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揭開義和團“刀槍不入”之謎
發(fā)布時間:2020-05-21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今年該紀念的事情似乎特別多,令人有目不暇接的感覺,但是有一個紀念是我們大家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忘記的,那就是義和團運動一百周年。似乎法定的紀念是在明年,其實那是運動失敗的日子(一九OO年),真正興盛是在一八九九年。近代中國發(fā)生許許多多的大事,要問哪一個對西方人影響最大?恐怕只能是義和團運動。至少在當時,中國真正成了西方大小媒體加上平頭百姓關注的熱點。
一百年前的這個時候,整個中國的北方都處于一種狂迷的狀態(tài)之中,村村有拳壇,家家練神拳,京津的大街小巷,到處都是紅布包頭、手持大刀的義和團拳民,連小腳女人都練起了“紅燈照”和“黑燈照”(據(jù)說紅燈照是少女練的,而黑燈照是成年婦人練的),跟男人一樣舞槍弄刀。義和團能夠鬧起來,除了一些政治和社會因素外,恐怕最主要的就是它的這種“刀槍不入”的神術(shù)。這種神術(shù),一來現(xiàn)代科學不支持,有“封建迷信”之嫌。二來它們在洋人的槍炮面前也沒頂事兒,三來也影響義和團的正面形象,所以在建國以來林林總總的研究著述中,這種在實際的義和團中無所不在的神術(shù)竟然被避諱掉了;蛘咭还P帶過,甚至干脆一句不提,史學“為賢者隱”的傳統(tǒng)功能在這里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義和團的“刀槍不入”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實這是中國古已有之“民間法術(shù)”。在明清鎮(zhèn)壓造反者的官方檔案里,不時地可以看到其蹤影,但是義和團的確將之“發(fā)揚光大”了。歷史的原狀是不可能再現(xiàn)的,但是好在事情過去了才一百年,當時的資料還在,當事人的許多回憶也留了下來,F(xiàn)在探討起這個問題來,還不算難,分析起來,當時義和團的“刀槍不入”其實至少有四種情況。
第一種是硬氣功的表演效應。中國武術(shù)中的確有號稱“鐵布衫”的功夫(如兼習童子功,又稱金鐘罩或者金鐘扣),這種功夫練起來非常繁難,每日要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跌打磨搓,比如從杠上向沙坑里摔,用杠子和鐵錘遍身捶打,還要經(jīng)過特殊的藥水浸泡,配合以運氣吐納,連晚上睡覺都要睡在堅硬的木板上,什么東西都不能墊。如果堅持練上三到五年,功夫才可小成。據(jù)武術(shù)界的人士說,練成這樣的功夫,只要有了準備,一般的冷兵器是可以抗一下的,但是火槍(即使是鳥銃)還是難以抵擋。義和團起于直魯?shù)貐^(qū),那里是傳統(tǒng)的習武之鄉(xiāng),義和團的大師兄二師兄們有幾個功夫高的實為應有之義,比如著名的拳首心誠和尚就是有史可查的“渾身氣工(功)”。受西太后派遣前去查看義和團“刀槍不入”真?zhèn)蔚膭傄愫挖w舒翹,也曾被─位大師兄蒙了,估計他也有那么兩下子。至于為什么鳥銑打不透他的肚皮,也可能是在火藥上做了手腳。
