了一鍋煙絲,嗤,劃亮一根火柴,點上。他也不瞧我們,只顧燒那鍋煙;
但我們眼巴巴望著他,白胡子在月光下隨風飄逸,像個仙人似的。燒完一鍋煙,他把煙鍋里的煙灰磕在地上。這回我們聽到銅煙鍋與木地板碰撞發(fā)出的聲音。白胡子老頭回屋了。第二天空下來時,我恭敬地問這家主人,他看上去也有六七十歲了,我說昨夜出來燒煙的白胡子大爺是誰?屋主說是他父親,但去世已經(jīng)二十幾年了。我驚得嘴巴都合不攏,身上的汗毛全都豎起來。我仔仔細細看過走廊上,那堆煙灰觸目驚心地存在,我對老董他們啥也沒說,當天下午就死活逃了回來……
聽到這兒,什么東西令我心頭一驚。
啊,是今夜慘白的月光。
我想到了春茹妹,阿根爸在找她,她會到哪兒去呢?
這個時候燕子河邊人聲嘈雜,不知出了什么事。我跑過去,聽說有幾個無聊透頂?shù)纳倌陝偛旁谶@兒捉鬼。他們親眼目睹了一個水妖,赤身裸體坐在河埠頭,邊戲水邊唱歌。無聊少年們隨手撿起石塊和磚頭什么,紛紛朝水妖投去,終于將她趕回河里去了。
我當時就傻了,心里說不會的不會的。我飛似地回到村子,敲開阿根爸家的門,問春茹妹在嗎?阿根爸已經(jīng)躺下了,他的話也充滿了睡意,反問我她沒跟你在一起嗎?我跑到外婆家,問外婆春茹有沒有找過我。外婆說沒有。我再到阿根爸家,告訴他河邊發(fā)生的事,我說那個水妖說不定就是春茹。
阿根爸說,水妖怎么會是我女兒呢?
我說,肯定是的。
他問我有什么根據(jù)嗎?
我咬咬牙說,沒有。
阿根爸就說,就是,我女兒怎么會是水妖呢!
我又回到燕子河畔,河邊的人們已經(jīng)散了,他們都回家睡覺了。只有我在河邊干著急,但有什么用?信不信由你,盡管我跟阿根爸到錢塘江上打野鴨子,但我卻是個旱鴨子。此時此刻,春茹妹恐怕已被急流沖出很遠了。我沿著燕子河拼命地跑,我喊著春茹的名字,你要回來啊。我的喊聲,把我的淚水也喊出來了。我不知道跑了多少路,從望村、下淹村、閘洪村到燕子河與錢塘江的交匯處,再到閘洪村、下淹村和望村。我來來回回地奔跑著,叫喊著;
直到我軟在河灘上,昏死了過去。
第二天天亮時,有人看到了河灘上的血腳印,順路就找到了我,送我進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醫(yī)生在我的腳上縫了十多針。
七天后,春茹妹就在那個河埠頭附近浮出水面。
至此,我心中的水妖死了,但傳說中的水妖卻又活了。
無邊的蒼穹
夜晚,我在社區(qū)花園里給人講故事。
好像夏天一來,我就在社區(qū)花園里講故事了。今年杭城用電緊張,經(jīng)常斷電,我吃過夜飯,再沖個涼,就左手拎張小藤椅,右手提把熱水瓶和一只放了小半杯茶葉的搪瓷杯,逃下樓去,到社區(qū)花園里乘涼了。社區(qū)花園就在邊上,三面依樓,一面臨路;
四五百平方米的草坪上,安置了不少健身器材,但差不多都壞了,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健康之路,蜿蜒曲折其間,將它們有機地串聯(lián)在一起;▓@里還懶散地活著幾棵茶花樹,幾棵桂花樹,幾棵梅花樹,都灰孫子般縮在那兒,好像沒見過它們開花。幾天下來,我乘涼的位置基本固定在西南角上,背靠一棵矮墩墩的茶花樹,樹蓬底下放把熱水瓶也安全。和我一起乘涼的人也比較固定:我們同個樓里的張生,劉志超,老魯和他的老婆,他老婆總是抱著會哭會鬧的寶貝孫女;
前樓的孫峰,閻安歌和綽號叫草兒的男人;
后樓的那對小夫妻(我叫不出名字),阿兵和那個大家叫她假正經(jīng)的女人。當然還有一些臨時到場的人,他們聽一會兒便走開了。
