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怡:青木堂的選舉制度
發(fā)布時間:2020-05-21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一)柬選
金庸《鹿鼎記》借天地會的歷史資料敷衍成文。韋小寶曾當香主的青木堂是天地會設(shè)在江蘇的分舵,在十堂之中排列第六,為后五堂之首。書中前任尹香主被鰲拜殘害后,兩年內(nèi)群英無首,由李力世暫時代署堂中事務。等到韋小寶殺死鰲拜,青木堂諸人將他擄到尹香主靈堂前,一干人便對如何選舉香主一事開始吵鬧起來。
選舉一詞本無特指,《說文》曰“選,遣也。一曰擇也”,離開近代民主政治的投票選舉制度,選舉無非是擇選超拔之意。學者何懷宏便將廢封建以后的中國古代社會稱之為“選舉社會”,以對應于貴族政治時期的“世襲社會”。一旦管理者的職位不再世襲,一個社會或組織總是要通過某種方式選賢任能,實行精英化的管理。中國唐以來的選舉制度主要為科舉(考選),而近代民主政治的選舉制度,則是以公民普選權(quán)為基礎(chǔ)的投票選舉(民選)。此二者為歷史上選舉法之大端,其余別出心裁的還很多。而青木堂關(guān)于香主選舉生出糾紛這一段,好比古往今來另類選舉法的一個總結(jié)。豪杰們七嘴八舌,群策群力,把什幺招都亮了出來。
一是柬選制。與舉選相對。“舉”的意思是由下向上的推選!凹怼钡囊馑己汀皳瘛毕嗤,是指由上向下的挑選。《說文》曰,“擇,柬選也”。一開始有人提議李力世就任香主,另一人便說:“這香主之位,可并不是憑著咱們自己的意思,要誰來當就由誰當。那是總舵主委派下來的”。一切下級職位由上級委派或叫柬選,本來是行政文官系統(tǒng)的特色。嚴格來說還稱不上選舉。因為選舉制度的本意就是要防止行政系統(tǒng)上級濫用私人的弊端。我們的辦法是通過科舉,科舉并沒有與具體的官職相聯(lián)系,而是根據(jù)功名大小取得一種大致相應的被柬選為官的資格?婆e是一種對柬選的制約,因為它要求被柬選者必須具有一種科舉資格,等于在候選范圍上限制了上級的柬選權(quán)力。就算任用私人也必須在這個范圍內(nèi)挑選,而不能把自己的廚子弄個知府來當?婆e被廢后,擁有政黨資格成為了我們對擁有功名的一種替代。如孫文在中華革命黨黨章中,便赤裸裸的把黨員分為首義黨員、革命黨員等幾種,分別對應元勛公民或一般公民等,享有截然不同的政治權(quán)利。后世的政黨比較隱晦,不再這幺赤裸裸宣示。但政黨資格及其級別仍然如科舉功名一般,對應著被柬選的資格。但是因為加入政黨在本質(zhì)上也是一種由上而下的柬選,而非考選或民選。所以對于行政系統(tǒng)的柬選制已不能構(gòu)成一種制約,比起科舉制竟有了大踏步的后退。
西方的辦法則是通過民選去限制柬選的范圍。被選舉權(quán)也有一些輕微的資格限制,但這種辦法主要不是通過對候選者的資格限制來制約柬選者,而是直接把一些重要的職位拿出來由公民投票選舉,把這些職位排除在行政系統(tǒng)的柬選范圍之外。比如美國就總共有十幾萬個民選職位,只有剩下的職位(普通公務員)才實行柬選原則,由上級決定下級的升遷去留。當年孫文的五權(quán)憲法,單列一個考試權(quán),就是企圖將中國的考選與西方的民選結(jié)合起來,重要職位拿來民選,普通職位必須經(jīng)過考選,從理論上說對于行政系統(tǒng)的柬選有了兩把鎖的限制。只不過從孫文到蔣介石,都是以考選去代替民選。而所謂考選又受到政黨資格審查的決定性影響。東走西顧,結(jié)果兩個都走了樣。
青木堂的香主也首先必須是天地會的成員,柬選也好,民選也罷,要先有這個政黨資格才行。在場爭吵的都是青木堂的兄弟,所以這一點沒有問題。他們關(guān)于香主人選提出的第一個異議,其實質(zhì)是說香主到底是屬于由上級柬選的職位(總舵主委派下來的),還是屬于柬選范圍之外的職位(憑著咱們自己的意思,要誰來當就由誰當)?