第二種情況是貌似硬氣功的簡易法門。當時,幾乎滿地都是“刀槍不入”的義和團,真的練成“鐵布衫”功夫的能有幾人?絕大多數(shù)都是用偷工減料的速成法對付。魯西南的大刀會與義和團有淵源,已經(jīng)是不爭的事實,在義和團運動爆發(fā)前夕,徐州道阮祖棠曾經(jīng)派人暗訪過大刀會,據(jù)他的報告,大刀會所謂的“金鐘罩”演練,“其習法時,貧者不受贄儀,有力者以京錢六千為贄,夜半跽而受業(yè)。燃燈焚香,取新汲井水供之。以白布畫符錄,其符字鄙俚不經(jīng),有周公祖、桃花仙、金罩鐵甲護金身等字樣。傳業(yè)者并不能書,或不識字,多遣人代書之。另授以咒,誦咒焚符,沖水令其跪飲,即于燈上吸氣吹遍其體,復以磚、棍排擊之。誦咒之夜即能御刀,謂誦久火器亦不能傷矣。大致略似運氣之法,氣之所至,猛擊以刀可以不入,而稍一頓挫,則飲刃也”。像這種半受業(yè),燃燈焚香,供井水,念咒吞符等等煩瑣的儀式,實際上是為了營造一種神秘的氣氛,借“神力”以濟功力之窮,所以才有了念咒的當天就可以御刀的“神效”。實際上,這不過是傳業(yè)的師傅的“貓膩”,即利用力學原理運氣得當使刀砍不傷,受業(yè)者其實并無功夫,所以說稍一頓挫即改變受力角度,仍然會受傷。當然,真的練硬氣功的人據(jù)說也要念咒,但人家是以練為主,而這種簡易功法則相反。
第三種情況實際上是第二種的延伸,在義和團運動最興盛的時期,各地拳眾充分發(fā)揚了“群眾首創(chuàng)精神”,大大地簡化了儀式,并與巫師神漢的降神附體結(jié)合起來,一吞符念咒,立刻來神,刀往肚皮上著家伙,什么事沒有。實際上,義和團的人在練功上法的時候,是進入了某種氣功態(tài),有點武術(shù)底子,氣質(zhì)和心理狀態(tài)如果又比較契合,人是很容易進入這種氣功態(tài)的,而且進入狀態(tài)之后,人往往會有些超常的“能耐”,比如蹦得高,竄得遠等等,再加上師傅指導得法,運氣得當,眼見得刀真的砍不進去,到了這個時候,不由得不信是關張趙馬和孫悟空、豬八戒之類附了體,別人怎么看另當別論,自己首先就信了自己“刀槍不入”。當然也有些人狀態(tài)不那么好,據(jù)時人講,義和團拳民上法時,許多人都會像著名的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和弗雷澤所描繪的原始民族的巫師跳神一樣,口吐白沫,神智迷亂,但是也有所謂“明體者”,“神際之后,尚自知覺,不致昏迷也”。更有所謂“緣體者”,“得與神有緣,不勞更請,但一頓足存想,其神即降也”。實際上,后兩者的什么“明體者”、“緣體者”,都屬于狀態(tài)不佳的,不操練則已,操練起來說不定就會出事,所以當時義和團各拳壇也常有“漏槍”、“漏刀”的記錄,就是說在自家練習的時候,刀槍也會有“入”的可能。
義和團“刀槍不入”的最后一種情形實際上是純?nèi)坏慕_術(shù),也可以說是一種魔術(shù)和戲法,義和團里魚龍混雜,什么人都有,江湖藝人自然也少不了往里攙和,原本是用來抵御或者嚇唬洋人的“刀槍不入”法術(shù),在他們這里,就變成了表演魔術(shù)。在義和團運動期間做縣令的鄒謂三在《榆關紀事》中就記載了一次拳民在山海關“魔術(shù)表演”。據(jù)他的記載,那場景還是相當轟動的:“當時街面紛傳,此系真正神團,眾民眼見,用抬槍洋槍裝藥填子,拳民等皆坦腹立于百步之外,任槍對擊,彈子及身,不惟不入,竟能如數(shù)接在手里以示眾,眾皆稱奇,以為見所未見,奔壇求教者入歸市。”這一場熱熱鬧鬧的表演,結(jié)果卻很掃興,偏有不捧場的高人當場拆穿了戲法,原來是開槍者預先暗將“香面為丸,滾以鐵沙”充作槍子,開槍時,面丸化為清煙,而受試者手中先藏有鐵丸彈子,這邊槍一響,以快捷的手法,佯作接住射來的槍彈。