這天我是第三個到場,先我的有劉志超和假正經(jīng)。劉志超過去我們一起搞過文學小沙龍,現(xiàn)在在一家什么官司都打的律師事務所工作,但不是律師,所以他也是我們這個乘涼團給人講故事的人。他經(jīng)歷了不少官司,都是故事。假正經(jīng)我是今年乘涼后才算認識的,住在后樓,三十六七歲的樣子,紅頭發(fā)很炫。去年,她老公腦子里長了兩個瘤,要么在大街上奔跑,要么回家撕她身上的衣裳,瘋了三四個月后,一次奔跑時從高橋上飛了下去,淹死在上塘河里。她肌膚雪白,身體豐腴,笑也媚聲音也嬌嫩,不是聽人家說我根本看不出她是新寡婦。剛開始時她坐在我對面,她基本上穿齊膝的半長裙子,兩條腿也比較注意夾住底下的裙子,不讓我看到里面緊繃繃的三角地帶。但底下的裙子很喜歡從她的夾腿中溜走,躺在草坪上,所以我不想看到紅色或黑色的三角褲也難。有一回我還看到肉色的三角褲,感覺跟沒穿一樣,搞得一個大老爺們呼吸緊張、目瞪口呆。后來她就坐到我后面來了,雙手扒在我的藤椅沿上,鼻子里的熱氣呼呼地沖擊我的脖子,叫人流汗。氣息很微妙。讓我漸漸喜歡上了乘涼,喜歡做個講故事的人。
我走過去。假正經(jīng)默契地從我手上接過熱水瓶和搪瓷茶杯,揭開杯蓋,沖上開水,然后小心地放在樹蓬下面。我放好小藤椅,坐了下來。假正經(jīng)緊挨著我,也坐了下來。劉志超說了聲早,丟給我一支利群煙。我掏出西褲袋里的香煙和火機,點了煙,然后把煙和火機疊放在藤椅腳邊;
這才別過頭去,和她開玩笑:我來之前,你們沒搞什么吧?假正經(jīng)在我肩上擰了一把說,去!你誰?劉志超夾煙的手指指我,一臉壞笑。我說今天沒出去?他說出去了,去了一趟建德,結(jié)果白去了。我說怎么啦?他說停電唄。我說建德還停電。克f他也是這次去了才相信,今年電確實緊張,有發(fā)電站的建德,照樣停電。我說那停電管你什么事呢?他說他是去建德法院提交訴訟申請的,但法院的同志說停電,電腦打不開,無法給他填寫申請表,請他有電的時候再去。他說申請表可以用筆填的嗎。但是沒用,法院的同志說他們一律用電腦打印的,還是請他有電的時候再去吧。劉志超搖搖頭說,只好明后天問了再去。我說那要是你去的時候有電,跑到建德又停電了呢?他說這個他們不管。
說著,乘涼的人們漸漸地多了,草坪依舊散發(fā)著陣陣熱浪,風還是不太有。但總比悶在家里好。妻子卻喜歡在家里,門窗緊閉,然后脫得精光,直流汗,跟桑拿也差不到哪兒去。她隔半個小時就去沖回涼,然后像貓一樣埋伏在一個地方。好在斷電不斷水,要不夠她受的了。前樓后樓的人都奇怪地問我,你老婆呢?我說在家里。好像她是怪物似的,他們的眼睛瞪得老大,沒有電她可怎么呆呵?我說就這么呆唄。假正經(jīng)說也不說,就拿起我的搪瓷杯來喝水。我說我有艾滋病的。她用很亮的眼睛瞪我一眼,反而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這茶濃得比黃連還苦,她也不怕半夜睡不著覺。她續(xù)上開水,然后把搪瓷杯放回原處。前樓的草兒說他們樓底下的一對小夫妻離婚了,兒子才五歲。有人問為啥呢?草兒說那個女人喜歡跳舞,深更半夜的不回家,男的就起了疑心,跟蹤了好幾次,終于把這對搭子逮住在床上。原來那個女人跟人家跳舞跳到床上去了。剛才那個女人租了輛車子,把她的東西搬走了。兒子呢?有人問。草兒說跟父親,他奶奶要。草兒的話倒讓我想起一個朋友,于是就有了我要講的故事。
