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匈奴的讖歌——祁連山的游牧文明與河西走廊的興衰
發(fā)布時間:2020-06-15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摘要:“胡”與“羌”,蒙古與藏族,中原與西域,一個巨大的民族十字路口在祁連山交錯——邊界的模糊,暗示著地帶的游牧性。只知商旅、不懂駐牧、隔斷羌胡的河西走廊,是農耕文明對游牧文明的遮蔽。筑城,通商,采礦,工業(yè),農夫擠走騎士,閼氏盛妝已是不可再追的夢。匈奴古歌“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藩息”,一語成讖?
1
出蘭州幾步之遙,擋住西去交通的,是從烏鞘嶺開始漸次隆起的、那條黝黑形影勾人哀思的嶙峋山脊。
它從古到今,都是一條著名的山。名字古老深奧,叫祁連山。
右手是大沙漠:
蒙古牧人一輩輩地,總是唉嘆水不好、驚呼沙如天,他們的駱駝疲憊得連聲哀號。他們心里滿是絕望。他們隨眼見而命名,為沙漠取名毛烏素(惡水)、騰格里(天),給河流取名哈拉烏蘇(清水)、查干木龍(白江)——亮晶晶地,沙漠就在右手的地平盡處,如一根閃爍的白線。
但大沙漠并非完全沒有水草。沙窩子,是一種小湖清澄、堿草密伏的概念。了解這一點挺重要,因為即使在沙漠里,也依然走著一個沙漠化的步子。
左手是青藏高原:
早已使人疲憊的、千里萬里的焦渴風景突然中斷了,雖然還看不到高原的本相,但是寒氣已撲面而至。判斷不出山有多高,但它的一線連峰粗礪漆黑。遙遙的它一改淡黃的地貌,緩慢地從地平矗立升起。山腰有黑黑的牦牛,在稀薄的綠草上踱步。
舉世聞名的吐蕃·西藏高原,在這里露出了邊棱。
在東端,它彎成一個團狀,如一座半環(huán)的團城,似摟抱似擠壓地,斷然截斷了黃土高原。然后居高臨下,把凜凜的寒氣放了過來。
——我已經幾次走過這里?不知道。只算進山住到一種特別的人群之中,也可以數(shù)出那一年在北麓的裕固牧區(qū),這一次在南麓的門源縣。南北都有燦黃的油菜花,都有攔河斷流的淘金客,都有黑黑的杉樹林,鵝綠的夏牧場。
那十里金燦的油菜花,樸實又奔放,實在令人喜歡。而一簇簇直瘦的青海云杉,不知為什么使人覺得凄涼。
向西越過了這塊楔入的藏山,左右翼豁然開朗了。
那一年我在公路的左翼,也就是山的北麓,結識了一個黧面黑馬的藏民漢子,他叫巴達瑪。后來到了右翼,在沿著弱水的沙窩子里又認識了騎鈴木摩托的蒙古孩子,是紅烏珠兒。此刻,他倆騎馬攔著路等著我。
隔不遠獨自立著一個白馬的騎手。他們介紹了才知道,是一個遠方阿克塞的哈薩克,名叫盤山納里。
沿著山脈的道路筆直。大走廊,夾在流沙黑嶺之間,把門戶敞開了。
2
祁連,一個研究了一個世紀也沒有懂的山名。是匈奴語么?或者是什么語?這個詞幾乎與古代史一樣古老。在與史料的糾纏中,有學者最后認定它就是天山;
也有人考證它可以與陰山同提并論。
與這山脈孿生一般,同時出名的是河西走廊。
但是我猜,哈薩克的盤山納里也好,藏民的巴達瑪也罷,哪怕就是剛剛路遇的那位21世紀的扎紅小辮的紅烏珠兒——在他們的觀念里,草原并沒有分成山脈和走廊。存在的只有牧場,只是祁連山脈和山北的巨大“渾地”(hundi,長川)。
山脈瘠薄;
北麓的耐冷云杉,南麓的灌木和草地。然后愈朝南,草愈不好,半禿半旱地,一直到西藏的凍沙漠。
長川也是斑禿的;
雖然可以在沙窩子里尋找扎營地,但是流沙逼近著,恐怖的沒有聲音的傳說大漠,此刻就橫亙北方。
我想在沙窩子尋一位老者,卻遇見了騎摩托正放羊的紅烏珠兒。這個頭發(fā)如氈片的蓬克、牛仔褲破爛的蒙古新牧民,給我細致指點了與祁連山北面相對的這道平川和包圍大川的沙漠。我懂得了這里和長城北部的沙窩子一樣,它依然有草;
沙窩子里有積水的淖兒,有富鹽堿的細草。再遠的那邊,他指點著喃喃說,是蒙古國的牧場。
那邊是我的家鄉(xiāng),他說,那邊是騎駱駝放牧,他們的氈包就扎在沙子上。
編句諺語吧:都長一雙眼,看法卻不同。若是你在游牧民那兒,癖好般沾染了類似的眼光以后,滿視野里就沒有別的什么了,只有斑駁夾雜的丘陵、戈壁、森林、山峰、沙漠、草甸、水潦、堿地……
紅烏珠兒的意思就是紅小辮。他騎姿散漫,腦袋后頭的小辮上扎一根紅布條。和蒙古本部的同胞一樣,這小伙子喜歡歪歪地斜坐在摩托鞍上,只要不說話就不停地哼著些粗啞小調。
雖然概念非常不準確,雖然糾纏概念將永遠說不清楚,總之他們(包括他朋友盤山納里的民族)就是“胡”,是來自漠北及中亞的游牧民族,是古代匈奴和突厥、準噶爾和哈薩克的象征。
鷹眼的藏民巴達瑪勒住黑馬,他的笑容如陽光般燦爛!皢痰履患?”他大聲地向我致意。
他的馬籠頭上,在馬腦門的部位系著一支牦牛毛的黑纓。我知道,他們因為這個標志,被人稱做黑纓部落。這個部落過去把守祁連山北麓的三個山口,所以也被叫做“三山口番”。他們的背后,就是廣袤的西藏。
好,你好么?你去哪里?我也問他。
他的鞍后馱著重重的馬褡子。他用力拍拍褡子,露出雪白的牙齒:“糌粑!糌粑!”
