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文初:強人的故事,富人的故事——蘇軾《郿塢》詩讀感
發(fā)布時間:2020-06-16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陶文鵬先生惠贈《蘇軾集》,鳳凰出版社“歷代名家精選集”叢書之一。書是2006年11月出版的。斷續(xù)讀著卻至今沒有讀完,除了瑣事紛擾外,便是每每不忍終卷,而每每掩卷又總有不忍言之意。比如這回讀《郿塢》詩的感覺。
1062年,宋嘉佑七年,蘇東坡赴陜西眉縣處理獄事,路過郿塢董卓舊堡,做《郿塢》之詩,記史兼抒感,寫漢末董卓故事:
衣中甲厚行何懼,塢里金多退足憑;
畢竟英雄誰得似?臍脂自照不須燈。
陶文鵬先生引《后漢書•董卓傳》替蘇詩做注疏,說是漢末董卓專權(quán),搜刮民財,在郿塢中藏黃金二、三萬斤,白銀九萬多斤,富可敵國,擁兵自雄。蓋世英雄董卓自稱進可以掌控朝局,退足以貽娛晚年。但畢竟多行不義,心懷恐懼,總是身披厚甲,重兵護衛(wèi)?上У氖,無論是郿塢的高墻深院,還是護身的黃金鎧甲,都無法保護他的身家安全,先是傷于李肅之長戟,終是死在呂布之巨手。董卓死矣,但死者也不得安寧,他那肥胖的身軀被陳尸示眾,也許因為營養(yǎng)過剩,肚里的油流了一地,士兵們在他的肚臍眼中插上燭芯點火,燃燒了好幾天!
蘇公仁人也,卻寫出這樣的不忍人之詩,也難怪紀昀會指責他語帶輕薄,流于晚唐。其實,蘇公非不忍,乃有巨痛大哀在心,才做這樣慘絕冷峻之言。讀《郿塢》詩,總使我聯(lián)想起幾則故事,那些強人們的,那些富人們。
學生從廣東來電話,是深圳襲警案之后了。說廣州市城管的行徑,有令人發(fā)指處。那些城管們,不僅以小民為漁獵,且以之為取樂之道。每見路旁街角有小販小攤出現(xiàn),他們便一擁而上,如狼似虎。把那些街頭小販,引車賣漿者嚇得畧擔棄攤,掉頭就跑,做落荒逃。有時為了逃命,直往車流中鉆,不顧死生,但聽天命。人,城管是不追的,嚇跑了了事,管你“明天的早餐在哪里”;
但東西一定要扣,法律管這叫“就地沒收”,城管們的私下說法,那叫做“創(chuàng)收”。
學生曾親見一隊城管,圍剿一水果攤販全過程。隊員們各個臨敵抖擻,訓練有素。以迅雷之勢,行包抄之兵法,將那水果攤販逮了個正著。不過那草民還是僥幸逃脫了,算是城管們有意留的一個活口——否則以后哪來的創(chuàng)收?其中一個城管隊員,一手插在褲口袋里,一手托著DV,一邊往前走著,一邊拍攝著。其神情優(yōu)雅,有如游客;
其表情冷漠,有如記者。面對那些落荒而逃的升斗小民,他,與他的那些同伴,很職業(yè)很法律,專業(yè)得無可挑剔;
大約要等到回隊、大快朵頤之后,一邊取笑那鏡頭中奔逃草民的狼狽像,一邊欣賞隊員們的干練勁,才會爆發(fā)大笑,很歡快很幸福,笑聲令人陶醉。
在這些管理者的眼中,城市的“干凈”、“整潔”、“秩序”、“規(guī)矩”,比人的生存權(quán)利更重要。人可以餓死、凍死、病死、嚇死、流浪死、撞車橫死、被拖車尾部拖死、被城管們用手機砸死,但就是不能讓他們在城管的地盤出現(xiàn)。不能讓這些“三無”、“盲流”,這些“草民們”玷污社會主義城市的光輝形象,破壞和諧社會的和諧景象,那些草芥小民,臟兮兮又亂哄哄,沒一點“美感”,有什么資格進駐偉大的社會主義城市?!
