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兩彈”時全靠“猜謎” 　　 　　《名人傳記》：1955年核工業(yè)部成立的時候，錢三強先生把您招到麾下，您那時已經(jīng)在中宣部科學處做了五年半的黨務工作，會不會把科學研究生疏了？
　　何祚庥：那時候于光遠接管科學處，指導思想是希望我們多懂得科學。按說我在科學處有很便利的看電影的條件，但我業(yè)余時間很少看電影，幾乎把全部的業(yè)余時間用來學物理知識。
　　《名人傳記》：錢三強那么信任您，為什么呢？
　　何祚庥：我跟你很坦率地講，新中國成立前，我是地下黨，他是進步分子，雖然受到他老師――一個著名法國共產(chǎn)黨員的影響，但錢三強沒有加入共產(chǎn)黨。當時作為地下共產(chǎn)黨搞學生工作的我就找錢三強老師合作，進步老師做學生工作比學生更有號召力嘛。還有，新中國成立后，他當了物理系主任，我這個支部書記經(jīng)常給他匯報工作，反映情況等，交往很密切。老師們在政治上的進步常常受到他的學生們的影響。1953年，科學院派出訪蘇代表團，考察蘇聯(lián)的先進經(jīng)驗，錢三強任團長，我任代表團秘書。錢三強介紹中國科學的情況的講話稿就是汪志華同志、劉大年同志還有我共同起草的。錢三強教授對他的學生要求是很嚴格的，常常會嚴厲批評他的學生，也可以說有一點脾氣！但多年來他從來沒有對我發(fā)過脾氣！正是由于老師和學生之間十分密切的工作關系，在核工業(yè)部成立的時候，他親自找到胡喬木要求調(diào)我。于光遠和錢三強是同班同學，不舍得我去，但是胡喬木點了頭，他也只好放我去了。
　　《名人傳記》：您自己覺得能勝任嗎？
　　何祚庥：當時也不知道，五年多沒有干了，生了。調(diào)令來了，我就去核工業(yè)部報到，當時我有很多同學都是做行政黨務工作的，但我表態(tài)愿意下研究室作科學研究。他們就說太好了，你居然愿意下研究室。我真的很快鉆進去了，那些非常重要的研究基礎我就是這個時候奠定的。
　　中間曲曲折折又做了很多工作，1959年去蘇聯(lián)，1960年底奉調(diào)回國。因為中蘇關系破裂。我和周光召、呂敏等人打報告說愿意回國貢獻力量，領導很高興。奉命回來探索氫彈。氫彈研究是絕對保密的，現(xiàn)在也是保密的。當時沒有參考文獻，我們沒有任何參考材料，全靠“猜謎”啊。經(jīng)過六年多的努力，1967年6月17號，終于爆炸成功了。
　　《名人傳記》：研制“兩彈”您的貢獻主要在哪里呢？
　　何祚庥：我們互相爭論、討論，成功過也失敗過，貢獻有大有小。有人找對了，有人找錯了，找錯了也是有貢獻的啊。我能夠說的就是我盡到了自己的責任，不盡責任怎么能做到院士啊。同時代的人中，周光召選上了，于敏選上了，朱洪元老師、黃祖洽也選上了，我選上了。原子彈和氫彈是怎樣做出來的？這到現(xiàn)在都是秘密，是國家最高科技機密！
　　《名人傳記》：用百姓能聽懂的語言，跟我們的讀者講一下“兩彈”設計的有意思的事情好嗎？
　　何祚庥：可以告訴公眾，反正氫彈不是氫氣做的（笑）。氫彈主要有材料、原理、構型，這是氫彈的三大要素。能量的聚集產(chǎn)生爆炸，條件不合適爆炸不了。2006年10月9號，朝鮮不是沒有爆炸好嗎？他們是十萬人慶祝成功，美國人不承認北朝鮮是有核國家，說當量太小，還不到一千噸，像一個漏氣的爆竹，是不成功的爆炸。其實，遠在美國人說這話以前，我就向有關領導人說“這是不成功的核爆炸”，還分析了不成功的原因�？梢姾戊疋邮恰皩＜摇卑�？我就敢判斷這是一次不成功的爆炸。
　　《名人傳記》：您主要參與的是哪方面？
　　何祚庥：兩彈研究在各個方面我都介入了，大家都在猜謎，有的意見猜對了，有的意見猜錯了，總有猜對的。但是不能堅持錯誤，堅持錯誤不就成了偽科學嘛。要緊的是錯則改之。
　　
　　我預言真?zhèn)尾环质且�出大事�?