人一說到自己的食物,那口氣總有些異樣。糌粑就是青稞,是全部的農業(yè),是藏民自己種植的、與外頭世界完全不同的作物。磨制糌粑的青稞,是神慈憫給高寒的青藏大山的惟一莊稼。
然后我們坐下小憩。接著又一起上馬磕鐙并行。
他馱著糌粑,逆著西行的車隊,走馬穿行在蕩漾的綠波中,走在無邊走廊的機耕麥田里。在他的意識中,沒有機耕的小麥,只有青稞和糌粑。沒有道路,沒有走廊,黑馬的頭一搖一晃,驕傲的黑纓也在一抖一甩。
前后都是繁茂一時的綠波,好像區(qū)分不出小麥和箭草。巴達瑪?shù)暮隈R向著東方、走在平坦川原的時候,我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古代的吐蕃人就是這副姿態(tài)走向東方的;
他們的左手是令人不快的沙漠,右手是黧黑嶙峋的祁連。
他沒有去想:若這么走下去,兩騎馬可以一直走過蘭州,走到長安。
他也沒有想到:雖然藏不是羌,但是為了和沙漠那邊的“胡”對應,他就是“羌”,就是古代各種羌人的后裔和代表。
——我的觀察開始了。
今年再訪祁連山的時候,幾個不同民族的朋友被我邀請到了一起。紅烏珠兒和巴達瑪彼此以前就熟識,遇上一些日子,他們常常在馬蹄寺的佛會上見面。而盤山納里的加入?yún)s是由于不打不相識——聽說以前有過一次可怕的災年,大旱草枯人民流散。盤山納里和巴達瑪兩家的父輩,有一天,為了爭奪山口,曾經劍拔弩張差點兒打起來。那是一個星期四,盤山納里就在那一天降生。他的名字是波斯語,意即“星期四的阿里”。
朋友們高興地聚會。
我們正好來自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又恰恰都是牧人出身。投機的交談真是盛宴啊,那么多的要緊消息,那么多的共同心情!
當他們歡笑吵嚷之時,我打量著我的這幾個朋友,我總在暗自思索。古代羌胡兩系的差別,相貌、裝束、語言、音樂的分界,究竟在哪里呢?
——仔細分辨誰的氈帳應該扎在哪里,誰過去占據(jù)過哪里,已是不可能的事了。事事都在變幻。但是,他們又確實大致沿著山麓,在山脈和沙漠之間的狹長地帶里,遵守著一條含混的疆界。線雖然看不見,但它就藏在這茫茫西去的沿山牧場里。祁連山又確實是一道古老的界山,它不僅作為一道地理屏障分開了蒙古沙漠和青藏高原,也分開了兩個古老的人群集團。
這兩個內涵曖昧并不清晰的人群集團,就是“羌”與“胡”。南有羌、霍爾、吐蕃,一脈傳承直至今日雪山藏族。北有胡、突厥、蒙古,一片串連遍及歐亞大陸牧民。
邊界就藏在這道山脈的外沿。它伸縮不定,時而避讓凹進一塊,時而挺進占據(jù)沙漠。整個一條山脈,養(yǎng)育著羌胡兩系的各種牧人,阻擋著懶懶地也陰險地合圍逼近的大沙漠。
邊界的模糊,暗示著一個地帶的游牧性質。
自古以來,這么一對相依于中亞與青藏的游牧鄰居,一直把他們繁復的關系,時隱時現(xiàn)地繁衍延伸。他們的傳統(tǒng)牧地和勢力范圍,大致地沿著祁連山脈,時而嵌入交錯,時而錯離劃開。
3
在羌胡之外的漢朝,出了一位奇特之士。后人形容他的偉績時,用了一個牧人不能理解的詞,說他“鑿通”了茫茫的西域路。
其實是人的知識局限于見聞。漢武麾下的武士謀臣,對西方極地的世界一無所知。但是天朝正渴望擴張,也正遭受著羌胡的壓力。所以他們要穿過混沌,到可能建大功立大業(yè)的遠方去。
而通向那里,先要穿過祁連和沙漠之間的長長夾縫,人把它叫做河西走廊。
走廊是一個外來的路人觀念。
對于我的那些朋友,對巴達瑪、盤山納里、紅烏珠兒來說,大山北麓的寧靜草灘,是他們得以自古生息的牧場。他們不能相信:這里對一些外界的人而言,曾經是天塹險途和不可穿透的絕域。他們哈哈大笑;
當聽說需要用黃羊角錐子鉆、用鐵匠釬子鑿、那些人才能走過去的時候。
在長期的交往中,我染上了他們的眼光。我也像他們一樣使用眼睛,眺望和打量,并逐漸習慣了這異類的“看法”。
不過,雖然走廊這個詞坦白了一種外來的窘態(tài),它依然是擲地有聲。沒有四極八方俯瞰世界的氣度,人不會把如此自然想象成走廊。那是大時代,人不像今天,目如鼠,步如龜。對張騫來說,兩千里穿行不過是前奏。那時人有志向,心在邊疆,志向懵懂而烈性。
出了祁連山東端的烏鞘嶺,我就目不轉睛地盯著走廊的盡頭。心不覺之間晴朗開來。愉悅令人捉摸。這么一派水草茫茫、羌胡混沌的古老牧場,居然,被一個陌生的行者鑿了一個洞,鉆了過去。這是發(fā)想的差異,還是角度的相悖?或者,那混沌的大漠草海中,埋伏著絆馬索、交飛著鐵箭頭?
突然心里覺得有趣。從年輕時就熟悉的、大戈壁的風,順著走廊,挾著灼燙和塵沙,兇猛筆直地沖撞而來。煩惱一掃而光。
心迎著風,念想如飛。一百里又一百里地,在飛轉的車輪下,道路被嗖嗖數(shù)過。不盡的村莊,五十里一堡三十里一鋪,順著地勢,一條長線,像是陪伴和導引著我的希望——正向著西方的天盡頭綴連伸延。路在正中,疾疾向前。河西走廊,我總禁不住,咀嚼這個名稱。
不用說,命名者并不是發(fā)現(xiàn)者,鑿通者不過只鑿通了自己的盲瞽。從地理和歷史的意義上來說,河西走廊的概念,忽視了祁連南北游牧的文明。它不見六畜,只識絲綢;
它不懂駐牧,只知商旅。每逢我沉思于四騎手的鞍上研討時,就不禁覺得它狹隘而值得商榷。
但我又是那些旅人的同情者。難道不是僅僅在這里,人才能實踐奔馳的愿望;
難道除了這里,還有哪兒能讓人通行?在你我寄生的現(xiàn)世,在這個失義的古國,難道不是只有小人的歡奔,而斷盡了志士的狹路么?
