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詒和:歷史學家翦伯贊之死
發(fā)布時間:2020-05-21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心坎別是一般疼痛——記父親和翦伯贊的交往(節(jié)選)
和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一樣,像燕京大學這樣的教會學校也是必須改造的。改造的方式就是拆掉。
“如何同枝葉,各自有枯榮!绷罡赣H萬萬沒有想到的是,1952年在官方進行高等學校的院系調(diào)整過程里,鄭天挺被調(diào)到南開大學,清華歷史系資格最老的雷海宗⑼教授,也被弄到了南開。接替鄭天挺出任北大歷史系系主任的,不是別人,正是翦伯贊。作為翦伯贊的老友,父親為他高興,但同時又很替鄭天挺惋惜,對母親說:“鄭天挺從二十年代起,便在北大任教。三十年代,就任北大秘書長。抗戰(zhàn)勝利還是北大秘書長,兼任史學系主任。史學功底比老翦深,可南開的學術環(huán)境怎么能跟北大比?可惜呀!他搞的不是馬列主義史學,位子自然要讓給老翦了。”
記得中學畢業(yè)的我決定報考大學文科的時候,父親還說:“除了報北大歷史系,你還可以報南開歷史系嘛,那里有個鄭天挺!
我問:“他的學問有什么好?”
父親說:“他的學問是遵循嚴格的治史之道訓練和積累起來的。特別是清史研究,如果你要想知道清朝的禮儀、習俗,皇室的氏族血統(tǒng)和八旗兵之類的問題,就去請教他。”
父親還拍著胸脯說:“要是考上南開歷史系,我就修書一封,讓你去做鄭天挺的入室弟子!
“干嘛要入室?”
“入室弟子和一般授課,質(zhì)量是大不一樣的!
鄭天挺前腳剛走,翦伯贊即到北大赴任。上任之初,曾擔心自己領導不好這樣一個由三部分人(胡適舊部、蔣廷黻舊部、洪業(yè)舊部)合成的北大歷史系教師隊伍。但翦伯贊是統(tǒng)戰(zhàn)高手,有調(diào)和鼎鼐的功夫。很快,系里的工作就上了軌道,大家相處也還不錯。當然,經(jīng)過院系調(diào)整,包括北大在內(nèi)的高等院校之所以依據(jù)中共的意志恢復了秩序,還有另一層原因——那就是通過政治思想改造學習運動,批判親美、崇美、恐美思想運動和三五反運動,高級知識分子已無人存有抗拒新領導的膽量和勇氣了。再說,他們之中誰不想保住教授的飯碗呢?后來,父親問向達。向達大叫冤枉,說:“誰敢給這四個人設鴻門宴!何況,我也不會去當舞劍之項莊哇。”父親認為向達講的是老實話。
翦伯贊在行政領導工作方面還是順利的,無論老、中、青,他都能善處。但教學業(yè)務方面則顯現(xiàn)出和北大老教授的分歧。1952年秋季,系里討論如何編寫中國古代史教材講稿。他主張按照自己的《中國史綱》的框架模式去編寫,任何朝代都先講經(jīng)濟基礎,再述上層建筑;
在上層建筑領域,先講政治,再說軍事、科技、文化。但不少教師心里是反對的,覺得憑空地先講一些經(jīng)濟現(xiàn)象,反倒使歷史的脈絡變得模糊不清,應當把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等社會的各種因素揉和在一起,做綜合性論述。為了讓翦伯贊放棄自己的主張,聰明的鄧廣銘搬出了由斯大林親自定稿的蘇聯(lián)官方頒布的一個關于怎樣講授歷史的決議來。那上面明確寫道:不要把歷史講成抽象的社會發(fā)展史,而是要嚴格依照歷史的年代順序,具體講授那些豐富又具體的歷史事實,歷史現(xiàn)象,歷史問題,歷史人物等等!疤K聯(lián)老大哥的權威畢竟高于翦伯贊的權威,這場爭論就因此而結束了”⑽。
把寬闊宛轉(zhuǎn)的歷史之河,拉扯成一條干巴粗糙的社會發(fā)展線,其教學效果可想而知。我的好友、五十年代就讀于北大歷史系的曹女士說:“那時,老師講中國古代史,總是經(jīng)濟基礎、階級斗爭、農(nóng)民起義那一套。講文化很少,甚至不講。但也有例外,鄧廣銘先生講唐史,就介紹了元稹的《會真記》,還興致勃勃地吟誦了其中的詩句——‘自從別后減容光,萬轉(zhuǎn)千回懶下床。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同學們聽得都入了神。我當時就把這首詩記住了,一記竟是四十多年!