　　
　　《名人傳記》：經(jīng)歷爆炸兩彈這種驚天動地的大事，您最大的感受和深刻的體驗是什么？
　　何祚庥：最重要的就是要敢于堅持真理，也要敢于修正錯誤。
　　更重要的是要同心同德，因為不同心同德就無法做到敢于堅持真理，敢于修正錯誤，這一點非常重要。原子彈、氫彈絕對不是一個人可以做出來的，要有許多人堅持不懈的努力。在中蘇關系最終破裂的時刻，蘇方的總顧問說過一句話：“離開我們的幫助，你們十五年也搞不出一顆原子彈。”這句話成了我們的動力、教材。我們必須同心同德，必須集思廣益。辯論中肯定有不同意見，個人的意見肯定有對有錯，錯誤也是有貢獻的。水平有高有低，水平高的也有錯誤。我們討論時吵得很兇，甚至有時候還要互相罵狗屁，但罵完了還得合作。科學工作的基本準則是不能講情面，敢于承認錯誤，敢于爭吵，敢于明辨是非。這對我們的科學工作是非常有益的。
　　還有就是求真務實。我們爆炸第一顆原子彈時中央是極其謹慎的。1964年，爆炸完畢后，請示毛主席要不要發(fā)新聞。他說不急著宣布，而是看看國際的反應。其實是要看中國科學家們會不會弄錯了，要看看是真成功還是假成功，看一看外國人是怎么說的。外國人報道說中國爆炸了第一顆原子彈，我們才宣布成功。毛主席在對待科學問題上，是高度謹慎的。我為什么那么反對偽科學？也是謹慎��！
　　《名人傳記》：聯(lián)系當下科學工作的實際作風，您有什么啟發(fā)和感想？
　　何祚庥：研究兩彈過程中，我們?yōu)槭裁粗v吵架、辯論？求真啊！我給你講了這么多兩彈研究中科技工作者的求真態(tài)度，中央領導的謹慎作風，就是想說現(xiàn)在有的部門，有的人對待事情的態(tài)度是有問題的。是非、真假、好壞一定要看清楚。是非分不清楚，兩彈能搞出來嗎？開玩笑！
　　《名人傳記》：怎么會這樣，您認為原因是什么呢？
　　何祚庥：跟個人追求名利和政績有關，或者是申報的材料有假，或者有某種利益關系。
　　真?zhèn)尾环质且�出大事的。我們現(xiàn)在的有些人警覺性差。存在忽悠領導現(xiàn)象�！吧舷陆幌噘\”。下面愿意“忽悠”領導，而領導也樂意被“忽悠”。原因是“數(shù)字出官”，“官出數(shù)字”。
　　可講的例子太多了，我們必須求真務實，貫徹科學發(fā)展觀。這也是我反對偽科學的基本出發(fā)點，否則一定會出亂子，歷史上慘痛的教訓一定要汲取的。1958年《中國青年報》上，一位著名的科學家發(fā)表文章說，畝產(chǎn)幾萬斤是可能的，毛主席信了，于是浮夸之風席卷中國。各地都大放“衛(wèi)星”，最終宣稱畝產(chǎn)高達二十萬斤！可因此死了不少人！
　　《名人傳記》：您介入反偽科學有多深？呼吁達到您預想的效果了嗎？
　　何祚庥：我的意見被封鎖了，因為討厭我嘛。我反偽科學觸動了某些人的利益，他們就不高興。比如說某領導跑到國際會議上說中醫(yī)診脈可以判斷出嬰兒的性別，并認為這是系統(tǒng)醫(yī)學的重大科技成果，我寫公開信問這一“重大”科技成果的科學依據(jù)何在？但至今不被理睬！
　　《名人傳記》：但是目前中醫(yī)的書很暢銷。
　　何祚庥：因為有官方在支持。央視百家講壇上胡講中醫(yī)，結果收視率大幅下降！其實，毛主席就批評過中醫(yī)無能�！叭A佗無奈小蟲何”！
　　《名人傳記》：隔行如隔山，會不會是您認識不到位所致？比如中醫(yī)在慢性病的調(diào)養(yǎng)上也很有效果。