流水一律從左而來,流向擋住沙漠的、一些偶然隆出的余脈。若是突然時而水流滔滔,那不久就會在右側看見一片綠洲。每當從大橋上渡過湍流以后,緊接著就越過一座城池。武威,山丹,名字如雷貫耳。
漢武帝派來的并非和平使者。他派張騫鑿通西域的目的,是為了“斷匈奴右臂”、為了斬斷羌與胡的聯(lián)系——換一句話:為了隔開中亞蒙古與青藏高原。因為這兩塊大陸一旦連為一體,天朝擴張的夢就要破滅了。
大陸不是用黃羊角、而是用刀矛被血淋淋撕開了一條縫。沿著這一線傷口,馬蹄車輪趟開了一條路。眼前這條路,像是劈開兩塊大陸的刀傷,又像是縫合它們的針腳。雖然它坦蕩舒展,但我辨出了天野蒼茫之間,那縫合的傷疤。
車窗外閃過一座扎成八角的黑色牛毛帳。會不會是……說時遲那時快,一個女人抱著兒童,注視汽車的眼神一閃而過。
流閃而過的藏女眼神,有如好奇的潛語。
漢武帝河西經略的結果,首先是發(fā)動戰(zhàn)爭,其次是設置四郡。武威、張掖、酒泉、敦煌,著名的河西四郡作為王朝的楔子,釘入了遼闊的祁連山草原。
沒有看見巴達瑪。當一座相貌古怪的土壘城堡,在幾排夾板中被夯筑打著,漸漸出現(xiàn)在這塊土地上的時候,你的祖先一定曾經好奇吧?
紅烏珠兒,當你的阿巴嘎(父系親戚)納和齊(母系親戚)從北方的大漠家鄉(xiāng)縱馬馳來,當面前突然一字并排矗立著一座座軍州——他們曾經說過什么嗎?
武威已過,張掖在前,極目落日的地平盡頭,還應該坐落著敦煌與酒泉。
天善良地降下小雨。通常曝曬生煙的走廊大路,被濕涼的陰云遮著,便于我不轉眼地遠眺。山影似青又黛,落雨時,遠處白亮的反光暗淡了。
4
祁連山豐美么?
我這么問,好像在和他們三個進行討論。望著山坡上深綠單薄的牧草,我覺得不安。我一問,幾個人立即都在心里比較,分析或感覺面對的草地。這是牧人式的學術,說出話來的時候,已經參考了傳說、往事、災難和證據(jù)。
顯然三個人都心事重重。黧面藏民巴達瑪,蒙古孩子烏珠兒,和遠方的哈薩克盤山納里,他們都默默不語。好像,我漸漸悟出了,不存在什么豐美的問題,對于游牧民族來說,只有牧場的寬狹、植被、氣候、位置、居民……
祁連山是什么?
那首寶貴的古歌,它抒發(fā)又秘默,直白而費解。(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我在孩童時代就背誦過它,而數(shù)十年后再一字字吟味,依然覺得不可思議。
失我胭脂山,使我婦女無顏色
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藩息
它是原文的照譯,我不止一次地想過。強烈的直覺,逼著人這樣斷言。它簡直是一件天生地造的渾然原物,絲毫不見編者的斧痕。無論你怎樣吮咂吟味,它是無法匹配的。從情感、用語、格式,思路,都能判斷它是古代的遺物。
此刻它跳躍在我心里,我覺得它幾乎就要破口哼出。雖然我的下意識——正緊張地在眾多的旋律之間,在中亞抑或蒙古的語言韻味之間,暈眩地胡亂挑選著。都說匈奴無文字信史;
我看這兩句,正是匈奴給自己的悲愴總結。
以前我們總把它當成牧歌時代,其實它是預言牧歌終結的讖言。
它淳樸簡潔至極。我追憶著體驗,在哪里似乎遭遇過類似的感受。確實,只區(qū)區(qū)兩句便唱過了從地理到歷史的許多事。而兩句怎樣排列、兩句里究竟孰一孰二呢?雖然短短僅兩行,但推敲難定。是順地理排列而來,還是以含意為重點?那么,女人和畜群,又有誰能說清楚哪一個該排在更重要的第一位呢?……
它透露了一個消息:祁連山不僅是匈奴的邊界,它還是匈奴的主要牧場。
一條祁連山,如一個巨大的民族十字路口。東西可以望見中原西域,南北能夠連結沙漠羌藏。除了東方,三面都是游牧的環(huán)繞。匈奴突厥從西,羌霍吐蕃自南,蒙古則由北而來——都如大潮起伏,向著祁連的核心離聚。
好像興衰運命一樣,這些不同的游牧民族,在強盛時他們遮斷四面,到了衰敗他們又悄然消褪。他們分別充當過一時的主角,在這片荒涼與肥美并存、四通八達又自成體系的大草原里,喂養(yǎng)自己的男女老幼,獲取著喘息,代代地生養(yǎng)。
若以烏珠穆沁的標準來觀察,作為牧場它寒冷了一點,瘠薄了一點。但是不敢浪言,眼前舒展的草坡和低密的綠草,誰知在20個世紀以前不是茂密繁盛得遮蔽了牛羊;
山上碗口粗的杉樹,誰知在匈奴人的時代不是摟抱不過的巨木!……
寒冷的林子里流出樹根水,它們飽浸著草根的甜味涓涓滲出,淌成小溪、匯成河流。它們本來只是一股股樹根水,只漫過牦牛的嘴唇、藏羊的鼻子、在泛濫季節(jié)帶給草原以沼澤和淖兒——誰能說它平淡無奇?
一條弱水,它緩緩流淌著,一滴滲入草棵便是一片濕土。在有了余裕的季節(jié),它會一直遠流居延洼地,讓那天盡頭的干涸湖泊漾起清波。它不過是一道夏天才從祁連北麓流下來的雪水河,但是它能在給了青藏的六畜以飽足之后,還穿過山脈和沙漠,越境去滋潤北鄰的蒙古。
而且,隨便在某一個夏初的清爽日子里,一伙阿勒泰山的準噶爾人可以盤算拆散越冬的氈包,由心所欲地到青藏高原的哪里去駐夏。同樣,匈奴的大汗也經?紤],是把宮帳安放在帕米爾的背后呢,還是把它遷到長城邊上?
那種雄大的視野,今天已經很難想象了。站在這民族和歷史的十字路口,同時遠眺中亞、蒙古和西藏、并設想此地是天下中心——然后再觀察牧場的話,該說些什么呢?
顯然三個人都心事重重。黧面藏民巴達瑪,蒙古孩子紅烏珠兒,和遠方的哈薩克盤山納里,他們都默默不語。祁連山,它作為天下游牧民族的主牧場,不知為什么今天顯得可憐巴巴。
我明白了為什么三個朋友都沉默不言。
因為那不祥的、讖語般的民謠。
5
漢武帝奪取祁連山——他的語言是經略河西——之后,隨著戰(zhàn)爭停歇下來和進一步的河西經略,出現(xiàn)在黑山嶺和黃沙漠之間的,是城市。
最初誰都覺出了河西四郡的特殊。
但誰也沒有料到,這群特殊的城市還會繁殖。在這塊水和草都不豐足的地方,誰也沒料到,日后分娩不止繁衍無度的,是城市。
人們常用“無源之水”,來形容沒有前途。祁連山流出的不是無源水,四座軍城靠的也不是無源水,但說到底——祁連山是一道蓄含水量不大的瘠薄山脈。這些山里淌出的淺河若是斷了水,有源就是無源。
由于高寒,它的植被脆弱,漫山麓生長的,只是一層綠苔般的牧草。簌簌地抖響在高寒的風中,它的杉樹和圓柏都呈著一種悲涼色,細瘦而單調。窄小的冰川和稀疏的森林分泌涵養(yǎng)的河流,只是一些“弱水”——它們隨時會因為燒了樹林或旱了夏季,而斷了汨汨的淺流。
它們本來沒有打算、也沒有氣力拖拽巨大的城鄉(xiāng)之網(wǎng)!但河西四郡筑起來了,密如蟲蟻的村屯寨堡冒出來了!