我的朋友叫馬度,最早和我在一個班組里呆過,個子蠻高的,有一米八零,但就是瘦,奇瘦,臉永遠蠟黃蠟黃的,逮到誰就翻眼皮給人家看,說自己會不會得黃疸肝炎了?我們那時候總是拿他尋開心,問他是不是很想吃肥肥的紅燒肉?他說是的是的。又問他是不是老感到肚子餓?他說是的是的。我們說那他鐵定是黃疸肝炎了,就勸他準備準備東西,趕緊去住院吧,這病拖不來的,拖拖要死人的。他還真的收拾碗筷瓢盆的,跑去醫(yī)院,吵著要住院,讓醫(yī)生一頓臭罵。就這么個寶貝,還挺有女人緣的,居然給他找了一個很不錯的女人。真的很不錯,長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身上哪兒都有戲的一個女人。
也不知道這個女人圖他什么,家里窮得連蚊子蒼蠅和耗子都留不住,一根蘿卜干,夫妻倆還得各咬半根過一頓飯呢。這苦日子什么時候是個盡頭啊?馬度整天無精打采地瞎嘀咕,有一天卻背著我們偷偷地去賣血了,而且一賣就是好幾回;
鹽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就800CC1000CC地抽。馬度用賣血的錢買了一只錄音機,三四百塊哪!這是在八幾年,你知道相當于現(xiàn)在多少錢嗎?那錄音機挺高級的,雙卡,可以同時放錄,他就躲在家里偷偷地翻錄鄧麗君的歌曲。八幾年,鄧麗君的歌曲,絕對的靡靡之音哪!他就八塊十塊一盤磁帶,偷偷地兜售給人家。那時候我們還以為他有什么走私渠道呢,這家伙傻歸傻,瞞倒瞞得賊緊的。這樣鼓搗了幾年,港臺歌曲呼啦進來了,像張國榮、譚詠麟、張雨生、姜育恒,好聽的歌曲多了,而且都是正版的,音質(zhì)清晰,哪像他翻錄出來的,中間嘰嘰嘎嘎地響,所以他的生意就不俏了。忽然有一天他說辭職不干了,辭職報告往班長手里一放,屁股一撣瀟灑地走了。
這時候也就八八年或者八九年吧。小工人的福利不錯,住房看病都不用錢,像馬度這樣啥也不要,說走就走的,我就見過這么一個。后來聽說他到海南去了。有人說他炒地皮發(fā)了。有人說他倒騰建筑材料,不知虧到哪兒去了。有人說他被人殺了。也有人說他和老婆逃到廣州,當起了綠哥。知道什么叫綠哥嗎?就是靠老婆賣身過活的男人。反正說什么的都有,你也不知道信誰好了。大概到了九八年或者九九年,海沉了十年的馬度和他老婆突然從杭州灣水面上浮了出來。他們在新世紀鋼材市場上開了一家營銷公司,生意做得很大。這幾年基本建設是一年一個樣,鋼材從兩千來塊一噸,一路漲到毛五千塊一噸,凡是做鋼材生意的都呆子掘荸薺,沒有不紅火的。反正一句話,(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說他們很有錢就是了。到底有多少我們也不知道,只聽馬度一會兒說有七八千萬,一會兒說個把億。過去我們一個班組里呆過的哥們,他不知從哪兒一個個地挖出來,拉到一起吃喝玩樂。他叫人專車接送,他買單。錢對他來說,簡直不是個東西。
那種日子我們瞧著不知有多幸福,但我們還真不知道有錢人的空虛,醉生夢死其實是一種痛苦,過度的吃喝玩樂也不是一件好事。大前年,也就是2001年的冬天,有一天深夜他醉翻在南山路上,第二天清晨被環(huán)衛(wèi)工人發(fā)現(xiàn)送到醫(yī)院,人就直不起來了。他癱瘓了。要說錢好,這個時候倒真的派上用場,他老婆誓不罷休,死馬當活馬醫(yī)地送他今天上海明天北京后天廣州,專找大醫(yī)院看,結(jié)果七看八看倒給他站起來了。據(jù)說這已經(jīng)是個奇跡了。所以他到浙江的哪個深山老林,我一時想不起來。去一座很有名的廟里還愿,結(jié)果碰到一個高僧。高僧教他每天跳一個小時舞,保證快活賽過神仙。他起初不信,返回杭州后,半信半疑地在家跳跳扭扭的,果然感到身體輕松,神清氣爽,就信了那高僧的話。
