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映:說大小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疚陌l(fā)表于《讀書》1999第三期。本文補足了發(fā)表時刪節(jié)的部分。
“大小”是我們最常用的語詞,小老鼠大老虎,老虎大老鼠小,哪頁書上都有幾個“大”和“小”。
“大”“小”這兩個字不僅頻頻單獨出現,而且孽乳能力也強,“大”有大器、碩大、大腹便便,“小”有小人、狹小、小心翼翼。
但大和小的領域比這還要寬廣。我們并非只在標稱“大小”這兩個字的時候才說出大小,凡說到城市、天體、戰(zhàn)爭、廣場、商廈、恢宏、豪富,也就說出了大,說到蚊蠅、溪流、星星、弱智、玲瓏、弟弟、細心,也就說出了小。
那么,我們能不能從“哥哥”、“姐姐”、“城市”、“闊綽”里找到一個“大”的共相來?近人不喜歡形而上學概念偏愛科學語匯,那就換個問法:能不能從“哥哥”里提取“大”這個義素?“哥哥”包含“大”這個義素,“老虎”包含不包含?含義通常不是由顆粒分明的單元組成,可以通過義素分析這樣的機械方法探索。河比溪大,城比鎮(zhèn)大,哥哥比弟弟年歲大,喊比吟聲音大,鯨吞比蠶食氣派大。然而我們也說小城市大鎮(zhèn)子,說小哥哥大弟弟,說低聲喊高聲吟。初學大小,我們就知道老虎大老鼠小,但我們接著就學會了把個頭比大老鼠大得多的老虎叫“小老虎”。
與其說大小概念是偉大渺小大器小氣城鎮(zhèn)河溪山丘這些形形色色概念里某一詞素或義素的抽象,不如說它本來就是這形形色色概念之間的一種聯(lián)絡。一個概念不是一個共相,由個體平均分有,而是一種道理,一條道路,或寬或窄或長或短或直或曲,把形形色色的獨特存在連通。
我們按容積分出大碗小碗,按年齡分出哥哥弟弟,按氣度分出大派小氣,我們這樣使用“大小”,這樣形成大小概念,其中自有道理。學話,看似在學稱呼這個稱呼那個,其實卻是在學習稱呼之際學習講道理。
你兒子問“大是什么”,你會耐心教給他,大不是個什么,這個大,那個小,A大,B小,C不大不小。孩子學話,開始會把什么詞兒都當作名稱或類似的東西,會把一種語法結構錯誤地套到另一種語言現象上去,好在幾乎不費什么力氣,這種“過度概括”就會得到糾正。我們長大成人,仍舊喜歡過度概括,然而我們現在已經十分固執(zhí),別人也懶得來糾正我們了,聽任我們追問:什么是大?什么是自由?什么是時間?好像這些問題和老虎是什么人造衛(wèi)星是什么相當。
我們說起“過去”“將來”“已經”“了”“古代”“計劃”“變化”,就說到了時間。一種語言可以沒有“時間”這個詞,卻不可能不說到時間,不可能沒有時間概念。也許可以說,“時間”是“將來”和“已經”的元語言,但這絕非說,“時間”是時間概念的名稱。假使真談得上“時間的本質”,它也肯定不是由各種時間現象的共性組成。在無論多微弱的意義上,時間也不標識“已經”和“計劃”的共同之處,如果你在這個意義上追問“什么是時間”,我必茫然若失。
哥哥比弟弟大,這據說包括在“哥哥”“弟弟”的定義里,所以被稱作“分析為真”。娘生在女兒之前也是分析的真理嗎?這個后娘偏偏比女兒還年輕。白馬非馬后娘非娘?城一定比鎮(zhèn)大嗎?老虎一定比老鼠大嗎?鴨蛋一定比雞蛋大嗎?所有這些提法中都含有不同程度的“分析因素”,所以都不同于“這只雞蛋大還是那只雞蛋大”,這后一個問題字面上沒有提供任何線索。語言能力的一個組成部分是分析能力,只不過自然語言里的分析不是純形式的分析。
知道張三是張四的哥哥,就知道張三比張四大。知道張三是李四的丈夫,卻不知道他是不是比李四大,不過我們可以問一問誰大。知道i是-1的平方根,卻問不出誰大誰小。有些問題單從語義上就可以回答,有些非得量一量查一查才知道,有些則完全無法回答——綠色大還是藍色大?行星和恒星哪個更善良?這塊磚頭是公的還是母的?──磚頭完全不涉及公母這一維度。
雞在先還是蛋在先?這只雞生這只蛋,這只蛋又生那只雞,“雞”和“蛋”包含了先后這一維度,卻不像母女兄弟那樣包含了孰先孰后的語義。于是“雞在先還是蛋在先”模模糊糊像是個問題卻明明白白沒有答案。
“大小”不是形體大小和性情大小的名稱,不指稱大小——它怎么指稱?大小不是形體大小性情大小共享的共相——除了這個自身同一的“大”,形體大和性情大有什么共同之處?