是啊,不得不欽佩這批管理者的敬業(yè),與對城市的熱愛。他們將城市當做自己的家,城市街道就是家門走廊。自然,他們不會允許盲流們在自己家門口游逛、乞討。僅僅驅(qū)趕了事已算客氣,就算收容遣返也不為過。一切都是依法辦事。誰說我們有法不依,又誰說我們執(zhí)法不嚴,誰在造謠說我們違法不究?!多么負責的管理者!真該為他們干杯!比狼犬還忠誠的護城隊員們!
不過他們似乎忘記了一點點(這一點點對于他們大約無關(guān)緊要吧?),他們只是管理者,是在替城市、替老百姓管理著這個國家。
不過也許是我錯了,因為城市早已是他們的私產(chǎn)了,包括這個國家。納稅人幾萬億的財產(chǎn),他們想怎樣分就怎么分,且準備在五十天內(nèi)用完,強盜們的最后盛宴啊,才會這樣瘋狂!
強人的故事就說到這里吧,再說說那些富人的故事。
筆者所在的學校一位教師在百年職校做義工,閑聊時說起她的經(jīng)歷。百年職校是一所慈善學校,為農(nóng)民工子弟辦的,學生大都處于赤貧狀態(tài)。她幫助的學生是個孤兒。職校創(chuàng)業(yè)維艱, 圖書極缺。她想在朋友們中間發(fā)起募捐,每人200元,籌集2000元送一批書給職校。對于那些年薪六位數(shù)的城市白領(lǐng)們,200元區(qū)區(qū)也,該不成問題的。這舉手之勞,卻沒想到如此艱難,一個月下來了,竟然還是那發(fā)起者的200元。她想到一位朋友,某法律出版社的老總,至少可以“奉獻”一批庫存書吧。但這位老總的回答卻令人尋味:“給你個人一套書,沒問題!至于你如何處理,我不管。但作為朋友,我奉勸你少與那些農(nóng)民工子弟來往,少跟那些窮人交往,怕對你不利!
是夠朋友的。這位富人階級。不過,我總是覺得,在這富人階級那純金眼鏡閃光背后,似乎少了一些什么? 或許是一些“人性”之類的東西吧。
在這位富人的眼中,下層階級的人是不可以接觸的,應(yīng)該隔離起來。為了維護有產(chǎn)者的財富,為了保護富人們的安全,這樣的隔離是必要的。
必要嗎?確實必要!不過我以為關(guān)鍵已經(jīng)不在這里,因為隔離早已是“事實”了,問題的關(guān)鍵僅僅在于“如何”隔離。比如一些社會學家建議,在城市中劃分“富人區(qū)”、“平民區(qū)”之類,上海的某些規(guī)劃者也提出,上海的核心區(qū)應(yīng)居住說英語者,其次是說普通話者,說上海話的普通百姓只能居住在城市周邊等等。
不過這些富人們還是忘記了一點點(不足掛齒的一點點),安全不是隔離出來的,無論是用圍墻、安全門、貼身保鏢、還是防彈玻璃車,都無法給他們安全感,也不會有安全存在。在一個國家被鴻溝一般的貧富差距分裂,貧寒者只能靠富人的殘羹療饑,他們求生的途徑只有乞討、偷竊、搶奪、殺人,否則便是餓死、羞死、屈辱而死、凍餒而死、被警察城管棒打而死,被信訪拒之門外流浪而死,被地方警察綁架回鄉(xiāng)關(guān)死整死;
而那些“打飛的”從北京去西安吃羊肉泡饃的富人們(自然也是得死的,只不過他們的死法不同:溫柔鄉(xiāng)里死、高血脂窒息死、暴飲暴食猝、醉生夢死、暴徒撕票死、夫妻之間謀財死、政敵們暗算死、腐敗暴露坐牢死……),他們的財富是無法保持的,他們的安全是沒有保障的。當然,還有一條途徑——外逃,但好像那些“洋黑社會”也開始注意這幫中國的“白俄”了,“空子不吃三分罪”,如此不義之財,讓他享受,是天理不容。
記得網(wǎng)上流傳過一則“笑話”,黑色幽默之類。說的是一個豪富驅(qū)車郊游,發(fā)現(xiàn)路旁有一對老人正在啃草,這位富豪停車相問,你們在干嘛呢?老夫婦回答說,“善人哪,我們餓極了,已經(jīng)三天沒吃過粒米了!”富豪連忙將車門打開,邀請兩位老人上車。
“真是善人哪!可家里還有孩子、孩子他爹媽,快要死了,我們不能離開啊!”