每逢青黃不接,河流母親便感到乳頭疼痛。
而吮吸堅決而貪婪。人修了閘,挖了渠,沿著水流建起堡寨。他們寓兵于農,時而呼嘯著揮舞著鋤頭和軍械,撲向企圖把畜群趕進莊稼地的南北牧人。
南北兩側的人一直在變:從土谷渾到吐蕃,從準噶爾到哈薩克。而移居而來的農民卻不變;
他們操著粗嘎的甘肅土話,使著二牛抬杠的犁鏵。漸漸地村落星羅棋布。地黑了,草倒了,愈來愈多的黑土被開墾出來。羊群馬群不見了,南北的牧人遷走了。
喧囂紛攘之間,灌溉的古代誕生了。
自古羌胡的高山沙漠之間,出現(xiàn)了最早的綠洲。
同時,乳頭干枯、源頭枯斷的可能,一年年接近著。
在幾道細流拖拽的、農耕和城鎮(zhèn)的巨網(wǎng)的貪婪吮吸下,城毀人亡的陰影如天上的烏云,愈來愈濃重也愈來愈臨近。
我不明白人怎會視而不見——
如今,村落蠕動著簇擁著,河西四郡儼然君王。林子里流出的樹根水如今是走廊里的渠河,它們被引導改向,分割匯流,成了蜿蜒千里的灌溉水網(wǎng)。沿著走廊從東到西:石羊河灌溉了武威,黑河養(yǎng)育著張掖,祁連山西部的雪水河喂養(yǎng)了酒泉和敦煌。
那塊城郊的空地里,又是一片腳手架矗立起來,挖土機蠕動著,不知又要蓋一座什么。不太像工廠,聽說是開發(fā)區(qū)。煙色的巴達瑪,時髦的紅烏珠兒,和牽著白馬的盤山納里判斷不出那是什么。反正那熙熙攘攘距離他們的日子很遠,他們要看好羊,別被陌生人圈了走。
我指著那片方盒紙箱的樓群:問那里蓋的是什么。
“一個新的縣城?”巴達瑪問。
“開發(fā)區(qū)”,紅烏珠兒內行地搖搖頭。
盤山納里一聲不吭,凝視著遠方。
在望著走廊里的村莊城市的時候,他們的眼神里便如同祖先一樣,點燃了一種罕見的熱情。雖然保持緘默,但我知道,他們內心的感情很激烈。
若能把城市比成河水,那么在河西走廊里,城市正在肆虐泛濫。
6
為了弄個明白,我走了兩次祁連山。一次住進南麓的門源,另一次去了北麓的裕固。從北麓能目擊走廊大勢,而在南麓能看見最本色的牧區(qū)。
車行如飛!般y武威”,當看見一座標志城市的牌坊時,我猜出,馬上就要渡河了。果然,幾股奔騰的渾濁河水,逼得車不敢涉渡。車小心地爬上了高高的大橋。
就這樣,我走過了初中讀過的河西四郡的第一郡,也初次目擊了祁連山雪水灌溉出的,河西走廊上的第一塊大綠洲。
心中若有所動。我在顛簸的車上打開了地圖。
每一條河,都串著一片村莊網(wǎng),浸泡出一塊綠洲。
若是小河,在澆灌出一塊綠洲后,河就會消失了。像東部的河流匯入湖泊大海那樣,這里的河流,終止于綠洲。大河呢,我震驚它們居然還精力有余,那么微緩的水量居然還有剩余——不僅輕易造了一片綠洲,不僅龍口總渠截著的水還淌出下游,它們浸流漫灌,流向更遠的荒漠,接著造出第二塊綠洲!
這種連續(xù)制造兩塊甚至三塊綠洲的河水,來自祁連山積雪不多的、黑白斑駁的山嶺。每一片二三相連的綠洲,都是些滄桑演繹的去處。
最大的一股水,是灌溉了張掖綠洲群的弱水。
可以想象古代——弱水的上游,因為水清名叫黑河。它先制造了臨澤張掖一雙綠洲,又順著走廊,北去救活了高臺。居然意猶未盡,它出走廊進沙漠,在滋潤了大片沙漠牧場之后,靜靜注入了居延泊。
就灌溉文明而言,它曾是一個完整和完美的流程。如果利用它的人,能把一切保留在一定限度上的話。
但是不可能,犁鏵一旦刺破了草原處女地的綠植被,一切就欲罷不能了。
河西四個郡,都是祁連雪水造出的綠洲。但是四郡還要挾擁衛(wèi)城;
于是武威攜帶民勤,張掖控制高臺。而支汊尚可攔水,人們又逐水筑城:金昌、民樂,臨澤、高臺,玉門、陽關……不僅四郡,漢武帝插進草海當中的楔子,到了后日,竟然繁殖出了一字甩手的十數(shù)座走廊城市!