朋友馬度是個音樂盲。但他有錢。第二天他就高薪聘了一位舞蹈學院的教師做家教。三個月只教會了他一只舞:慢三。又教了三月,他會了慢四和探戈。有這三只舞打基礎,他就開始泡舞廳了。舞廳這個東西,你泡得好,就越泡越有味道越泡越想泡,到后來一天不上舞廳,腳底板就癢得慌。馬度一泡兩泡泡到了一個好搭子,和她跳舞,那真叫天生的一對地造的一雙,那個行云流水般的流暢,那個身心意會的舒暢,完全可以用來作“通體泰達”和“欲仙欲死”的注解,照馬度的說法,不知比偷情要快活多少呢。那個女人也很瘦,是個骨感女人,相貌更不怎么樣,單眼皮,但馬度從此就在一棵樹上吊死了。那個女人也是如此。自從馬度找到了她她找到了馬度之后,他們不再輾轉(zhuǎn)于各種舞廳,不再注重于各類舞曲,不再講究于各色舞步……這一切對于他們而言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彼此之間肢體的默契和愉悅的感覺。他們天天泡在好日子舞廳里,再也不跟其他人跳了。他們每跳一支舞都興奮不已,渾身毛孔舒展,香汗淋漓。
馬度棒得老虎都打得死了,照他老婆的說法,是好得過頭了。很多人懷疑他和那個女人的關系,但天地良心,在這里我倒要說句公道話,他和女人除了跳舞,還真的沒有什么。但是誰信呢?為什么他們在一起跳舞會跳得那個女人一臉潮紅?跳得他身上有股異樣的芳香?跳得女人從此不讓老公碰呢?只有變心的女人,讓野男人睡了,才會這樣的。大家都這么理論,都認為馬度和那個女人有關系了。后來有段時間女人的老公、公公婆婆、女人的父母親,以及馬度這邊的親戚朋友,都來找馬度的老婆,相互之間鬧得一團糟。馬度的老婆更是一哭二鬧三上吊,但馬度倒像一個局外人,也不說什么,還是天天和女人泡在一起。他是已死過一回的人了,再多死一回又何妨?他珍惜和女人在一起跳舞的日子,珍惜每一支舞。
直到今年三月,一個桃花盛開的夜晚,還是在那個叫好日子的舞廳,馬度和女人盡情之后出來,在舞廳門口,被一個戴黑禮帽的男人連捅了五刀,兩刀左胸,兩刀右胸,一刀肚子上,倒在了血泊中。那個女人也一樣,兩刀左胸,兩刀右胸,一刀肚子上。她是在馬度倒下之后倒下去的,倒在馬度的身上。不知為什么,他們的臉上找不出絲毫的驚慌和恐懼,他們很平靜,甚至還有一絲喜悅掛在嘴邊,好像這正是他們所盼望的。
這是今年杭城最大的兇殺案了。兇手是誰一目了然,你們說是那個女人的老公?錯了。傷檢報告一出來,刑警就知道那是職業(yè)殺手做的活。又一番好查,結(jié)果雇傭職業(yè)殺手的主謀竟是馬度的老婆。她之所以殺這兩個人,是因為自從馬度和那個女人好上之后,別說碰她,連眼梢都不刮她一下;
而她剛嫁給他的時候,碗里只有一根蘿卜干,他都咬下半根來給她。
劉志超說,那她得吃槍子了。我說是的,但她要求注射。老魯說有兒子嗎?我說有一個,現(xiàn)在二十一二歲吧,在北京上大學。假正經(jīng)說,那他們到底有多少錢?我說一點二個億吧。她嘴里啊了聲,就不響了。正聊著,從蕭山機場過來的民航班機穿行在夜空上,燈光一閃一閃的,像三五顆流星同時劃過一般。我伸手去藤椅腳邊摸香煙時,發(fā)現(xiàn)阿兵背后有個男人把一只腳踩在一塊假山石上,正在系鞋帶,他不就是他嗎。我剛想喊他,他已經(jīng)系好鞋帶,直起身來,向我這邊笑笑。他說他剛好路過這兒,聽到我的聲音,就過來看看我。我說你從哪兒來?他手指黑夜的那頭,他說來自那里。我莫名地笑了兩聲,喂喂喂地招呼大家,說,你們看他啊,他就是我剛才說的人,我的朋友馬度。我說出這個話后打了個激靈,腦子好像突然拐過彎來,馬度不是死了嗎?我怎么會看到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人呢?