概念的聯(lián)系方式曲曲折折重重疊疊,豈止共相一端?真理的形式多種多樣,豈止分析與綜合兩種?小年不及大年,小知不及大知,這是分析還是綜合?有容乃大,這是綜合還是分析?
大和偉大有聯(lián)系,偉大和好有聯(lián)系,好和善良有聯(lián)系。大、偉大、好、善良有一個共相嗎?這個共相是好還是大?量大就是量多,速度大就是速度快,面積大就是面積廣。大和多、廣、高分有幾個共相?速度大就是速度高,溫度高就是熱,可見大和熱親緣。的確,我們說大起來熱起來,說小下去冷下去,由此亦可見大和熱親緣小和冷親緣。各種感覺連在一起,模模糊糊覺得熱和高和大連在一起。我們通過某種技術把熱的感覺和向上的視覺直接聯(lián)系起來,身上熱起來,氣溫計上的水銀柱同時升起來。
概念的聯(lián)系盤根錯節(jié),有的條理清楚,有的埋沒難尋。我們就通過這些曲曲折折重重疊疊的途徑學習語詞理解世界!按蟆蓖ㄟ^高大和高相聯(lián)系,通過高溫和熱相聯(lián)系。反過來通過“大”,都市和巨無霸相聯(lián)系,孔子與大山相聯(lián)系,歌德和海洋相聯(lián)系。這些遠不止于字面的聯(lián)系,而是感性的聯(lián)系和概念的聯(lián)系。通過一個“大”字,我鼻子大和他心胸大這兩句話有了聯(lián)系,可這算什么聯(lián)系?量子物理和馬王堆有沒有聯(lián)系?現代性和嫉妒有沒有聯(lián)系?走上百里千里,兜上二十個圈子,什么和什么都會聯(lián)系上。在純邏輯上,推導二十步和推導兩步,無礙結論的正誤,最多是增加了我們自己犯錯誤的可能性,可是在感性世界,兜上二十個圈子就什么感覺都沒有了。
大與優(yōu)良、廣大、高、熱、升起來等等親緣。這些親戚中最顯赫的,是好。偉大,大器,大方,都是好詞兒。小流氓覺得作個大流氓總勝于作個小流氓。小人,渺小,小肚雞腸,都是罵人話。在車夫的高大形象的壓力下,魯迅覺得直被榨出藏在皮袍下面的小來。
語詞常含褒貶,人所周知,但其廣度仍有始料不及處。一個人“具有高尚的品性”,但他能不能“具有”卑劣的品性呢?反正我們從來不說他“具有軟弱的意志”。卑劣模模糊糊被視作品性的闕失,軟弱明顯是意志的闕失,而我們較多贊許具有和存在,不大喜歡不存在、死亡和闕失。于是,“具有”隱隱約約是個褒義詞。
小也常常被視作大的闕失。我們總是用“大”來代替“大小”、“規(guī)!薄N覀儐枴澳愣啻罄病,不問“你多小啦”。
但顯然不能得出結論說,大的就是好的。大而無當就不好。大惡棍不是好惡棍。大有大的難處,小也有小的好處,例如小巧玲瓏。有人甚至斷言小的就是好的。當然,正因為人們有意無意把大和好連在一起,所以才有人特別提出小的就是好的。大和好不相等。大也不是具有某種好的概率。有聯(lián)系并不等于說可兌換,“聯(lián)系匯率”只是聯(lián)系的一種。
一尺長的老鼠叫大老鼠,三尺長的老虎叫小老虎。這還只是尺寸大小,此外,我們還會說到數量大小,心性大小,偌大個頭小心眼兒,不大點兒個頭是個大人物。我們還要討論權大還是法大,還要領悟天大地大人也大。大小概念與其它千百種概念互相纏繞浸潤,大小這兩個詞有千變萬化的搭配。然而,我們無需掌握這一切才懂得大小。“大小”是我們最早學會的語詞,我們呀呀學語已經會說小老鼠大老虎。老虎大老鼠小,實在沒比這更簡單的了。我們最初學會的自然是些簡單的東西。
我不懂“宵小”這個詞,我看不出你們兩個誰志氣大,這不表明我還沒學會“大小”。就像我不必學會所有的漢語語匯才叫學會漢語。我通過一些實例掌握了“大小”的基本機制,這就是懂得大小了。目測這個圓形的面積大還是那個三角形的面積大,衡量權大和是法大,理解“宵小”的含義,這些都是應用我已經習得的大小概念。
