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公民代替?zhèn)b士:梁羽生走了
發(fā)布時間:2020-06-14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1924年出生的梁羽生走完了他在塵世的全程,在遙遠的悉尼。此刻,我腦中首先跳出來的卻是少年時代初讀他的《七劍下天山》,迄今仍念念不忘的開篇那首詞:
“笑江湖浪跡十年游,空負少年頭。對銅駝巷陌,吟情渺渺,心事悠悠!酒冷詩殘夢斷,南國正清秋。把劍凄然望,無處招歸舟。
明日天涯路遠,問誰留楚佩,弄影中洲?數英雄兒女,俯仰古今愁。難消受燈昏羅帳,曇花一現恨難休!飄零慣,金戈鐵馬,拼葬荒丘!”
二十幾年來,這些句子一直在我的生命深處不時地浮現。我雖未見過梁羽生,但從小熟讀他的作品,包括武俠和文史小品,七、八年前因為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之約,為那套“中國現代作家傳記叢書”寫一本《金庸傳》,在收集材料時對梁先生的生平也頗有留意,在心理上有一種近在咫尺的感覺。作為新派武俠小說的開創(chuàng)者,他和金庸共同把這個形式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并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成為兩座并峙的高峰。雖然金庸多次說武俠小說只是“娛樂性的東西”,“沒有崇高的社會目標”。梁羽生在1980年3月甚至這樣說:“我本來是從事文史工作的,以偶然的因緣,寫上武俠小說,不知不覺,在刀光劍影之中,已是浪費了將近三十年的光陰了!钡珣{心而論,他們的武俠作品確已超越了單純的打打殺殺,在娛樂性當中賦予了許多歷史的和人性的因素,將愛恨情仇、江湖廟堂、生生死死都演繹得曲折有致,不能說是“浪費”。擅長舊體詩的他曾以一首新詩來闡釋對武俠作品內涵的理解:“正派俠士只是理想的夢幻/但我相信那會是真實的存在/因為我在現代年輕人的身上/看到俠士的襟懷/因為他們善用自己的幻想/不是依靠別人的腦袋/如俠士之敢于傲視世界”。在“不是依靠別人的腦袋”這一句,我們可以隱約體會他對筆下俠士的一種期待和寄托。
對于他們的武俠小說,如果放在文學史的角度來評價,確實不宜過高。而從文化史的角度,則具有別樣重要的意義,作為20世紀50年代后出現的一個文化現象,他們立足香港的創(chuàng)作,在兩岸三地和整個華人世界風靡數十年而不衰,最初的用意雖是娛樂,卻在不經意間保存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血脈,他和金庸也因此成為創(chuàng)造了一個時代的人,在文化上的影響要大于許多文學成就高過他們的作家。這也是20世紀中國歷史和文化命運造成的特殊結果。當時大陸幾乎完全禁止出版武俠小說之類的通俗娛樂作品,進入一個全面意識形態(tài)化的時代,海峽對岸也處于長期的戒嚴時代,對文化有諸多壓制和禁區(qū),源遠流長的武俠文化只能借助小小的香港才能保存下去,他們恰逢這樣一個時代,并且抓住了這個時代,這是他們意料之外的收獲。
從根本上說,包括他和金庸在內的武俠作品之所以如此受歡迎,我有一個看法,在漫長的專制中國,我們的文化幾乎就是為帝王服務的,可以稱之為帝王文化。作為補充,產生出兩個支流,清官文化和俠文化,中國人無法想象以制度安排來解決社會不公,就把希望寄托在清官和俠客身上,這是俠文化產生的深層原因。只要中國沒有完全跨入現代社會,俠文化就是許多中國人心中的一貼精神安慰劑,可以滿足人們潛意識里尋求公平、正義的欲望。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正是他們兩人將俠文化發(fā)揚光大,在他們筆下,那種縈繞不去的家國情懷,以及對公平、正義這些價值的肯定和張揚,在很大程度上滿足了漢語讀者的內心需求。
和“查良鏞”被“金庸”淹沒了一樣,他的本名“陳文統(tǒng)”也為“梁羽生”這個筆名所遮掩,他自己更重視的《筆照六花》等文史小品更是為他的煌煌三十五種武俠作品所淹沒,比他寫武俠更漫長的報業(yè)生涯也被讀者所忽略。說到底,最終他被那么多人銘記就是因為《七劍下天山》、《萍蹤俠影錄》、《云海玉弓緣》、《絕塞傳烽錄》這些作品,和他創(chuàng)造的凌未風、張丹楓、金世遺這些人物形象。
他和金庸的教育、愛好、身世、命運也有許多的相似處,金庸是讀國際法的,他在嶺南大學讀的是經濟系,在1949年前后的時代劇變中,他們都在香港《大公報》系統(tǒng)工作,他們都癡迷于下棋,都有很深的文學素養(yǎng),很強的駕馭漢語的能力,金庸受西方文學的影響更多,文字也更有魅力,而梁羽生的古典文學造詣更高,他自填的那些詞,讀來慷慨、蒼茫,回腸蕩氣,有打動人心的力量。他們先后開始在報紙上寫武俠小說,共同開創(chuàng)了武俠文化的新時代。還有一點,他們的父親同在1951年被“鎮(zhèn)壓”,1986年,《團結報》發(fā)表題為《梁羽生之父恢復名譽》的報道,其中說,香港《大公報》撰述員、新派武俠小說家梁羽生的父親陳信玉,于1951年在廣西蒙山縣被“錯誤‘鎮(zhèn)壓’,梁父之死實屬冤枉”,予以平反,恢復名譽。這則姍姍遲來的消息曾令他悲喜交加。
與金庸不一樣的是,他雖然長期在左派報紙就職,卻與政治保持了相當的距離,而且始終對經商沒有興趣,有人勸他像金庸那樣自己辦報,他沒有接受。在香港,他過的是相對平淡的生活,就是在名聲鼎盛時期,也保持著平常的心態(tài)。據說他最欣賞的是柳永的這句詞:“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從1954年發(fā)表《龍虎斗京華》到1983年寫完最后一部《武當一劍》,三十年間,武俠小說創(chuàng)作成為他安身立命的根本,1987年退休一年后,他就悄然移居海外?梢哉f,他是個傳統(tǒng)文人,喜歡“短鋤栽花,長詩佐酒”的閑適生活,一生保持了文人的清高和骨氣,自稱“名士氣味甚濃”。即便退隱江湖,也退得干凈利落,在平靜和安詳中安度余年,并在1994年正式皈依基督教。這樣的澹泊,是一再宣稱退出江湖的金庸所沒能做到的。
作為基督徒,2009年1月22日這個日子對于梁羽生來說,不是死亡之日,而是永生之期。他的離開同時也是一個象征,標志著一個時代的落幕。盡管他的作品今后還會有人去讀,但是,武俠小說的黃金時代注定是一去不復返了,我們面對的是一個靠公民、不靠俠士的新時代。
2009年2月1日
[此文在《南方周末》09年2月5日發(fā)表時有刪節(jié),這里是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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