乘涼的人都笑了,假正經(jīng)還輕輕地推了我一下說,你別亂嚇人呵,我要半夜做惡夢就找你算賬。只有我沒有笑,我望著他——我的朋友馬度——微笑著朝這邊示意了一下,然后朝他所說的來的地方去了。
夜深了,乘涼的人們相繼回家了,社區(qū)花園里也清靜下來,西南角上就剩下我和假正經(jīng)了。她不知怎么嘆了口氣,好像要對我說什么,卻又沒有說。我站起身來,對她說不早了。我收拾煙盒和火機,煙盒里已經(jīng)空了,我重又丟在了地上,把火機放回西褲袋里。我收拾熱水瓶和搪瓷茶杯。這時候假正經(jīng)已經(jīng)把我的小藤椅拎在手上。她左手拎著自己的折疊椅,右手拎著小藤椅。我說我自己來吧。她沒有響,卻很生氣地瞪了我一眼。我說你今天怎么啦?她還是沒有響。只是默默地跟著我。本來她可以直接回后樓的,現(xiàn)在必須繞個圈子,從我們樓前經(jīng)過了。我覺得她今天挺詭異的,先是擰我的肩,再是喝我杯里的茶,現(xiàn)在又給我拎藤椅,是不是我讓她覺得有什么了嗎?我心里一陣慌亂,說不上是驚是喜,我不由自主地顫動了一下。
月光挺好的,不知到了月半還是十六,她察覺到了我的顫動,快了兩步,便和我并肩而行。她小聲問,你明天還來講故事嗎?我覺得她問得蹊蹺,就反問她怎么啦?她說她最喜歡聽我講故事了。我說是嗎,那你明天來不來聽?她說來的。我說你要來聽我就來講。說著就到了我們樓下,她把藤椅交到我手上,目光愣愣地望著我。我禮貌地說了聲謝謝,剛要走,她卻扯了一下我的襯衫,我立定了。她伸過手來,輕輕地撫摸了一下我善于講故事的嘴唇,四根纖纖玉指涼絲絲的,像冰塊在我的嘴唇上一一劃過,然后迅速地收了回去。她慌亂地跑了。
我在樓下站了一會兒,才上樓回家。我問妻子馬度不是死了嗎?像水鬼一樣脫得精光又潮濕的妻子說,是死了啊,你問他干什么?我想說我剛才在社區(qū)花園里碰到他了。我還想說我是不是也死了?但我沒有說出口。我像狗一樣挨到妻子身邊,伸手捏住她左邊的乳房,一只松塌塌的乳房,像垮掉的一代那樣缺少精神。妻子猛地拍開我的手說,這么熱的天,你尋死!我啞然失笑,我看不清無常的真相,如果我還活著,那我何不幸福地死在山脈和湖泊之間呢?
第二天乘涼的時候,當我得知昨天上午后樓死了個女人,而且就是經(jīng)常到這兒來乘涼的假正經(jīng)時,我善于講故事的嘴巴都說不來話了。開……什么……玩笑!昨天晚……上她還不是……來乘涼著嗎!大家就說我開玩笑呢,這兩天后樓的哀樂一遍遍地放,難不成你都沒聽見?我說有嗎?我的確沒有聽見。我手指劉志超說,別人不信我不怪,你總應該信我的話吧。昨天我來乘涼時,你不是已經(jīng)和她先在了嗎?劉志超也說我開玩笑,他說他昨天根本不在杭州,他到建德去辦事,因為斷電就住在建德,住的地方就是過去我們一起住過的綠云山莊;
他是今天上午辦完事,下午才乘車回杭州的。
我突然憤怒起來,我說好好好,你們都對,錯的只是我。我抓過東西,左手拎了熱水瓶和搪瓷茶杯,右手拎了小藤椅,在大家傻不愣愣的目光中,回家了。妻子嚇了一跳,問我怎么啦,臉白得像個死人。我東西一扔,朝她怒吼道:我是死人你就高興了是不是!我奪門而出,又跑到社區(qū)花園,倒在遠離西南角的草坪上。奪眶而出的淚水紛紛丟失在夜晚的草叢中。
從此,我不再去西南角乘涼,也不再講故事,每天吃過夜飯,涼也不沖,就躺到那片流過淚的草坪上,閉上眼睛,數(shù)到一萬,然后突然睜大眼睛,數(shù)無邊的蒼穹上有幾顆星星。數(shù)完了星星,我又閉眼睛,又數(shù)到一萬,再睜大眼睛,再數(shù)蒼穹上的星星……天上的星星一次比一次繁多,累了我就坐起來抽支煙,然后又躺下去。夜深了我就回家,先沖個涼,再睡覺。月光很好的夜晚,譬如月半或十六,我就一直睜大了眼睛,月光撫摸著我的臉,我的目光撫摸著蒼穹的臉,就像假正經(jīng)柔軟的手指輕輕劃過我的嘴唇;