只要你殘水還有富裕,那么我就上游下游無限墾殖。讓它遍野開花,處處村屯。河西的地名系統(tǒng),如同一個生動的灌溉墾殖故事——頭壩、二灣、四滿;
清水堡、大河驛、下河清。還有些帶著軍械和體制味兒:總寨、營盤、老軍;
靖安、寧遠、威狄。農耕的本質就是這樣:先要生存,二要富裕,然后進攻,它要榨干土地的最后一滴水。
黧面的巴達瑪,流浪的紅烏珠兒,沉默的星期四的阿里,三個人領著我,暈暈乎乎走不出阡陌渠汊縱橫的村莊。
本來騎者步入農村,心理是傲慢的。但是一處煙樹就隱蔽著一座村寨,碰了夯土墻只好轉回來,走到頭又是一道夯土墻碰鼻子擋路。來回地撥轉馬頭,不久馬兒也急躁地嘶了起來。
當我們走進了村落的大網(wǎng)——由縱橫交錯的水渠織成的、莊戶村落墻垣家屋的大網(wǎng)以后,我們迷了路。密麻麻的村莊,如網(wǎng)絡上的繩結一般,由一道道泥巴滲水的渠連結著。巴達瑪、紅烏珠兒趔趄踉蹌,我和盤山納里頭上冒汗。一不小心沖進水洼,都濺了滿襟滿腳的泥水。
一群農民好奇地圍觀我們。轉過來,背后也堵著一群農民。我們打馬沖出水洼,方寸亂了,心也慌了。到處都是夯土墻、巷子和農民土墻,把我們團團圍住。我看見,幾個牧人的眼睛里,已然失了那種古代的熱情和興奮。
現(xiàn)在不是英雄一聲呼嘯,飛馬馳騁把步行的農夫劫掠一空的時代了,F(xiàn)在是騎手被比山頭還多的村寨、被比砂子還多的人群逼趕著步步退卻——哪怕那些人不會騎馬、姿態(tài)丑陋,哪怕那是一種卑劣的膽小之徒;
被如此人群逼趕著,退向石砬子嶙峋的山頂?shù)貛、退向旱渴灼人的沙窩深處的時代,已然降臨了。
河西生存的原理就是這樣,如同其它的綠洲。山脈融雪,造成了綠洲。綠洲能生育農民,他們引水耕作,沿著渠閘為家。他們也是一樣的生計所迫,顧不上被擠壓到深山的游牧民?傊腥藲g樂有人愁——灌溉的文化形成了,它要發(fā)展,要挖金造銀,要用渠和村把大網(wǎng)織得更大,把荒地灌成綠洲,把草原犁成耕地——就是這樣。
那一天,好不容易我們才逃離了土墻溝渠。
喘息已定,我們懶洋洋地躺在北麓的馬鐮草叢里,誰也不說話。
抬眼向左翼望,祁連山觸目的褶皺孤寂冷淡,一字排開的峰巒,如大地的尖齒。欠起身子回頭,剛才走過的路不見了,只見無數(shù)的條田塊田,一直伸延天邊。炊煙彌漫著升飄,罩住了隱現(xiàn)的煙村。密密麻麻的人影,正蠕動在網(wǎng)狀的田地上。
7
沒準現(xiàn)代和古代的區(qū)別,就是現(xiàn)代50年的變化速度,能夠與古代的10個世紀相比。躲在文明陰影里的水草之爭,不是10個而是綿亙漫延了20多個世紀的、古老的草場水源紛爭,好像也到了盡頭。
古老的南北兩麓代表的、宏大的中亞青藏之間、蒼狼美鹿與雪山獅子之間、一個古老種族和另一個譜系的族群之間的沖突、談合、占取、退讓——已經改變了方式和規(guī)律。傳奇的道德規(guī)矩蕩然無存了。包括談判雙方那巨大的規(guī)模、豐富的暴力和妥協(xié)、貪欲和讓步,都徹底地改變了。
如今,沒有彈性的邊界、四季應時的原則、一言之堂的法度,代替了古代的實力形勢和調停藝術。但這更不能解決缺水缺草的現(xiàn)實。于是補充外行與霸道的,就是無止無終的糾紛。兩個縣斗,兩個鄉(xiāng)打,兩個莊子或兩群人年復一年地吵嚷揪扯。
富裕了,羊多了。不知怎么回事,就像城里到處都冒出的是汽車,如今的鄉(xiāng)下滿地都是羊。誰都在喂羊,到處都是低頭啃草的羊,草地上是羊,禿山上也是羊。就連黃土高原那萬世旱渴的赤裸山嶺上,羊群也在漫步,好像在啃含有營養(yǎng)的堿土。
哪里還分什么牧民農戶!如今老農民家里圈養(yǎng)的羊,比得上成吉思汗的一半頭數(shù)。羊比草長得快——這種怪事,古代的哪一個游牧民族能夠想像呢?
所以草不夠吃。草不夠一半、甚至不夠三成的牲畜吃。冬天的青貯草沒處打,夏天的家門口也稀拉拉。不要說祁連山這么單薄的山;
新疆缺草,西藏缺草,就連烏珠穆沁那么肥美的草原,也是冬天缺草,夏天缺草,草原在為草發(fā)愁。
過去游牧民族不太在乎草地。因為在古典的觀念中,只有牲畜才是財富。而今家家的山坡平原都用鐵絲網(wǎng)圍著,人人都懂得了“寸土必爭、寸草必爭”!
人們的心里,早已失盡去了昔日那巨大山脈灼灼沙漠、以及濛濛走廊極目天下的地理概念。眼睛轉也不轉地盯著的,只是對面的那群牦牛。瞧,它又越過了山脊,吃了我們鄉(xiāng)的冬窩子。
潛藏著深刻歷史的人群關系,已經簡化成了山脊兩邊的一面坡、一洼草、一道溝。兩側的公家官員或者設禁,或者挑唆,各自為了自己管轄的子民,爭得面紅耳赤。在王法上算計,在會議上決斗,在深夜里值班。一旦山頭上的監(jiān)控哨報告說對方越境,(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立即用電傳直報北京。
——以上都是巴達瑪?shù)木司,一個辦公室主任吐沫星子亂濺地給我講的。在場的除了我還有巴達瑪?shù)臓敔敗N衣牭门d趣盎然,老人聽得瞠目結舌。沒有料到的嚴峻日子就這么來了,不容巴達瑪爺爺感慨。古老的南北麓之爭,早已不是他們佩帶著牦牛毛的黑纓,在三山口度過的那種日子了。
今天在南北麓之間發(fā)生的,也不是紅烏珠兒和盤山納里的爺爺們經歷過的,謙恭地彎腰行禮、再緊緊握住腰刀就能解決的事情。
在“羌胡”的古代,邊界是游移和模糊的。
因為兩系的人群本來就分不開;
他們互相交換,互相穿插,互相通婚,一塊組成了祁連山的居民。祁連山不是可以一劈兩半的大西瓜,它是一座伸縮蜿蜒、崢嶸萬狀的山。人類在它身上往來奔波,但沒有誰想把它從頭到尾地切開。它的耐寒的森林,它的北麓云杉南麓圓柏柴白楊,它的黑黑雪水,都不能沿著中脊線豎著切開。
山中藏民如巴達瑪家,都是半兵半牧駐牧界山的藏民后裔。漢人蔑稱他們黑番,什么馬蹄寺十四族黑番、三山口黑番(巴達瑪讀著這些資料恨得咬牙)等等,以和裕固黃番區(qū)別。巴達瑪告訴我,他爺爺以前常把夏營盤扎到北邊沙漠的水淖兒里去。那里是走廊以北,靠近蒙古國的界標。
民族的彈性,造成邊界的彈性。總的來說,大致沿著整條山脈,亙古的劃分是北蒙南藏,沿襲著古老的北胡南羌。只不過邊界如山脈一樣寬,你中有我,北里有南。藏民的八角牛毛帳篷,就像夏季雨天的云彩,越過了祁連北麓,遮蓋了也切斷了所謂的大走廊,扎遍了遼闊大陸的西半。同樣,哈薩克的氈房、喀爾喀的蒙古包也深深南下,在古老的藏區(qū)地界找到了安歇,找到了家。
現(xiàn)代背棄了舊俗,1959年,在山脈森林和人們頭上,劃了一條清楚的線。從此南是青海,北是甘肅。它不管游牧是一種漫游,本身只能接受彈性的邊界。山脊劃線,帶來了不盡的煩惱。
如今牧民們已經放棄了發(fā)言。草場糾紛和水糾紛,全都在官員之間討價還價。
前一年在張掖,見黑水河邊的兩個縣爭水。下游的一個說我們沒有地表河流,于是就在上游大打深井截住水脈;
上游的一個批判說你們違反民族政策,破壞了一個民族的“可持續(xù)發(fā)展”。原來那是裕固和漢族爭水。
這一年在門源,又聽說山脊線上兩個縣在爭草場。山北被指責侵略的是裕固牧民,山南自稱防衛(wèi)的是藏回農民。巴達瑪、紅烏珠兒他們不在,從巴達瑪舅舅嘴里我怎么也問不出具體情節(jié)。“很嚴重!反正啥啥都上了!”他很會守口如瓶,咬著牙不露底給我這外人。啥啥都上了呢?是上了刀子斧頭、還是上了武警民兵?