　　何祚庥：中醫(yī)當然不是我的專業(yè)領域，但應該做試驗，拿出科學根據(jù)來。再舉一個例子。長期以來，據(jù)說板藍根可以對治療病毒性疾病有效，在非典時期，大家紛紛喝板藍根沖劑，包括我。鐘南山院士為了開發(fā)新藥，希望用最有可能抗病毒的中藥板藍根做成消滅病毒的新藥，但大量的實驗結果，卻未能發(fā)現(xiàn)它可以治療病毒的證據(jù)。網(wǎng)上曾報道過這一意見。但社會公眾卻很少知道這一結果，因為沒有人出來支持鐘南山。你不要以為我對中醫(yī)的一切都不信，我不是什么都反對的。但問題是，中醫(yī)的許多療法，并沒有經(jīng)過嚴格的科學試驗，就宣稱它有療效，包括“治未病”。
　　
　　那些不辨是非的部門要負被忽悠之責。要實事求是，堅持科學發(fā)展觀，區(qū)分好壞真假。三聚氰胺就是很好的例子。國家相關部門也說要打假，還成立了打假辦公室，說不贊成私人打假，實際上是批評方舟子。但它自2006年成立以來沒有見到有什么實際作為，倒是方舟子在《新語絲》上打了幾百例了。你說這一打假辦公室它是打假還是假打？
　　《名人傳記》：網(wǎng)上很多人詬病您，罵您不務正業(yè)云云，您怎么看？
　　何祚庥：罵我什么的都有。我都知道，我不在乎，共產(chǎn)黨不也被國民黨罵為殺人放火、青面獠牙，共產(chǎn)共妻什么嗎？但是事實勝于雄辯。
　　《名人傳記》：人們常常把方舟子、司馬南你們?nèi)�人放在一起，共稱為打假衛(wèi)士。您認同嗎？
　　何祚庥：我不反對。至少方舟子有很多話我都很贊同。我是物理學家，對物理領域內(nèi)的偽科學很容易判斷。方舟子在生物學上就比我懂得多了，而生命科學正好是偽科學的大本營。司馬南的特點是敢干，他為了揭露某些偽科學不惜身犯險地，幾乎送掉性命（一陣大笑）！
　　《名人傳記》：記得印尼海嘯的時候，您在媒體上說人類無需敬畏自然。在雪災和5?12大地震之后，您的觀點有沒有修正呢？
　　何祚庥：我認為人是無需敬畏大自然的。如果敬畏大自然，那溫家寶總理就不需要抗震救災了。對待大自然，你給它磕頭也沒有用�？追蜃右舱f“敬鬼神而遠之，畏天命，圣人之言”嘛。敬畏就是給大自然磕頭，就是屈服于它。人在大自然面前當然要有所作為有所前進。如果是敬而遠之，畏縮不前，就無從抗震救災！
　　《名人傳記》：在大自然面前是要有所作為，但問題是不能過度開發(fā)。
　　何祚庥：首先要判斷是否過度開發(fā)，到底什么是過度開發(fā)？冬天不生火行嗎？不挖煤行嗎？煤用來煉鋼，造房子。老百姓老說房價太高，沒有房子住，是因為房子建得少。汽車、地鐵不都需要鋼鐵嗎？不挖煤不都廢掉了嗎？衣食住行都要能源。
　　《名人傳記》：應該平衡好人與自然的關系，不要把能源都挖出來，夠維持人類發(fā)展就行了。
　　何祚庥：要是今年冬天少挖五千噸煤，你看華北會凍死多少人？某部委要和院士們共同舉行“能源與環(huán)境”大型研討會，我報名要求參加。但是那一竭力鼓吹要廣泛聽取非政府人士意見的部委，卻多次力圖阻擋我參加。最后因實在沒有理由不讓我參加，而宣布停止召開會議。你說真理在誰的手上？
　　《名人傳記》：記得您說過一句，中國人命不值錢是因為“誰讓你不幸生在中國”，引起了軒然大波。
　　何祚庥：那是《南方人物周刊》的記者劉天時歪曲了我的觀點。我在博客里曾舉出詳細的采訪記錄，做了澄清。（說著就要打開博客讓我看看，為了節(jié)約時間，我說回去了我自己去看吧）。