她會不會雙腿夾住齊膝的裙子,就躺在我的身邊?她會說我剛巧路過這兒,然后信手指指黑夜說,我從那里過來的。
我抓過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我說我知道。
小說的禮盒(創(chuàng)作談)/許仙
從散文創(chuàng)作轉(zhuǎn)向小說寫作也有六七年了,感觸最深的,就是至今還不能夠?qū)懗隼硐胫械男≌f。凡是我寫出來的小說,都不是最初在我腦海里的樣子。它們不是變形了,就是丟失了我寫它們的初衷。這注定我是一個悲觀的理想主義者。當然,理想主義,注定要悲觀。我追求小說的意味,但令人可笑的是,我的小說往往缺少意味。曾經(jīng)有編輯老師提醒我說,你的小說只有故事,沒有感覺。我非常吃驚,怎么會沒有感覺呢?它應該從頭到腳都是感覺呀!也有的編輯老師批評我的小說太概念化。還有的編輯老師說我的小說太緩慢。我知道任何一部偉大的小說,都是緩慢的;
但我的小說只有緩慢,沒有偉大。
昨天以前,我的小說就像一件件沒有包裝的禮品,就像廉價的禮品店所陳列的那些廉價商品,它們都是赤裸裸的,玉是玉,骨是骨,木是木……赤裸裸地攤在那里,讓你看到它們的本身,或者說本質(zhì)。但看到的人卻一臉不屑地說:這是什么東西啊?全是低檔貨嘛。我當然很氣憤,怎么可能呢?這么好的東西,這么純粹的東西,我都像剝洋蔥一樣剝出來給你看了,都讓你看到小說的核了,你卻什么也沒有看見?你是什么讀者嘛?這么沒水準。我曾經(jīng)就這么怨恨過不少編輯老師和讀者朋友。
天曉得我天生愚笨,又缺乏悟性,所以想了好些年,才明白剝洋蔥的事情應該交給讀者朋友去做,而小說家應該反其道而行之,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包禮盒,要想方設法把那些赤裸裸的玉啊骨啊木啊,一層層地包裝起來,包裝得越漂亮越美觀,就越是一篇好小說。光用透明的塑料袋那么一裝,用訂書機那么一封口,自然就成了廉價商品。如果用防震的泡沫盒裝好,外面再套個噴了香水的木盒子,再用彩紙包起來,系上紅綢帶、蝴蝶結(jié),等等。這個禮品就昂貴。它一經(jīng)出現(xiàn),必定吸引讀者的眼球,讓人激動;
而一層又一層神秘的包裝,更是吊足人的胃口;
誰都想先睹為快,率先看到在禮盒里,到底藏著什么東西。
偉大的作家,往往在禮盒中什么也不放;蛘叻帕穗[身的上帝。他所追求的意味,已經(jīng)在讀者打開一層層包裝物的過程中完成了。至于空空的禮盒或者隱身的上帝,此時此刻,便充滿了無所不容的意味,生命重生的意味:陽光、空氣和水……讓文學評論家有一陣子可忙乎了。公有公的意味,婆有婆的意味,老有老的意味,小有小的意味,隨你們說去。
我希望將來有一天能夠?qū)懗鲞@樣的小說來。
其實,我寫小說,沒有任何主張,純粹屬于喜歡;
每天不在電腦上敲幾下,就覺得這天沒有過到似的。我也沒有好友盧江良那樣有個明確的方向,線型寫作,一個主題走到黑,非要在批判現(xiàn)實主義上達到極致不可。這一點,我很佩服他。我的小說創(chuàng)作,屬于圓型寫作,就是以一個點為中心,然后以這個點向外畫圈,一波波地蕩開去,蕩到哪兒算哪兒,蕩到多大是多大。這個點,就是我的心。不管什么主張,不管什么風格,不管什么題材,我喜歡了,我就寫;
明知就是寫出來也沒有地方可發(fā),但我還是認認真真地去寫,因為我喜歡。這是不是很傻嗎?