富豪二話沒說,把他們一家全捎上了,好在車是加長的卡迪拉克,拉上十來個人也沒問題。
老夫妻們歡天喜地,這是他們一生第一次的坐上這樣豪華的車,世上還是好人多啊,感謝上天,沒有絕人之路。
車停在城里一棟別墅的草坪前,富豪對著
反光鏡里說:“下來吧,我的草坪好長時間沒剪了,夠你們吃一陣子了!”
……
這是個虛構(gòu)的故事,卻令我震驚,幾乎回不過氣來。虛構(gòu)嗎?是的虛構(gòu),但卻那樣真實,那樣活生生擺在眼前,仿佛就是我自己的處境,我們面臨的處境。
這是怎么啦?中國人!我無法理解自己的國人,尤其是這批富人們。我只是從那純金的眼鏡框背后,從那锃亮的反光鏡中感到財富的壓迫,已經(jīng)將剩下的一點點人性擠占空了。正因為他們擁有一切,所以失去了同情之情、失去了憐憫之心。然而財富并不必然擠占人性的空間,我們擁有財富的時間還短得可憐,與西方富裕國家比。何以我們的富人們就這樣快喪失了人性?也許,財富是一樣的,但獲取財富的途徑卻大相徑庭。如果富豪們的財富是靠個人努力與智慧得來,他們或許不會喪失同情。正因為財富的不義——權(quán)力分贓、肆意掠奪、暴力搜刮、非法占據(jù),財富才使得他們喪失人性。不是財富,而是財富的來源在滅絕著人性啊。
貧窮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根絕了希望;
財富并非罪孽,罪惡的是喪盡了天良;
權(quán)力雖或可惡,更可惡的是漠視民命。
當對權(quán)力的追求成為目的,而以操縱人為快樂;
當對財富的追求成為目的,而以戲弄人為滿足;
當貧困成為命運,無所逃于天地之間;
人性便被踐踏至死,人類之罪孽便將萬劫不復(fù)。
國人已經(jīng)墮落至深淵,沒有一場天火,不足以滌除這些污穢;
沒有末日審判的烈焰,不足以覺醒僵死的良知?膳碌氖,甚至連死亡,也無法挽救這些墮落的軀體——因為他們行尸走肉般活著,靈魂早已成灰成塵。
那么,就讓天火降臨吧,如普天暴雪,滌除這個罪惡的世界,也覆蓋我們自己……
讀蘇詩至《郿塢》,想起那些強人們的故事,那些富人么的故事,惶惶大起恐慌,嗚嗚大起悲憫。為這個歌舞升平的世界悲;
為那些強人們、富人們的醉生夢死悲;
為國史總在循環(huán)套中輪回悲。
讀蘇軾《郿塢》,讀國史《董卓傳》,不知怎樣的噩夢連連,但我真希望那些強人們讀讀,那些富人們讀讀,讀讀,也許會醒悟人類一體的道理。人必自污而后人污之,人必自救而后天救之,沒有他們自己的醒悟,沒有國人人性的醒悟,這樣的慘劇還會重演。
“共知天道若張弓”,天道好還,歷歷不爽!
2008年11月19日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