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偉:且說宋江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歷史上宋江實有其人。近人余嘉錫著有《宋江三十六人考實》(載《余嘉錫論學雜著》),收集考辯甚力,可以參看。
《宋史·侯蒙傳》載:“宋江寇京東,蒙上書言:‘江以三十六人橫行齊魏,官軍數(shù)萬,無敢抗者。其才必過人’”汪應辰《文定集·顯謨閣學士王公墓志銘》謂:“河北劇賊宋江者,肆行莫之御!睆埵亍杜昙っ亻w修撰蔣圓墓志銘》謂:“宋江嘯聚亡命,剽掠山東一路,州縣大振,吏多避匿!薄端问贰せ兆诩o》:“宣和三年二月……方臘陷處州,淮南盜宋江等犯淮陽軍,遣將討捕;
又犯京東、江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張叔夜招討之!薄稄埵逡箓鳌匪鶖⒆钤敚骸八谓鸷铀罚D略十郡,官軍莫敢嬰其鋒。聲言將至,叔夜使間者頕所向。賊徑趨海瀕,劫巨舟十余,載鹵獲。于是募死士得千人,設伏近城,而出輕兵踞海誘之戰(zhàn)。先匿壯卒海旁,伺兵合,舉火焚其舟。賊聞之,皆無斗志。伏兵乘之,禽其副賊,江乃降!
史書盡管沒有明言宋江一伙就是在梁山聚嘯,但“梁山泊在宋為盜藪”也是名著史冊的。例如“梁山泊素多盜,宗孟痛治之。雖小偷微罪,亦斷其腳筋。盜雖為衰止,而所殺不可勝計!保ā端问贰て炎诿蟼鳌罚傲荷讲炊啾I,皆漁者窟穴。幾籍十人為保,使晨出夕歸,否則以告輒窮治,無脫者。”(同上《江幾傳》)“梁山泊漁者習為盜,蕩無名籍。諒伍其家,刻其舟,非是不得輒入。他縣地錯其間者,刻名為表。盜發(fā)則督吏名捕,莫敢不盡力,跡無所容!保ㄍ稀度握弬鳌罚
梁山泊是五代時因黃河決口,將大小湖泊連成一片,而成為汪洋大浸的,它的存在曾使執(zhí)政者頗費心思。據(jù)《邵氏聞見后錄》卷三○載:“王荊公好言利。有小人諂曰:‘決梁山泊八百里水以為田,其利大矣。"荊公喜甚,徐曰:‘策固善,決水何地可容?’劉貢父在坐中,曰:‘自其旁別鑿八百里泊,則可容矣!G公笑而后止!彼抉R光《涑水紀聞》卷一五亦載同事。蘇轍《欒城集》卷六有《和李公擇赴歷下道中詠梁山泊》詩,云:“近通沂、泗麻鹽熟,遠控江、淮粳稻秋。粗免塵泥汙車腳,莫嫌菱蔓繞船頭。謀夫欲就桑田變,客意終便畫舫游。愁思錦江千萬里,漁蓑空向夢中求。”注謂:“時議者欲干此泊,以種菽麥!笨芍@個問題的確在“新”“舊”黨之間引起過爭議。從蘇詩頭兩句描繪的情況看,梁山泊作為連接南北的水路樞紐,在當時經濟上顯然還有多重作用。所以成為“盜藪”,原因正在于此。一直到宋徽宗時,“有胥吏杜公才者,獻策于(楊)戩……括廢堤棄堰荒山退灘及大河淤流之處,皆勒民主佃……號為‘西城所"。梁山泊,古巨野澤,綿亙數(shù)百里,濟、鄆數(shù)州賴其捕魚之利。立租算船納直,犯者盜執(zhí)之。”(《宋史·楊戩傳》)可見仍然是利之所在,故成為“官”與“盜”爭奪的焦點。
宋江的性格是在說話人的描述中逐漸豐富起來的。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曾引元人陳泰《所安遺集·補遺》中《江南曲序》,云其“童艸時,聞長老言宋江事”,“宋之為人,勇悍狂狹”!端疂G傳》成書過程中,又結合雜劇戲曲的刻劃,對其人其事進行了全面“包裝”, 首先是對“孝義黑三郎”、 “及時雨”和“呼保義”作了解釋,又用“宋十回”展開了他被“逼上梁山”的過程。清人王望如評論“宋公明私放晁天王”時有“重朋友,輕朝廷,市私恩,壞大法,宰相下迨郎官皆然,不獨鄆城宋押司也!边@令人想到作者所以為宋江取字“公明”,實在是給趙匡胤欽定的《官箴》“公生明,廉生威”一個諷刺。但也因此決定了他與晁蓋、吳用、公孫勝等梁山泊上層人物的緊密關系,為他日后取代晁蓋成為首領奠定了基礎。