然而,學習不也需要操作,使用不也是一種學習嗎?的確,我們通過游泳學習游泳,通過戰(zhàn)爭學習戰(zhàn)爭。使用和學習互相滲透,卻并不因此互相混淆。當然,學開車時我也把著方向盤,但那是在模仿打方向盤,真正的司機坐在副駕駛座上。我現在開車的任務是開車,我還不能用開車來完成運貨送人的任務。
使用也是學習,糟蹋納稅人的錢也叫學習管理。我們這個民族充滿“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的智慧,不屑于像夷人那樣分析辯駁。糊涂也是明白,明白也是糊涂,我們得道的年代久遠,已經記不清我們交了學費是在為別人學習管理還是為自己學習被管理,反正幾十年的血汗交出去了。
可在學習和學會之間有一條分明的界限嗎?沒有。明明白白的眼睛看得見模模糊糊的界限,模模糊糊的眼睛自然看不見任何界限了。
我會分辨老虎比老鼠大,我知道大老鼠比小老虎小,這我就學會了“大小”——我第一次見到大象就知道大象大。否則我們還要語言這種工具干什么?說大象大,說泰山大,這是“大小”的機械重復運用。有了語言和機械,我們就可以通過掌握一些簡單的機制去應付各式繁復的局面。
我們學會了走路以后,還會走很多很多路,但我們不再提高走路的水平了。同樣,今天我用這個“大”字,不比我六歲時用得更好。自然把行走設計得簡單易學,因為我們必須早早學會走路,今后才好走很多路,才好進一步學習播種收割行軍跳舞。自然也把語詞的基本機制設計得簡單易學,以便我們早早學會,以后好嘮嘮叨叨說個沒完。
當然,為了特殊的目的,我們會學習儀仗步法,學習競走。競走還是走路嗎?倒更像走路的抽象,為走路而走路。我們學開車,為了運貨送人。賽車運動員學開車,是為了把車開得更快更險。為開車而開車,開車技術就成了無止境的,還可以提高一分鐘、一秒鐘,就像為需要而需要,消費就成了無底洞。
你我都不是賽車手,但開車的技巧仍有些差異。這種差異可以通過比賽表現出來。希臘人是在這種意義上開展競賽的。來到競技場上的是戰(zhàn)士和水手,這些戰(zhàn)士和水手同時還是運動員,演員,作家。埃斯庫羅斯自撰的墓志銘為自己是個英勇的戰(zhàn)士深感自豪,卻忘了提到他是個悲劇詩人。職業(yè)運動員、職業(yè)作家、時裝表演與智能飛彈、克隆羊一道,把我們的時代定義為技術時代。
希臘人當然不止把體育看作戰(zhàn)斗訓練這類實用課程,就像希臘的雕像不只是單純的宗教作品。體育自有其緊張和愉快。體育競賽的完整形式發(fā)源于希臘。希臘人熱愛體育,兒子得了冠軍,當爹的可以死而無憾,科林斯青年跑了第一,科林斯一片歡騰。但他沒留下世界記錄。四年后還會有一個第一。希臘人好爭第一,但不會想到“向人類的極限沖擊”。希臘人把人的極限理解為使人完美的自限,這樣的自限是無法通過沖擊達到的。
我掌握了大小的基本用法,就能在不同程度上應付變式,或在特定條件下的作獨特的使用。碰到“宵小”,我可能猜出它是什么意思。我一來靈感還可能說出“榨出皮袍下的小來”這樣的妙語?梢园堰@叫作創(chuàng)造性的使用。
含義的新形式不僅依賴于概念的基本機制,而且反沖基本機制,使之發(fā)生微小的改變。語義就這樣不知不覺地變化著。所以,我們應當把概念結構理解為布迪厄所說的那種“動態(tài)結構”。
解構主義盛行以來,結構常被當成了僵化的同義詞。然而,與結構相對的不是靈活,而是渙散。要富有靈活的功能,就必須具有結構而不可停留于渙散之中。
“大小”的含義是一種可能性,特定的使用是這種可能性的某種實現。形體大小是大小概念的最初的最基本的實現。既然它是可能性,我們當然不知道下一輪會怎樣出牌,然而,大小之為概念也非耽留于無名無形無轍跡之中。已經實現的用法規(guī)定了“大小”含義的范式。概念的可能性屬于概念結構本身,我們發(fā)現這些可能性而不是發(fā)明之。