在把一部歷史削成一根冷漠樹干的時候,鄧廣銘的授課,無非是修復出糾纏的枝葉罷了。
1962 年,雷海宗去世。噩耗傳出,令所有聽過雷先生課的人,無比哀痛和惋惜。這個學貫中西、博大精深的右派教授,同時能開“西洋近古史”、“西洋文化史”、“中國商周史”、“中國秦漢史”、“史學方法”等四、五門課程。這個從不備課、從不講究教學法、想講什么就講什么的右派教授,以磁石吸鐵的力量吸引著無數(shù)青年教師和學生。連學問好、資格也老的同行劉崇鋐都極其推重他,稱其為大學問家。并對自己的學生說:“要好好聽雷先生的課,他講的歷史課,有哲學意味。我做不到這一點!雹
劃右后的雷海宗,后來只在《歷史教學》上發(fā)表一些教學參考性文章。
去世的那年,他55歲。
幾年后, “文革”爆發(fā),導火索是被史學家吳晗的一出京戲《海瑞罷官》點燃。火苗竄出,翦伯贊不明底細為吳晗辯護,對前來采訪的《文匯報》記者說:姚文元的批判文章 “牽強附會”,態(tài)度極粗暴,完全是對吳晗的污蔑和陷害!耙娨蝗~落,而知歲之將暮;
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史學家的翦伯贊,偏偏不知。沒過多久,聶元梓的大字報吹響了文化大革命的號角。北大歷史系第一個被揪出來、被批斗的就是翦伯贊。罪名是“黑幫分子”加“反動權威”。向達、邵循正、周一良、鄧廣銘、楊人楩等人也都統(tǒng)統(tǒng)劃為“牛鬼蛇神”,打入牛棚。
向達是右派,算有“前科”,受罪挨罰最多。他早有思想準備,曾對家人交代:如有三長兩短,不要意外和驚恐。果然,于數(shù)月后,死在勞動場所。發(fā)病時,北大革命師生無人為其呼救。那里,也無醫(yī)院。
死訊傳出,父親聞而惻然,哀嘆不已:“是我害了向達。沒有57年的事,他不會受這么多的苦!”
翦伯贊仍在北大。萋萋之纖草,落落之長松。他像草又似松,在寒風中苦苦掙扎。只要能掙過來,再不幸,也值得。社會的涼薄殘酷,人生的孤凄無援,都掩埋于恬靜、堅毅而又蒼老的外表之下。
一次,孫兒翦大畏從南方跑到北京去探望他。進門便喊:“爺爺。”
他坐在椅子上,頭也不轉(zhuǎn),只問了一句:“是大畏吧!北悴辉僬f話,像一尊佛,參透了生死貴賤和榮辱。
1968 年10月,在中共舉行的八屆十二中全會上,毛澤東在講話中說,對資產(chǎn)階級學術權威也要給出路,“不給出路的政策不是無產(chǎn)階級的政策。”老人家還以翦伯贊、馮友蘭為例,說,今后還得讓他們當教授,不懂唯心主義哲學就去問馮友蘭,不懂帝王將相歷史,便去找翦伯贊。又言,今后在生活上可以適當照顧。北大軍宣隊在向馮、翦傳達了“最高指示”后,還把翦氏夫婦遷移到燕南園的一幢小樓,獨家居住。他倆住樓上,派了個為他們服務的工人(杜師傅)住樓下。這時,誰都以為翦伯贊被毛澤東解放了。翦伯贊也以為自己獲得了解放。
萬萬想不到:沒過一周,致命之禍降臨到他的頭上。致命之物不是別的,正是翦伯贊長期從事的“統(tǒng)戰(zhàn)”?梢哉f,他為統(tǒng)戰(zhàn)獻身,統(tǒng)戰(zhàn)讓其送命。事情曲折復雜,核心是關于劉少奇的定案問題。1968年尚未廢黜的國家主席劉少奇,已內(nèi)定為“叛徒、內(nèi)奸、工賊”。具體罪行之一是曾與蔣介石以及宋子文、陳立夫勾結。三十年代在蔣、劉之間周旋的人,就是諶小岑、呂振羽和翦伯贊等人。于是,他就成為劉少奇專案組所搜取的有關此事的證據(jù),或許還是唯一的證據(jù)。1968年12月4日劉少奇專案組的副組長,一個叫巫中的軍人帶著幾名副手,氣勢洶洶地直奔燕南園。巫中向翦伯贊指明開始于1935年的國共南京談判是劉少奇叛賣共產(chǎn)黨的活動。翦所講述的事實真相,巫中予以否認,并說:“這個罪行黨中央已經(jīng)查明,判定劉為叛徒、內(nèi)奸、工賊。不久將在“九大”公布。你只要就這件事寫一份材料。加以證明,再簽上字,就沒你的事了!雹贼宀澰俅畏裾J那次談判劉少奇有陰謀活動。最后,巫中說:只給你三天的機會。三天后我再來。
12月18日下午,巫中帶著一群人又來,審了近兩個小時,翦伯贊拒絕作出違反事實的交代。巫中猛地從腰中拔出手槍,往桌上一拍,說:“今天你要不老實交代,老子就槍斃了你!”