“招安”可謂宋代特色。語云:“要想官,殺人放火受招安。要想富,跟著行在賣酒醋!睔v史上的宋江確曾招安,并且參與了征討方臘。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五二引《中興姓氏奸邪錄》:“宣和二年,方臘反睦州……東南震動。以(童)貫為江浙宣撫使,領劉延慶、劉光世、辛企宗、宋江等軍二十余萬討之。”卷二一二引《林泉野記》:“宣和三年,方臘反,(劉)光世別將一軍自饒趨衢、婺,出賊不意,戰(zhàn)多捷。臘走入清溪洞。光世遣諜,察知其要險,與楊可世遣宋江并進,擒其偽將相,送闕下。”李埴《十朝綱要》卷一八:“宣和元年十二月,詔招撫山東盜宋江……宣和三年二月庚辰,宋江犯淮陽軍,又犯京東、河北路,入楚州界。知州張叔夜招撫之,江出降……六月辛丑,辛興宗、宋江破賊上苑洞!睏钪倭肌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紀事本末》卷一四一:“(征方臘攻幫源洞)王渙統(tǒng)領馬公直并稗將趙明、趙許、宋江,既次洞后!迸c上述史書文集相佐的記載,是1939年出土的《宋故武功大夫,河東第二將折公(可存)墓志銘》,其中敘及折在征方臘以后才擒拿宋江的,算是相反孤證。
但是自美籍學者馬泰來發(fā)現(xiàn)北宋末年人李若水的《忠愍集·捕盜偶成》詩,其中提到:“去年宋江起山東,白晝橫戈犯城郭。殺人紛紛剪草如,九重聞之慘不樂。大書黃紙飛敕來,三十六人同拜爵。獰卒肥驂意氣驕,士女駢觀猶驚諤!狈磳Α罢邪舱f”者也收回了看法?芍谓换锝邮苷邪彩钱敃r轟動京城的一樁大事,而后世說話人所據(jù)亦有本。考慮到《水滸傳》的形成過程,幾乎與主張“尊王攘夷”的理學傳播同步進行,就不難理解為何百回本、百十七回本和百二十回本都描寫了宋江征討方臘之前,先寫他參與征遼戰(zhàn)事。電視劇刪除了這一節(jié),則宋江之全力經營,就惟有“招安征臘”一事了。
金圣嘆評點天下“才子書”,以《水滸》與莊子、屈原、司馬遷,杜甫并列,尤其贊賞《史記》之膽識:“亂民必誅,而《游俠》立傳;
市儈辱人,而《貨殖》名篇。意在窮奇極變,皇惜刳心嘔血。所謂上薄蒼天,下徹黃泉,不盡不快,不快不止也!保ā缎蛞弧罚┻@就是《水滸傳》所以被金圣嘆“腰斬”(或魯迅所言“斷尾巴蜻蜓”)之由,
應該說,宋江的形象一直不能討好!度菖c堂刻本水滸傳》沙彌懷林述語有“若夫宋江者,逢人便拜,見人便哭,自稱曰‘小吏小吏’,或招曰‘罪人罪人’,的是假道學真強盜也,然能以此收拾人心,亦非無用人也。當時若使之為相,雖不敢曰休休一個臣,亦必能以人事君,有可觀者也!苯鹗@則認定作者“痛恨宋江奸詐”,他也認為“宋江是純用術數(shù)去籠絡人”,所以“時遷、宋江是一流人”,在一百單八人中“定考下下”。
隨著電視連續(xù)劇《水滸傳》的播映,宋江又成了議論的中心,一時使人想起了七五年的那場“評《水滸》,批宋江”――最近一家南方報紙用將近一版的篇幅批評小說《水滸》,猶有過之。李雪健沒有參加劇組的播出宣傳活動,不知是否因為受不了耳邊聽得的種種議論和批評。顯然在表現(xiàn)宋江英雄聚義與朝廷招安的兩難處境中,他對角色的把握也陷入了兩難。這就牽涉到宋江是否是“農民起義領袖”的問題。
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有關宋江身分的歷史材料。余嘉錫據(jù)南宋末年龔開的贊詞“不假稱王,而呼保義。豈若狂卓,專犯忌諱!倍端问贰酚涊d“保義郎”為五十二階武職中的第四十九階,揣測“宋江以此為號,蓋言其武勇可為使臣!薄敖鹩谄矫,以流俗所習知之卑秩自名!彼甲C當初隨宋江“橫行河朔”的三十六人中,也沒有可以稱為農民者。這涉及到對宋代社會的認識問題。日本史學界占上風的看法,是把“宋代社會看作已克服了封建性的社會”(中華書局《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第二冊425頁),黃仁宇的看法,則以為“王安石變法”已處于“前資本主義”狀態(tài)(三聯(lián)書店《中國大歷史》)。
還是在四年前電視劇《三國演義》的一次研討會上,任大惠偶問怎樣把握籌拍中《水滸》的總體感覺,我答曰:“《水滸》需要市井氣。多看看《清明上河圖》,就能體察出《水滸》人物活躍的主要背景!爆F(xiàn)在看法依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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