了解哪些事情是現實的,或是實現了的,是知識。從現實中掌握可能性,是理解。我們從已經實現的用法掌握可能性,就像我們從一個人的所作所為了解他的潛能。這些使用方式是否實現以及如何實現,無法事先推知,否則它就不是可能的新的用法,而是尚未實現但必然實現的用法了。
有人潛能豐富,有人不過如此。詞也一樣!颁\”這個詞幾乎沒什么新鮮的可能性。基本概念語詞,如“大小”“高下”“家”“藝術”之類,具有最豐富的潛能,從來不完全成為實現了的東西。
這些基本概念構成了語言共同體的理解脈絡。我們把什么看成高的什么看成低下的?什么顯得自然而然而什么顯得荒謬絕倫?天大法大還是黨的恩情大?大哉孔子還是大哉孔方?這些大是大非勾畫出一個民族的精神面貌。哲學關心基本概念,在這個意義上,哲學是我們的終極關懷之一。(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哲學家從已經實現了的含義來清理基本概念的聯(lián)系,把這些概念的可能性清理出來。但這并不就實現了這些可能性。詩人跳躍著實現語詞的可能性。在最廣泛意義上,我們每個人都是詩人,都偶或會詩性地使用語詞。
我們無法預定創(chuàng)造性,事后卻能夠理解創(chuàng)造性。雖沒有通向創(chuàng)造性的現成道路,卻可以從創(chuàng)造性返修一條道路,通回常規(guī)。我們這樣區(qū)分詩和語言錯亂。我們雖然不會寫詩,但我們能夠讀詩。我們倒都會胡言亂語,但我們互相都聽不懂。
共同語言是我們生活中基本而又基本的東西。你我可以爭論天大地大還是黨的恩情大,但要爭得起來,你我必須都承認老虎比老鼠大,四兩的饅頭比二兩的大。你要堅持老鼠比老虎大,我就不和你爭了。即使今人特別喜歡覺得自己特立獨行,我們的共同之處還是太多,沒辦法,抽掉這些共同之處就不知道怎么才能特立獨行了。
獨特的思想,只能用我們都明白的道理教給我們。你可以教給我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這是因為我們都知道尺比寸長。你叫出一個不常見的叫品,你要說服我你叫得有理,就得表明這叫品其實合乎你我的叫牌約定。高水平的橋牌手不是那些不遵循叫牌約定的牌手,相反倒是碰到復雜牌型仍能夠堅持約定的牌手。高深奧妙的思想不會妄圖全盤代替基本而簡單的見識,倒是要在復雜的情境中獲得理解,亦即與常理常情溝通。
“大小”是最早學會、最常使用的語詞,大小是最早形成的概念,這些最早成形的概念,勾畫出我們日后理解的格局。我們把大小之類的概念稱作基本概念。
我們對基本的東西往往不加注意,只有別的事情遇到麻煩找不出個所以然的時候,我們才回過頭來檢討基本的東西。哲學家特別關心所以然,常遇到麻煩,喜歡檢討基本的東西。
摩爾說,我們用基本的概念來定義復雜的概念,而基本概念本身無法定義。摩爾提到的這個事實導致一種誤解,彷佛概念像分子一樣,可以分解為原子,進一步分解為亞原子粒子,直到夸克這樣的東西,單純得無法形容無法定義。
我們說“一個概念”,但那和“一個”蘋果相差甚遠。我們分析一個概念,不像把一個蘋果分成兩半或分成果皮果肉果核,而是看看這個概念的位置是由哪些別的概念維系的,即確定這個概念在概念系統(tǒng)中的坐標。概念系統(tǒng)不是由一個一個概念累積而成,相反,一個一個概念只是概念系統(tǒng)的分化,每一個概念的意義都在于它在概念系統(tǒng)中的位置,就像圍棋盤上這個棋子和那個棋子起到不同的作用,端在于其所處的地位不同。