我忙拿出深諳紀律的口氣:“那只有向中央?yún)R報!”沒料到他說,這官司到了中央也不好打——人家是“特有民族”!
我聽呆了。離開民族研究所才幾年呀,沒想到民族理論又前進了。只聽說民族有少數(shù)多數(shù),沒聽說還分特有稀有——好像說的不是民族,是熊貓。
8
進山——有著全套豐富的解數(shù)。聒噪西部的新潮人不懂,在進入祁連山之前人不能避開一個地理區(qū),它就是火燒干溝般的前山地帶。這體驗在整個大西北都是普遍的;
無論前往天山或是帕米爾,你避不開這一段熬人的前山苦悶。在新疆,在甘肅,數(shù)不清多少次,我對著山影繞著溝壑,忍著喉嚨皮膚的灼裂!
這一次也不例外,滿眼只是不毛的石礫。更可恨的是居民點卻建在這種地方——為著水,更為著出山的交通。
祁連山和蒙古牧區(qū)不一樣。在內蒙,草原本身就是世界。而在這苦海般的大西北,哪怕在夏季,也先要經過一個荒禿焦干的淺山區(qū),才能進入綠色。而且公路修得比淺山更靠外;
去草原么?先在遠離青綠的猙獰禿山里走個夠吧。大地被切割得破碎不堪,山麓沒有了馬鐮花,只有恐怖的石砬子。車嘶吼著顛簸著,人的心思和精力都在干溝里耗盡了。
就這樣好不容易進了北麓的淺山。在先要通過的裕固人牧區(qū)外圍的荒山里,有一個叫白音的聚落。我的另一個朋友、紅烏珠兒的家史就在這里藏著。
他們不愿多說,我也不窮追亂刨。其實苦難都是類似的,它幾乎平均地降臨給了每個民族。白音藏著的這段喀爾喀蒙古故事,其實并不比哈薩克或藏民更悲傷。
——他們的家鄉(xiāng),并不在張掖西邊的沙窩子里。他們是外蒙革命那年,順著馬鬃山涌入甘肅境內的蒙古難民。唯靠了把守祁連山的藏民同情,血污斑斑的他們,總算獲得了一塊喘息的草場。
家鄉(xiāng)的駝兵居然越過國境來追殺。他們驚魂未定,貼著山麓繼續(xù)南下,一直到達了祁連山的淺山地帶,緊依著藏民扎營。走廊里如鏈的城市,鎖住通道擋住了追兵。外蒙軍隊沒敢越過這道城市鏈,于是難民們定居了下來。
一向侵占草場的城市,唯此一次,諷刺地替牧民阻擋了來自草原的攻擊。
我凝視著紅烏珠兒的爺爺,聽說他們的身份是僑民。如今他們沒有幾頭牲畜了,烏珠兒的爺爺,那位喀爾喀老人的打扮已是漢裝。烏珠兒則一副現(xiàn)代派嬉皮士裝束:從鈴木摩托的裝飾中,看不出他的族屬出身。
雖然灌木被啃噬以后,淺山的風景一片不毛——但是它依然有糊口的草。
絕路上其實還可以走許久,聽了紅烏珠兒的故事后我這樣想。我驚愕地覺察到了祁連山深藏的另一個偉大品質——予人避難。
最典型的收容浪人的故事,還當數(shù)裕固人。
“裕固”完全是個晚近的稱謂。據(jù)口碑記憶,他們是一群從“西至哈只”遷徙而來的游民,自稱“堯乎爾”(Yohur),由黃黑兩部組成。黃堯乎爾講一種蒙古語言;
而黑堯乎爾則講的是突厥語。不知經歷了怎樣的磨難,也不知深層的緣故究竟,總之他們趕著殘剩的牛羊,抵達了祁連山。
我想,更準確的考據(jù)不能夠也不必要。簡單說,“西至哈只”還是更接近吐魯番的舊稱西州火州;
“Yohur”也還是更使人聯(lián)想畏吾兒——這個后來被雅致地寫為維吾爾的詞。他們大約是甘州回鶻或西州回鶻的兩個小分支,風雪災難,離散流失,最后流浪著投奔了祁連。
藏民是祁連山的主人。收容的過程和細節(jié)已不能細考。但是藏傳佛教在收容的前后,顯得特別醒目。是窮途末路的投奔者低著頭、謙恭地表白了仰慕呢,還是主人劃出一隅草場的條件,就是無條件的全面皈依?