應該說,這四種“刀槍不入”除了第一種有點功夫之外,剩下的跡近騙術(shù),四種“神術(shù)”哪一種也不可能真的實現(xiàn)“刀槍不入”,可是當時舉國上下卻對此相信得一塌糊涂,甚至當洋人打進來了,義和團“刀槍不入”的法術(shù)在洋槍洋炮面前接二連三地失靈時,人們還是固執(zhí)地相信真有刀槍不入那么回事。當時一位在華的英國人記錄了這樣一件事情,說他的中國仆人即使親眼見到了義和團高喊“刀槍不入”向前沖鋒,最后飲彈受傷斃命的過程,還依然堅持說這些人不是真的義和團,而真的義和團是真的可以“刀槍不入”的。最為可笑的是,制造這種“神話”的人們,按理是明白他們的“法術(shù)”并不真的,可是當整個社會從老佛爺(西太后)到山野村夫都真的相信刀槍不入時,反過來他們中的有些人倒有點糊涂了,或者說昏了頭,竟然真的相信自家可以刀槍不入。在義和團運動高潮中,屢屢有義和團的師傅和大師兄二師兄跑到有洋槍的清軍那里,要求當場演示“刀槍不入”的功夫,硬是挺起肚子讓人家用洋槍往上打,不打還不行,當然,這些“勇士’們個個都送了命。更有甚者,有人竟然廣出告示,大肆招搖,預定時間在集市上公開演示“刀槍不入”的法術(shù),而且這種演術(shù)不是騙人的招法,而是真槍實彈的真來,結(jié)果是不言而喻的,在人頭攢動,眾目睽睽之下,好漢當場斃命。要不是自家玩的把戲弄昏了自己,何至于把人招來看自己丟命出丑。操縱迷信的人最后把自家也迷倒了,這種事情看來并不奇怪,至少在中國不奇怪。當一種病態(tài)行為在某種特定的情境下爆發(fā)性蔓延時,而且又不斷地得到一向受人尊敬的土大夫的支持,其自身就會像瘟疫一樣具有極其強烈的傳染力,可能把每一個置身其中的人吞沒,甚至那些瘟疫的原生者。
為什么那時的國人會對一種原本子虛烏有的事情如此的虔信,而且是舉國若狂的虔信,其實是不能簡單地用中國人愚昧、落后和迷信來解釋的,我們中國人畢竟還有以務實求驗的另一面。子不語怪力亂神,老百姓也是一個蘿卜一個坑,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平時信神信怪信巫術(shù),大多在病篤亂投醫(yī),急來抱佛腳的時候,太平無事的時候,除了膽小害怕的老太婆,誰也想不起彼岸世界的神神怪怪!暗稑尣蝗搿钡纳裨捴匀绱肆餍,當然前提是中國老百姓畢竟是有相信神話的傳統(tǒng)。他們多多少少是信神的,無論是廟里供的泥胎,還是戲臺上古往今來的英雄好漢、神仙鬼怪,都對他們有莫大的影響力;
他們也可能相信巫術(shù),有病有災,當問醫(yī)求藥不靈的時候,他們會請巫婆神漢來跳神禳邪;
更重要的是,一向有實際功效的氣功對他們也很有吸引力,而且氣功在經(jīng)過和尚、道士以及民間教門的法師們的中介傳播過程中,已經(jīng)與這些職業(yè)半職業(yè)的宗教家的“教義”和”法術(shù)”難分軒輊。所以,當氣功和硬氣功帶有“實效”性的面目伴隨著神巫的氣息出現(xiàn)的時候,人們自然樂于相信了。從某種意義上講,義和團真有點像是民間神秘文化的大集合,團的組織分入卦(乾字團、坎字團之類),連服色也跟九宮八卦有牽連;
自稱“佛教義和神團”;
練功法則稱“安爐”;
降神附體又是巫術(shù),所附體的神靈卻不是巫婆神漢們喜愛的狐仙鼬怪,而是“大教”的正神,再加上些符、咒和乩語,經(jīng)過這些雖然粗糙但卻有效的保護包的層層涂抹,沒辦法不在老百姓中間增加可信度。