在多年的寫作過程中,我得到了許多編輯老師的關心和幫助,是他們的肯定一直鼓勵著我走下去。說出來不怕別人笑話,我住在半山,算是一個地道的山民了,白天上班,晚上寫作,很少與都市生活和文壇有什么聯(lián)系;
靠我一個小工人的工資養(yǎng)活著一家人,也沒有能力請老師們喝茶吃飯。所以我除了勤奮寫作,就是勤奮地投稿;
然而我是幸運的,這些年我的許多拙作基本上是通過從未謀面的編輯老師們發(fā)出去的。在這兒,我衷心地謝謝他們,謝謝他們的關愛和幫助。
南國的元氣:一種小說思路/夏烈
1.許仙
許仙很認真,小說是他的白娘子。
在沒有碰到小說之前,我斷定許仙也是個認真的人。像我這樣一個憊懶的不足道的評論者,因為曾經(jīng)與他談過些小說的事,他就認真地把小說發(fā)給我看,又對我的看表示了認真的關切;
我說你的小說該聯(lián)系《西湖》發(fā)一發(fā),(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這事他沒催促,但我明白他內(nèi)心的認真;
然后我答應了給他發(fā)在《西湖》的小說寫評論,這事他催促了好多次,可見他內(nèi)心依然認真;
但他似乎又對時常催促我早些完成這評論的催促本身是否會壞了我的心情也是很認真的……
如果說,千年前那個斷橋與雷峰塔的故事中更認真的是白娘子的話,今天,用了這個名字作筆名的許仙,對小說的態(tài)度,卻是來還報白娘子的。
沒有這種還報,沒有這種認真與癡情,小說家實在就沒有意思了。不如擱筆。
2.白娘子
我跟許仙談起些小說的事,中間大約是講到了花妖狐媚的傳統(tǒng)。
我說,江南的元氣原來有一部分是靠傳奇和民間故事來傳達的;氐缴裨捄蛡髌妫非笊衩睾蜕拿钥耵卟豢芍帲由焓浪走壿嫙o法解決的部分,畢竟是人類的一個傳統(tǒng)和取之不盡的源泉。就像人類的理性可以步步緊逼,一直探尋到非理性的意識沼澤一樣,花妖狐媚之類的虛構(gòu)一樣可以探究到人類理性的浩大莊嚴。神話與傳奇是我們精神生活的冰山,藏在底下,曲折變形,卻支撐浮出水面的那一角,并遠為豐富微妙。在這個意義上,小說是神話和傳奇的現(xiàn)代形式,是人類認知背景中同一譜系的遺傳。
換言之,小說就是白娘子。
許仙說是。似乎早有想法。雖然我相信他的寫法不會是我書生氣的腦子里的那些傳統(tǒng)的妖異。
3.蒼穹
許仙有些出乎意料地給我?guī)砹恕稛o邊的蒼穹》和《水妖》。都比較成熟的短篇。
《無邊的蒼穹》在閱讀開始時讓我憂心了一陣,瑣屑,流于俗常。我后來想,也許這種感覺有兩個原因,一是語言,許仙的語言大致還是日常的,不是那些風格化的精致錘煉的語言,比如以前的余華,比如畢飛宇、紅柯、葉彌,比如同在杭州的吳玄、孔亞雷;
二是節(jié)奏,小說開頭其實不錯,“夜晚,我在社區(qū)花園里給人講故事。好像夏天一來,我就在社區(qū)花園講故事了”,但接著就落入當下中國式小說的套路,多是慢節(jié)奏的絮叨。比如說今年杭州用電緊張,而我呢,又吃飯,又沖涼,然后提上了小藤椅、熱水瓶和小搪瓷杯;
隨著人的移步換景,再說一下花園,還為那些健身設備說了幾句,再說小路,再說樹木,幾株是什么,幾株又是什么,這樣半天才繞到人物,但還是閑筆多,實干的情節(jié)還未出場……這是當代小說,尤其是短篇小說的做派。以評論家胡平先生的說法,這是“農(nóng)業(yè)社會的節(jié)奏”。