不知道。如山體縱橫的溝壑一樣,所有的細節(jié),都隱藏在歷史的褶皺里了。
從此后,兩部分人一同歸化了藏文明,兩種語言一起贊頌佛的慈悲。襤褸的移民漸漸安心定神,在祁連山稀疏的林子里,一輩輩住了下來。他們先是被外部看作一個整體,又被政府挑出兩個吉利字命名,這么成了今日的裕固人。
藏、蒙、哈,三大系統(tǒng)的游牧文明都湊齊了,我想。
不過哈薩克被接納的故事可沒有這么流暢。盤山納里說,他聽家族的白胡子老人講,哈薩克進入這貧瘠的大山的時候,是靠叉子槍打開了一條血路。——那個魚死網(wǎng)破的日子是個星期四;
一個男孩生在那一天,被取名叫盤山納里。這個詞是波斯語,意思是“星期四的阿里”。
我去看了盤山納里出生的地方,那兒住著他的一個親戚。
9
在杉樹林里有一座林業(yè)局的圓木屋,盤山納里的親戚是護林員。這哈族漢子微笑著,給我燒了克烈部落式的奶茶。一連幾天,他給我指點森林樹種。在他的木屋里我發(fā)現(xiàn)了兩本好書:一本《祁連林業(yè)志》,一本《哈薩克民族遷徙史》。
原來,若不是山外那些蠕動繁殖的密密村莊,樹林其實是可以適量采伐的。因為樹木“過熟”了,會腐爛空朽,也就沒有什么用處。但是為了涵養(yǎng)水份,一棵碗口粗的小樹也能帶著三噸水——所以王法禁伐。
他比喻說:每一棵祁連山上的樹,都暗暗保著山外農區(qū)一個小孩的命。所以禁伐令從來嚴厲。隨著山愈來愈禿,水愈來愈少,人愈來愈多,禁止砍樹的法律也愈來愈狠了:誰砍了一棵樹就關他十年的牢。
后來,在通向祁連山西極的路上,又遇到一個罕見的哈薩克墓園。墓碑上用蝌蚪般的文字,刻著一段不曾透露的歷史。我瞥了一眼便心跳了,但我克制著自己,心里對自己訓斥道:算了,你不能一切全懂……
那本林業(yè)志說——黑石嶙峋的祁連山,其實不能與昆侖或天山相比。這座被匈奴深愛不已的山,其實它海拔低、冰川小、森林稀疏而且樹種單調。
也許它說的僅是今天。也許古代的胭脂或焉支山有過茂密的原始森林。但閼氏(匈奴王妃)盛妝的時代已是不可再追的夢,祁連山如今是個病入膏肓的老人。哪怕一點一點地喂藥、一株一株地植樹,也不能指望漫漫的調養(yǎng),能換來一條山脈的再生。
它地處高寒,山體缺乏寬度。它吐出的河流,不僅是內陸河,而且隨時可能變成季節(jié)河、間歇河、變成斷流的淺灘、變成枯涸的干溝。
在我猜度的古代,或許它的褶皺溝谷出沒著熊羆虎豹,林間溪流游動著紅鱗人魚——到如今,它已然淪為了一塊二流牧場。
祁連山——它只是為了羌人胡人的畜群飽足,才被造化并且聳出地表的。它沒有料到:兩千年里,從山麓流出的自由河水會被段段截獲,被強逼著囚禁于渠網(wǎng)。它沒料到流出胸腹哺育六畜的乳汁被四郡奪走吞飲;
更沒有料到四郡滿足之后,等著摟住它狂飲吮吸的,還有沿走廊繁殖出來的成串的城市、無邊的村莊!
“沒有多久啦,”盤山納里自言自語。
——什么沒有多久了?
隨著盤山納里的家族轉了幾天,我明白了什么是四大山脈。護林員教給我:四大森林山脈,就是天山、祁連山、大興安嶺、喜馬拉雅山。原來是這樣,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四大山脈。當然,他憂郁地補充道,哪兒也比不了天山,那是我們克烈部落的故鄉(xiāng)啊……天山的森林都是原生林,而這兒,祁連山是次生林。也就是說,以前早被人伐過砍過,現(xiàn)在你看見的樹,多半是后栽的。
一棵樹,在這座匈奴的山上,長成10厘米直徑需要——40年時間。我聽得倒抽一口冷氣。怎么這那么難!……他答道:確實種樹難,因為山上太冷了,樹像瘦孩子一樣生長緩慢,年輪僅僅一毫米。
我打量著樹林,心里暗自盤算。這兒的樹不粗,直徑一般也就是個兩尺。轉了好一陣子,很少看見一米粗的樹。……
我只盼一次次地,讓腳踏上這些土地。
哪怕粗糙地,此刻我只想和大山獨處一回。我心里喃喃重復著那句哈薩克護林員的話:太冷,樹的年輪只有一毫米。但是你別小看那棵不粗的樹,它的根,可以帶三至五噸水。
水脈之源,避難之山。我喜歡這樣——身在其中,腳踏現(xiàn)地,然后琢磨微妙的滋味。是的,一切還都在限界之內,祁連山還有一絲的余裕。但我有時好奇地猜度,哪一天才是時機失盡、崩潰枯竭的大限。
10
我們的馬兒突兀地嘶著,茫然不知走向哪里。進山吧,他們默默對視一眼,同時勒轉了馬韁繩。
明花飛地的裕固人,有一個特殊的故事。
為什么是飛地?因為走廊上的牧場,在走廊漫長的農耕史中,已經一半沙漠、無法放牧。飛地之間,插入進來的,不單是農業(yè)、還有采礦業(yè)甚至工業(yè)。河西早已不在羌胡牧人手里,它早變成無孔不入的農耕啃剩的一根骨頭了。
城里的四眼參謀居然說:可以在銀行里存一個游牧方式。等生態(tài)好轉以后,取出帶利息的款子買回牲畜。
“狗日的!”巴達瑪、紅烏珠兒、盤山阿里三個人齊聲怒罵。
“在銀行里存一個游牧方式”!我真是啞口無言。看來,在時代潮流中急欲亮相的知識分子最開人眼界。用存款買回一個文明嗎?只怕你落入千載的地獄,旱死渴斃、再也無法超度!
在高臺,牧人與農民爭水。高臺農民因為地面沒有流過的河流,就打深井,斷了明花裕固牧人的地下水脈。而新生的明花“農業(yè)綜合開發(fā)基地”,居然請來韓國的資本,把十萬畝草場一下子墾為農田。扭捏了一個世紀多的半農半牧方式,被敗家子一頓飯的功夫,就翻了個底。
報紙上的大標語寫著,要注意克服三化。
我問紅烏珠兒什么是三化,紅烏珠兒雖時髦也沒敢肯定:大概是沙化、退化、鹽堿化? 要不就是腐化、假話、沒文化 ?
沿著冷龍嶺,順著范長江爬過的大梁,我登上了鄂博(它當然就是蒙語敖包),一直出了扁都口。
“扁都口的視野”,這個小小心愿,已經是被我想像了幾年的一件事。以前翻地圖時曾經暗自想過:若是有一天能站在扁都口,枕靠祁連山脈,望盡河西走廊,那才是一大享受!
而此刻,我當真站到了扁都口。眼前一字甩開地橫鋪展開的,是神秘莽莽的走廊。
我突然想到——真奇怪,自己怎么總是從這頭出來、面對那邊?