盡管有著如此濃厚神秘文化的基礎,但是如果沒有甲午戰(zhàn)后中國近乎絕望的情勢,也不會出現(xiàn)這種朝野皆狂的昏亂局面。從義和團身上,滿族王公和很大一部士大夫似乎看到了某種能夠可以抗衡西方力量的東西,從精神上民心士氣,到靈界的“刀槍不入”。這一部分士大夫其實是處于落后和先進之間的狀態(tài),他們的態(tài)度,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中國的走向。此時的他們對于“刀槍不入”其實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因為既然已經(jīng)不愿意或者說不能在維新變法中獲取抗衡西方的力量,他們所能依賴的也只有這些“下九流”了,他們實在是太想把洋人趕出去了,幾乎到了病急亂投醫(yī)的程度。中國人受洋人侵略,被洋人欺負,這是中國上層下層共同的感覺,沒有上層的攙和,老百姓當然也會鬧“刀槍不入”,但鬧到舉國若狂的分上,卻是不可能的。事實上,在義和團之前和之后,“不安分”的農(nóng)民都在玩這種把戲,前面有各種教門起義,后面有紅槍會和神兵,有點現(xiàn)代史常識的都知道,紅槍會和神兵,喊著“刀槍不入”,抵抗過北洋軍閥、日本鬼子、國民黨甚至共產(chǎn)黨。然而,士大夫的鼓勵,卻使得“安分”的老百姓也加倍地如癡若狂,因為從骨子里,老百姓還是相信那些“知書達理”的讀書人的。
在西方人當時的記錄中,真正給他們的大兵造成損失和麻煩的,還是清朝掌握洋槍洋炮的正規(guī)軍,在那部分起了作用的義和團的抵抗中,也依然是拳民們收羅來的洋槍,那些隨身的武藝和勇敢精神。“刀槍不入”的神術(shù),除了在戰(zhàn)前會起到點宣傳表演鼓舞人心的用處外,在戰(zhàn)時幾乎是一無用處,甚至還可能起反作用,讓人連應有的勇氣也喪失掉了。舉一個例子來說,當時北京西什庫教堂只有幾十個洋兵,又沒有連發(fā)武器,幾萬義和團將它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攻了幾個月,就是攻不進去。如果在場的義和團真的拿出點不怕死的勁頭來,一擁也就擁進去了,最多犧牲幾十位好漢罷了,后人編義和團的歷史,至少又能添上個“某某大捷”。
八國聯(lián)軍洋槍洋炮的轟擊,把義和團運動和它的“刀槍不入”一塊淹沒在了血泊里,從此以后,至少士大夫最后一點抱殘守缺的傳統(tǒng)依戀被掃掉了,無論上層還是下層的士人,很少有人再會相信人的肚皮會抗住洋人的洋槍。似乎可悲的是,在安分的老百姓中竟然也開始流行恐洋病,以至于到了這種程度,本世紀二十年代,流氓出身的軍閥張宗昌,收羅了一群白俄兵,每次開戰(zhàn),只要高大而且金發(fā)藍眼的白俄一沖鋒,對方就會如鳥獸散。我們的歷史學家每每熱衷于引用八國聯(lián)軍統(tǒng)帥瓦德西的那句說瓜分中國實屬下策的“名言”,來說明義和團運動的巨大功業(yè),其實,在那個時候,西方人對中國人說了很多很多的話,其中最多的其實是悲憐中國人的愚昧,從那以后,一些傳教士們開始了一輪又一輪在中國興辦教育的熱潮,其痕跡現(xiàn)在依然能夠看得見。
一百年過去了,國人畢竟聰明了許多,在今天盡管一干有“功夫”的人推陳出新,敢說能讓導彈改變軌跡,使物質(zhì)改變分子結(jié)構(gòu),但再也沒有人自稱可以“刀槍不入”了,更不用說當眾演示當場試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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