翦伯贊閉口不語。
巫中沖到跟前,把手槍頂在翦伯贊的鼻孔底下,大吼:“快說,不說馬上就槍斃你!”革命一輩子的翦伯贊,從未經(jīng)受過如此恐怖的革命。他卻依舊回答:“我沒什么可以交代的了!
為了繼續(xù)恐嚇他,巫中拿出筆記本寫了幾個字,交給同來的人(所寫內(nèi)容是叫他們先回家吃飯,再開車來接自己)。讓翦伯贊誤以為是叫人來實行拘捕。即使如此,在巫中獨留的時刻,他依然拒絕交代。
盡管巫中空手而歸,翦伯贊卻已有輕生之念。他大惑不解的是:毛澤東說要給他出路,事實上的生路又在何方?原來都是假的,虛的,空的! 絕望之心,生出決絕之念。
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翦伯贊夫婦服用過量“速可眠”,離開了人世。他(她)倆平臥于床。二人穿著新衣服,合蓋一條新棉被。在翦伯贊所著中山裝的左右口袋里,各裝一張字條。一張寫著:“我實在交代不去(出)來,走了這條絕路。我走這條絕路,杜師傅完全不知道!绷硪粡垊t寫著:“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
一個堅毅頑強的人,就這樣驟然消失。翦伯贊的馬克思主義史學成果可能多有不足,但他的靈魂潔白如雪。古人云:進不喪己,退不危身。進不失忠,退不失行。——這是一個很高的行為標準和道德規(guī)范。絕大多數(shù)人是做不到的。翦伯贊做到了,以生命為證。
賢淑嬌小的戴淑婉也跟著走了。幾十年來,作為婦道人家,柔弱的她只存在于小家庭。但在人生結尾處,竟是那么地耀眼!叭彳浤^溪澗水,到了不平地上也高聲!彼运励Q不平。
翦伯贊的自殺和字條,又像個死結打在我的心口,一直想解開,又一直解不開。對此,我請教了許多人。解釋也是各種各樣。翦伯贊的死,是對以暴力做后盾的中國一系列政治運動的無聲抗議,更是對眼下這個以暴力為前導的“文革”的激烈反抗。而手書的“三呼萬歲”又是什么呢?——是以此明其心志,為子女后代著想?是對文革發(fā)動者的靠攏,在以死對抗的同時,表示心的和解?抑或是一種“我死你活”、“我長眠、你萬歲”的暗示性詛咒?我總覺得翦伯贊不同于老舍,也不同于鄧拓。他的手書“萬歲”一定有著更為隱蔽和復雜的內(nèi)容。
一天,我拿這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去問陳徒手。研究當代文學的他翻查過大量的“文革”資料。
他說:這是中國知識分子“文革”中自殺的標準格式。
我想:需要多么酷烈的力量,才能將一個史學家的體魄擠壓到標準格式里!
翦伯贊的骨灰拋撇于何處?
據(jù)說,北大當時的負責人是決定要保存骨灰的,可派出的執(zhí)行人在火葬場填寫的“骨灰處理”一欄中卻寫著“不要骨灰”。孰真?孰假?至今無人說明。1979年2月22日,官方為其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骨灰盒里放著三件物品:翦伯贊常年使用的老花鏡,馮玉祥將軍贈送的自來水筆,他與老伴戴淑婉的合影。
翦伯贊的學生不少。其中一人是學得不錯的,師生關系也密切!拔母铩北l(fā)的一刻,此人貼出大字報,標題是《反共老手翦伯贊》,旁邊配有漫畫。畫的是翦伯贊抱著一部《金瓶梅》,嘴里流著口水(注——那時,北大一級教授可購買一部《金瓶梅》,翦為一級教授)。官方正式給翦伯贊平反后,此人撰寫長文,題目是《我的恩師翦伯贊》。
逼死兩條人命的巫中,受“留黨察看兩年”的處分。他大概還活著。
“甚西風吹夢無蹤!人去難逢,須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別是一般疼痛!边@是《牡丹亭·鬧殤》里的杜麗娘于夭亡前,悲情苦境,觸目酸心的詠唱!赌档ねぁ肥橇钗野僮x不厭的古典劇作,尤喜以苦境寫苦情的“鬧殤”一折。湯顯祖筆下的這個美麗少女甘愿付出生命作代價去到陰間,以換取不受強制性社會束縛的行為自由。杜麗娘的形象至今作用于我對生活的感受和理解,這其中就包括對像儲安平、傅雷、翦伯贊這樣一些——以生命換取自由的父輩的理解和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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