我們從形體大小形成大小概念,進而至于事體大小,性情大小。但不宜把性情大小看作形體大小的借喻,或引申。各式各樣的“大小”,都從感性世界生長出來,從感性世界汲取意義。我們了解虎和鼠的區(qū)別,草原和草坪的區(qū)別,司馬遷和你我的區(qū)別,出神入化和裝神弄鬼的區(qū)別,于是我們知道了什么是大什么是小。大小是概念,也是感覺,它們是感性和理性的交會之處。只有通過根須的蔓延、滲透、接觸,一棵樹才成為能夠界定的個體,而自然理解中的基本概念就是聯(lián)系那不可界定者與可定義者之間的根須。
的確,沒有誰通過定義學會大和小。在這里即使說到“實指定義”也太狹窄,太學究氣。自然理解所依賴的概念系統(tǒng)不是數學那樣高度形式化的系統(tǒng),我們不可能把大小的基本機制像一條數學定理那樣充分明確表述出來。在這里那里,在某一點上,一切證明都失效了,一切表述都多此一舉,我們只還能閉上眼睛感覺一下,睜開眼睛看一看,同時邀請我們的同胞睜開眼睛看一看——你要是連這個比那個大都看不出來,我們還能說什么?
常聽人評論說,文化、宗教這些詞,直到今天也沒有明確一致的定義,由此可見我們一直理解得稀里糊涂。其實,由此至多可見學術界還不曾公認某種形式上的定義。你不能因為我畫不出我女兒就斷定我無法在火車站上認出她來。我們三歲就掌握了大小多少上下來去的基本含義,直到今天哪位讀者能為這些詞下個過得去的定義?
我們三歲就掌握了大小概念,人人都掌握大小概念,就此而言,它們頗為簡單,不像隱喻和導數,有人總鬧不明白。我們能夠把導數的概念表述清楚,想來定義一下大小又有何難?——既然我們都承認大小是簡單得多的概念。然而,大小并非在任何意義上都更加“簡單”。
你看她一眼,下次就從下火車的千百人中把她認出來,然而,你卻無能把她的特征描述出來。從千百人中識認她,不是微不足道的本事,我們的祖祖輩輩經過無數次微調,才練就了這樣一雙眼睛,把它傳給了我們。祖先不曾傳給我們一眼識別出某只特定狍子的眼睛,——我設想,狍子也沒有識別西施和東施的眼力。你一眼就認出了她,絕不意味著這種識別的機制特別簡單。同樣的道理,人人都識得大小,不僅不證明大小在任何意義上都是“簡單”的,反倒提示在某種極其重要的意義上,其機制特別復雜。
復雜之處就在于這些基本概念就像理解之樹的根須,千絲萬縷蔓延在感性-意義的土壤里。同樣,一門科學的基本概念,其作用也在于向其形式體系輸送意義。
科學概念從自然理解汲取意義,自然理解由于浸潤在感性里而充滿意義。在學會測量三厘米四厘米之前,我們先得知道大和。
而我們之能夠形成大小的概念,是因為我們生活在大大小小之中。
我們說“大眼睛”,并非大而化之,也不是因為沒得著機會計量那雙眼睛的表面積。在通常意義下,說不上“三平方厘米的眼睛”比“大眼睛”更精確,這個說法隱示“大”像“三”一樣是個數字,只不過這個數字比較籠統(tǒng)。大小不是數字,也不是一二三四五的總稱或抽象。十八和一百八可以數出來,多和少卻數不出來。十八可能很多也可能很少!岸嗌佟焙汀笆恕逼鹱饔玫姆绞酵耆煌,學會這些語詞的過程也完全不同。一二三四五是尺子上的刻度,長短卻不是和一米八并列的一個刻度。無論一把尺子分成十個刻度還是一百個刻度,長短都不在其中。長短是這些刻度的方向和意義,是我們借以理解世界的一維。大小長短貴賤是方向,所以我們通過差別很大的事物來教孩子學這些詞。
大小是一二三四五的方向或意義。輕重是天平的意義,冷熱是溫度計量的意義。不消說,不是輕重冷熱這些向度的綜合產生了理解,而是已經在先的領會通過這些向度得到了明確的理解。這些向度本身就是領會向理解轉化時所產生的形式標記。
“大眼睛”是“三平方厘米的眼睛”的意義。不妨說,“大眼睛”直接有意義,“三平方厘米”要繞到大小這類概念上才有意義。你讀一篇農業(yè)現狀報告,記住了其中所有的數字,但你一點都沒有感覺到:需求這么大呀,產量這么少呀,情勢這么危險呀。那么,這篇報告對你沒有意義,或干脆說你沒讀懂。這么大這么少這么危險等等感覺使統(tǒng)計報告里的數字獲得意義,對,使數字獲得生命——當然只有和生命相連才能獲得意義。我們量出一米八十,或180萬光年,是為了知道多大多小,多遠多近。一米八十的床太小了,兩米正合適。太小,不大不小,這些是一米八的意義和指向。