我記得曾經(jīng)給一個長篇寫評論的時候表達過這樣的意思,說:“至少,文學本可以提供另一種屬于自己的節(jié)奏,也就是說,文學的節(jié)奏不應該都是與時代同拍的,它完全可以是自己的,是更快或者是更慢的,是現(xiàn)實的加深或者是虛構(gòu)的加深,他讓你智力或者情感受到了挑戰(zhàn),并仍然飽含興趣再咀嚼一次匆匆閱覽時無法嘗盡的養(yǎng)分!保ā栋肷拿缹W:評吳正〈長夜半生〉》,《文藝報》2006年5月)——我今天仍然維持我的這個小說的節(jié)奏與時間觀,也就是說,我在堅信小說的時間節(jié)奏可以快的同時也堅信小說的時間節(jié)奏可以慢,快慢的目的是小說的藝術(shù)感覺,這種藝術(shù)感覺就是文學性,一種文學的藝術(shù)的直感。而我們當下的小說,太一致了,并且可能沒有意識到題材內(nèi)部的時間與節(jié)奏問題,沒有意識到這對于小說藝術(shù)的陌生化的作用。
但《無邊的蒼穹》是個越來越有意思的小說。它的形式和故事都有些趣味。講故事的人講了一個別人的故事,然后講故事的人也有些故事要發(fā)生。講的故事是關于一個死去的人的故事,而聽者原來也是一些死去的人。那么,“我”,講故事的人,究竟活著還是死去了?或者我哪部分還活著而哪部分已經(jīng)死去?你看吧,小說一旦進入荒誕不可一言以蔽之的意境,審美氣味和意思就含混多義起來。“一個人死了以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祥林嫂在《祝!防锏膯栐捚鋵嵤且粋巨大的天問,卻構(gòu)起了文學的無邊的蒼穹!皬拇,我不再去西南角乘涼,也再不講故事,每天吃過夜飯,涼也不沖,就躺到那片流過淚的草坪上,閉上眼睛,數(shù)到一萬,然后突然睜大眼睛,數(shù)無邊的蒼穹上有幾顆星星……”小說結(jié)尾的那段,非常漂亮了,我感覺到那是我喜歡的白娘子要來了。
。.水妖
《水妖》是抒情詩,是風景畫,是青春戀歌,是數(shù)字電影。
《水妖》這樣的寫作也是有很多前人經(jīng)驗的,所以其實看著依然眼熟,我個人也喜歡這個小說,因為這個小說的敘事比較飽滿、完整、有層次感。這對于許仙而言,是一種訓練,也是訓練的結(jié)果。
《水妖》里有人物。那人物是水妖。人物和水妖是方春茹。她一點都不妖毒,她的妖嬈是天生的,是桃之夭夭。是身體的自然和意識的自然。這樣的女子是很可愛的,文學要珍惜。雖然這種珍惜由來已非一日,隨便一想,比如沈從文筆下的大量的湘西女子。沈從文是一個造作的自然主義作家,是一個理想主義的唯美派作家,他筆下的人物現(xiàn)在也有不少非議和不以為然的,但他至少深悟女子的天生的妖嬈,深悟女子的心靈和身體的桃之夭夭,然后作為男子,怎樣守護和熱愛這種妖嬈。
許仙似乎領會到這種智慧,即便在文學表現(xiàn)上已經(jīng)落了第二層,但他還是描摹了自己心中、記憶中的水妖情結(jié)。當然,水妖方春茹在許仙的文本里還是沒有完全展開的,這也許因為作家終究缺乏力量和體驗把握女性的細節(jié)。因此,這只是一個少年之男性的眼睛,一個男性中心的文本。
我還想說兩句,水妖之美是要我們悉心體會的。女性作為人類自然的兩極之一,尤其對文學本質(zhì)而言是更重要的一極,其價值和奧妙遠遠不止我們現(xiàn)在大量文本所體會的那樣粗糙和淺嘗輒止。男人們低估了女性的宇宙,尤其是其審美價值。從某種意義上說,文學就是女性的藝術(shù)。
。.江南
我離開江南索居北國的兩個月,對江南的思念便是有距離的加劇。
距離告訴你的是忘懷不愉快的局促的具體的江南生活,加劇的則是江南骨髓里的迷人之處。
寫那塊土地上的妖魅,要出離那塊土地最好。至少要出離一段作有距離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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