我的身邊站著巴達瑪、盤山納里和紅烏珠兒。我高興我有游牧民的眼光。
此刻山林就在耳側。這寒冷森林里滿是云杉、圓柏、柴白楊。它們寂寞地颯颯響著,在風中抖動著葉片。一股溪水流出扁都口。目擊的視野確實浩大。極目望去,坦蕩無垠的一字地平線迎著人,影綽的村堡若隱若現(xiàn)。
對農耕民族來說,走廊完全就是一片天賜的平原。他們正輩輩地在那里辛勤勞作,享受著得天獨厚的灌溉農業(yè),享受收獲。
灌溉的歷史,走得太長了。走了兩千年以后到了今天,(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誰能料到令人艷羨的灌溉文明,發(fā)達成了自然的死癥?在走廊里定住下來的居民,與祁連山吞吐的水量互相平衡的時代,已成了舊遠的說話。完美早是逝者,居延海干涸了,弱水半流半塞,黑河被人寸斷,下游盡頭處水草肥美的額濟納,早變了一道恐怖的干溝。
再加上河西五地市,約十數(shù)座城市;
70萬公頃灌溉田;
數(shù)百家工礦企業(yè)用水;
4000萬人口;
500萬頭牲畜飲水——祁連山日復一日,被榨骨吸髓,早已面黃菜色,早已精疲力竭,再也榨擠不出更多的水了。四郡,漢武帝代表農耕民族釘進河西走廊的楔子,在過了兩千年之后,終于遇見了冷冷的質問。
我聽見噪雜的吵嚷,不同的見解在比賽喊叫。農民們憋紅了臉怒吼著,三個牧民卻一語不發(fā)保持沉默。我被左右撕扯著,粉碎的快感裂帛般地迸出。農耕是無罪的!我一會兒這么喊;
它謀殺了匈奴的大自然!一陣功夫我又那么叫。反正一切都晚了,我們的事不過是看破車滾下坡。我想哭又想笑,想嚴正聲明又想胡鬧亂嚷。這時,猛然一個紅燈亮了!
——四下里一聲驚叫,隨即安靜了下來。電視上節(jié)目標題紅燈般地化出:民勤斷水。電視說,甘肅計劃造一條水泥管道,橫貫鋪過沙漠,遠距離給民勤輸水。水泥管子埋在沙子里,不漏不滲不怕牲畜咬。電視有板有眼地講:線路設計最后決定走北線穿沙漠,好處是不與沿線人等發(fā)生糾紛。……
民勤,我在那么早就聽說過這個縣名。土地太懶,人民勤勞,它給人一種振奮的聯(lián)想。但是民勤縣是一個緊緊挨著大沙漠的墾區(qū),上游是巨大的銀武威,從冷龍嶺流出的石羊河,在武威綠洲的村鎮(zhèn)城池的吞飲吮咂之后,到達它的嘴邊時已經幾近枯干。山水不能到達,沙漠近逼侵噬,它熬了那么久的歲月,最終撐不住了。
人愈來愈多,而水卻并沒有隨之增長。上世紀50年代民勤得到輸水5億立方米,但是2000年只得到1.5億立方米。缺水斷水日日警報,氣得人干脆給民勤修一條混凝土的地下水管。從甘肅開始埋,繞過走廊的城鎮(zhèn)鏈,整個埋在沙漠底下。
我盯著那方管子,心里想著漢武帝。他會想到有朝一日,他的四郡要用這么一根管子喂養(yǎng)么? 一個強盛的文明,一方水土和一群活潑的人民性命,難道就靠這么一根古怪的管子茍活?
而擠榨的大軍還在膨脹。甘肅依然視河西為自己的糧倉。你若說河西的農耕化早晚要釀成大悲劇,那些脖子粗臉紅的甘肅官員會粗話罵娘。
河西是甘肅的商品糧基地,它的70%糧食出自河西——這種設計的險處,今天顯現(xiàn)了。自漢武帝以來,一刀剁斷青藏高原與蒙古高原,在邊界的夾縫處,寓兵于農,筑城設郡——這種政治的險處,也在今天暴露了。
我注視著那根輸水管。管里大約可以開吉普車。這根埋在沙漠下頭、給民勤縣“地運”(不是空運)用水的混凝土大管子,是一個人類創(chuàng)造的怪胎。
灌溉的文明,已經走到盡頭了么?
或者換一個說法——走廊的絕路?
這個詞,本身就存在漢語的悖論。
我忽然意識到:沒有一句沒有說過,沒有一句值得再說。話講盡了,所以人們沉默。我明白了為什么盤山納里從來都一言不發(fā),他是對的。
人和人無話可說了,大自然開始獨自發(fā)言。2000年突然野兔大量死亡,人們都吃驚了,但事情沒傳開。據(jù)盤山納里告訴我,前些年還曾有過狼和獾子突然隨蘆葦消失的消息。再往前數(shù),野馬群為石油公路的通車,突然實行過集體死亡。
緊接著,北京的大沙暴一場接著一場。人們慌神了。由于黑河也斷了流,已經被渴死扼死的居延海,把以前喂給它水的黑河河谷,變成了最大的風沙口。它仇恨地掀起兇狂沙暴,把漫天的黃沙塵一直送到北京,宣布它的報復。
河西走廊的歷史,終于走完了。它的興衰一共是兩千多年。
陪著它走盡了自己的路途的,是祁連山的游牧文明。南麓已多是農民廄養(yǎng),北麓已經退牧改農,中間有采金的推土機瘋狂地挖爛了一座山,又挖爛一座山。古歌時代已經逝者難挽,新的祁連日子——從東海龍王處借來海水再把它淡化、然后大搞機械化農業(yè)的日子、在大沙漠上密麻麻繁殖小城鎮(zhèn)、天天喝著四川湖北輸來的水躲沙塵暴的日子,正在發(fā)足馬力。
從北到南,又從南到北,車隨著這條路,不盡地飛馳著。
此刻我清楚地看見了:這條路,就是兩大陸之間的那條刀疤傷痕。路面滑如刀面,路基如鐵如鋼。終于走完了,如今它疾疾馳向絕路。
也許它是我留意過的,最長久的一個歷史過程。
四野無聲,不詳?shù)目諝庠卺j釀。渾黑的雪水,急速地流淌而過。
這是祁連山的最后寧靜。
對岸的草木石頭,都是如墨的藍色。我蹲在河岸上,看著下頭渡口。一伙開手扶戴白帽的農民,在清黑的水流里使一個木筏,把磚瓦油桶和水泥一趟趟來回擺渡。他們率先富裕了么?兩岸都是云杉,能看見冷龍嶺的主峰。一連的黑褐嶙峋的連峰,只有那個山頂披著一層白雪。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藩息
失我胭脂山,使我婦女無顏色
突然耳際響起了嘹亮悲亢的長調。如今我字字咀嚼著,只覺得苦澀而震驚。實在是不可思議,總結20個世紀的滄桑,結論目前的絕境的,沒有別的,只有這首古老的讖言般的古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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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承志,作家,著有《心靈史》、《北方的河》等。本文2001年12月寫成,2009年2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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