測量最基本的要求是把所測量的變成一條直線,二元就是這條直線的兩個方向。大小多少上下來去指明了方向,在特定的方向上,我們衡量。一把尺子上有無數刻度,但它只有兩個方向。一與二的關系,和一與多的關系不屬同類。
一把尺子,兩端是兩個刻度,中點也是一個刻度。但作為概念,中點不是兩個終端刻度之間的平均值,而是一個方向,中庸和極端各為一極。這在哈特曼試圖理解亞里士多德的中庸概念時早已注意到了:事事取中本身成了一種極端的態(tài)度,成了兩極中的一極。
人是尺度,二元是尺度的兩個指向。二元性的宿根總是埋在思執(zhí)這一方面。我一個月掙300塊,為什么我就窮呢?還不是我眼巴巴看人家掙了三千三萬?還不是因為我六根不凈,拿著貧富來對照?要是我一簞食一瓢飲樂我自己的,則何窮之有?
構成對立的是貧富觀念。但我絕不是說貧富“只是觀念而已”,不是旌動不是風動是爾心動。改變一下觀念而不去掙錢,錢包不會自己鼓起來。我承認,轉變觀念,人可能從錢眼兒里轉開視線看到海闊天空,我也承認,精神上的富有經常比多兩個錢更讓人開心,但我相信這樣的事實可以用很平白的話表示清楚。貧富觀念不具備把三百塊三千塊溶化成單純觀念的功能;
其功能在于使我們對三百塊或三千塊有個概念。概念是一套機制,讓事實獲得意義,把數字連向感覺。
三百三千三萬沒有意義,多和少有意義,窮和富有意義。為了獲得理解,為了有個概念,看來我們不得不求助于兩向性!皻v史”這個詞的意義是什么?我們不由得想到歷史與現實,歷史與未來,歷史與悲劇,歷史方法與數學方法,歷史與虛構。二元宿根扎得很深,扎在意義的深處。
一篇天文學論文,可以完全不出現大小這樣的字眼,但一本科普讀物就不可能。這卻不是說科學家只和數字打交道。他說到質量為100 000 000噸的黑洞,連帶也說出了“小”黑洞。他在寫科普讀物的時候,只是明確地把這個“小”字說了出來。100 000 000噸對他直接具有意義,就像“一米九的個頭”對我們直接具有意義一樣。
你說“他一米九”,我聽到了“大個頭”。我們首先和最后要知道的是大小。在首先和最后之間,我們有時需要知道得更確切,究竟大到多大小到多小。有時我們需要知道小到一微米還是半微米。我們不是技術專家,量不出一微米還是半微米,但工程師、法醫(yī)和天文學家卻是“我們”,不管他能計量多大多小的距離,他必須像我們一樣具有大小遠近的基本概念。
大小多少上下來去,這些不是可有可無的詞匯。若抽去大小多少上下來去,憑我們還有多少化學名稱力學概念,都不可能組織成一種語言。
Sinn或sense既指感覺也指意義,在中文里我們有兩個詞,但不難發(fā)現兩個詞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我們感覺意義,不能計量出意義。意義的一個基本含義是“可感”。
只有在感覺中顯現出來的,才有意義;
只有有意義的,才被談論、理解。而且,只有有了意義,才會有沒意義的東西。只有通過已經理解了的,才能理解還沒被理解的。我感覺不到地球繞著太陽轉,但我可以理解日心說,因為我承認有時坐在火車里,明明自己的車開動了,倒覺得別人的車在動。我感覺不到電子繞著原子核轉,但我可以理解這個圖式。
自然理解為專門理解搭好了平臺。我們在學會數字以前就學會加減法了,少加少等于多,小加小等于大。我們懂得了這樣的道理,才能進一步學會四加四等于八。計算根植于感覺。我們可以從感覺上把計算割下來,交給計算機去處理,但我們不能要求計算機生出感覺來,就像我們不要求黃油里長出小牛犢來。