　　《名人傳記》：那您在我們的刊物上要不要再糾正一下呢？您的真實意圖是什么？
　　何祚庥：同劉天時一起來的那個攝影記者說美國這好那好，我就說那誰讓你不幸生在中國，不是說礦工，是說那個攝影記者不幸生在中國。原始的記錄我博客上都有。
　　我的觀點是，當前的條件下，挖煤死人是不可避免的，只是個多死與少死的問題。《南方人物周刊》攻擊它說是“帶血的煤”！問題是在現(xiàn)有條件下，我們做不到不死人，死一個人也是帶血的。我也贊成不死人，但做不到啊！為什么做不到呢？我們設備落后，美國的煤礦也死人，他們在井下工作的只有八萬人，所以死的少。我國井下八百萬。就像打仗不死人是不可能的一樣。中國以前一年一共死三四千人，現(xiàn)在減少為兩千人。依然是帶血的煤。這一數(shù)字是否真實？不知道。因為有瞞報！
　　在目前技術條件下，礦難是無法完全避免的，不采煤那不切實際！轎車是要坐的，許多人都去坐小轎車，包括劉天時，但中國每年的車禍死十萬人，比礦難多20～30倍！沿用這個理論，那汽車不成了“帶血”的車？那車就不用再坐了？發(fā)展過程中沒有一點犧牲和代價是不可能的。但我更贊成用社會保險來代替行政命令，由社會共同承擔發(fā)展中的風險和損失�！�
　　（本文未經(jīng)受訪者過目）
　　
　　采訪手記
　　何祚庥院士還談興正濃，何夫人的晚飯已經(jīng)端上了餐桌。我和同事任瑜只能遺憾地告辭了。從何家出來以后，北京已經(jīng)華燈初上，暮色四合了。我想，這個精力旺盛的老人此時在思考什么問題呢？他是位敢于直言、不懂世故的“老天真”，還是位愛管閑事、愛較真的“倔老頭”？采訪前對他百讀不透的迷茫，采訪中他口無遮攔、自信而不失可愛的表達，他對公共事務的熱心發(fā)言，他對社會問題、時代方向的預見和診斷，都難以幫我清晰地描摹出這位八十多歲的老院士的豐富和復雜。
　　
　　鏈接
　　
　　何祚庥主要言論
　　
　　他們（于敏等）是前面奔跑的駿馬，而我是叮在馬尾巴上的蒼蠅。馬在前面跑，我也跟著跑，所以我沒有掉隊，跟上了形勢，也被評為了院士。
　　――1980年，何祚庥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院士)時如此自嘲
　　
　　如果條件成熟而又有需要，我愿意第一個被克隆。對我來說，克隆出幾個“小何祚庥”都沒有問題；但是，似乎有點違反了計劃生育的政策！
　　――何祚庥對克隆人的態(tài)度
　　
　　人是要有一點精神的，不能因為怕得罪人就犧牲科學真理。連柏拉圖還說“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但是，我也認為在“堅持真理”的同時，還要不斷地“修正錯誤”，這也是為了更好地追求真理。
　　――何祚庥言論失誤的時候
　　
　　絕對真理是難以到達的，但科學完全能到達相對真理。相對真理與錯誤還是有原則性的區(qū)別。我們所打擊的偽科學都是科學上有嚴重錯誤，而且嚴重危害人民生活的偽科學。但是偽科學鼓吹者卻偏偏要把這些錯誤吹捧成科學。作為一名科技知識分子，我們有責任向公眾宣告這些是禍國殃民的偽科學。
　　――何祚庥談偽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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