一米八可能太長也可能太短,這豈不等于說,一米八是客觀的,長短是主觀的?同一杯水,你覺得熱,我覺得冷,要確定客觀的溫度,就需要用溫度計來測量。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用溫度計測量“冷熱”,即測量“溫度”。在另一種意義上,冷熱不是用溫度計量出來的,溫度計上的指示不變,而且你我都承認測得很準,但你還是覺得熱,我還是覺得涼。只不過,我覺得涼,你不能說我這人主觀,我客觀上覺得涼。
主觀這個詞的一個意思是“屬于人這方面的”,這層意思是中性的。首長來視察,說,不要總強調客觀原因嘛,要多從主觀上檢討檢討嘛!爸饔^”這個詞的另一個意思是“不顧事實的”,這層意思是貶義!汕先f人餓死了,還說形勢大好,這位同志太主觀啦。雖然跡近包庇,總還算句批評吧。
無論在哪層意義上,我覺得涼都不主觀。反復量出二十五度我卻堅持說二十度,我這個人才主觀。冷熱的確和感覺相連,但感覺并不天生主觀。主觀客觀用來判斷感覺根據于什么,而不是用來判斷感覺到什么。當然,感覺和感覺的根據通常就是一回事。世界通常就是我們感覺的那個樣子。而且不是碰巧如此,因為感覺本來就是從世界生長出來的。從另一個角度說,我們通過冷熱這樣的概念保證了感覺和世界的一致。
沒有感覺,零下30度也不冷。然而,不是零下30度的感覺冷,是零下30度冷。冷熱是描述感覺的還是描述世界的?冷熱從感覺的角度從意義的角度描述溫度,從感覺的根據方面描述感覺。我覺得水冷和我覺得心疼這兩句話的語法不同,覺得水冷不但說出了我的感覺,而且同時說出了這個感覺的根據。冷熱既不是用來描述主觀感受的,也不是用來描述客觀世界的,冷熱把我們自己和世界連在一起說出來。
只有有了天然正確的感覺,才可能發(fā)生錯覺。我說天安門廣場比我家院子大,我不說我覺得天安門廣場比我家院子大,雖然兩邊我都沒有量過。用不著量,我不會錯,我不能錯,如果這都弄錯了,你不送我去學測量,你把我送到醫(yī)院去。但我看不出這個圓形大還是這個三角形大,卻挺正常的。正因為在這里我們常常看不準,所以我說我覺得這個圓形大,不說這個圓形就是比那個三角形大。主觀的不是我的感覺,而是我不承認我的感覺在這個場合出了錯這個事實。錯,就是錯開了,感覺和感覺的根據錯開了。
大小、好壞、高低、升降,這些語詞一向成雙成對,大小相形,高下相傾。為什么凡說到高,低也一起浮現?說到一切皆有,無總是悄悄跟著?為什么成雙而不是成三?我們有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地球卻只有南北兩極。兩極怎么對立?又怎么互相依賴?這些成雙成對的語詞,語文教科書不過用“反義詞”一語了之,古今中外的哲學卻為它們傷透了腦筋,想不出個好辦法來克服二元性,達乎統(tǒng)一。然而,我們?yōu)槭裁匆欢ㄒ朔,我們身上哪里藏著這永恒的沖動?
大鵬扶搖而上九萬里,大氣磅礴,誰不慕其大?小麻雀吱吱一笑:飛那么高干嘛?我們飛過籬笆墻就算了,飛不到就往地上趴著歇一會兒唄,又有什么“大”不了。小筐子能裝的,大筐子也能裝,小螺絲釘能扣上的,大螺絲釘就不一定能。大亦一是非,小亦一是非,既然如此,大小高下之分何必認真?因其所大而大之,物莫不大,故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為小。圣人十分明白這里面的辯證法,所以終不為大。然而,大鵬和小麻雀各得其樂,終究一個樂在四海一個樂在尺塘,圣人終不為大,終究他成了大圣人。明乎此小大之辯者,可與語大小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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