如果是前者就沒得搞頭了,剩下的事情是給總舵主陳近南打報告。好在立刻就有人反駁道:“規(guī)矩雖是如此,但歷來慣例,每一堂商定之后報了上去,上頭從來沒駁回過,所謂委派,也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這就是說,香主在成文法中是應由上級柬選的,但在慣例法中卻被排除在柬選之外,由各堂自行決定。說明天地會對各分舵容許一定的民主,至少在人事權(quán)上有點像聯(lián)邦制。這一點是很有趣的,天地會雖然是一個近代會黨,卻和某些現(xiàn)代政黨相反。譬如我們的成文法和慣例法就是剛好和天地會顛倒的。各地領(lǐng)袖表面上是由各地議會自行決定,“規(guī)矩雖是如此,但歷來慣例,上級決定了人選之后拿到各堂投票表決,各堂從來沒駁回過。所謂投票,也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
天地會若也這樣,關(guān)于選舉香主的討論就唱不下去了。
。ǘb選
排除柬選之后,青木堂群雄開始各自推選香主人選,但一派擁護李力世,一派擁護關(guān)安基,弄成兩黨制的局面,又沒法決斷。于是有人再次動議,說“李大哥有李大哥的好處,關(guān)夫子有關(guān)夫子的好處。依我之見,不如請尹香主在天之靈決定。咱們寫了李大哥和關(guān)夫子和名字,大伙兒向尹香主的靈位磕頭,然后拈鬮決定,最是公平不過”。
鬮選者,拈鬮抽簽也。這法子看似無奈,但平心而論卻是最符合民主精神的選舉法。因為只有這法子是徹底的重程序不重實體。西哲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老百姓說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這“平等”指的是人格的平等,民主的本初精神就是以人格的平等去代替財產(chǎn)、智力或出身的不平等。民主的大義是不承認精英的概念,而認為每個人都有平等的參與管理的權(quán)利。所以投票選舉這個法子,其實與民主的本來概念剛好是格格不入的。
因為投票選舉在本質(zhì)上意味著一種精英政治,即認為某些人是更適合管理別人的。也就是承認“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選舉不過是改變了對“勞心者”的認定方式:不能自己說了算,不能槍桿子說了算。而要勞力者的投票說了算。投票打破了勞心者的世襲和血統(tǒng)論,實現(xiàn)的僅僅是選舉權(quán)的平等。但在被選舉這件事上,勞心者和勞力者的區(qū)別無論理論還是實踐,仍然涇渭分明。而這用什幺“機會平等”和“結(jié)果平等”的兩分法是糊弄不過去的。既然候選人的智力、財富、知名度乃至出身和性情,這些都是影響選舉結(jié)果的因素。那幺兩個“智力、財富、知名度乃至出身、性情”各不相同的候選人,你怎幺能說他們“機會平等”呢?只有當這些因素對被選舉不產(chǎn)生絲毫影響時,你才能說這兩個人因為他們的人格是平等的,所以成為領(lǐng)導人的機會也是平等的。
而如果要徹底的民主,天底下就只剩下鬮選這一招。其余任何法子都不可能實現(xiàn)機會平等。這就是古希臘的民主政治概念,與貴族精英政治反其道而行。它以徹底的人格平等代替能力的不平等。它不在乎每個人都有不平等的統(tǒng)治別人的能力,而強調(diào)每個人都有統(tǒng)治別人的相同的資格。要保證每個人都有平等機會,就要以程序的公平去取代實體的公平。于是再也沒有比抓鬮抽簽更體現(xiàn)人格平等、機會平等和程序公平的選舉法了。因此在古代希臘民主中,就曾經(jīng)流行過以抽簽來選舉領(lǐng)導人?涨敖^后的實現(xiàn)了“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的民主夢想。這樣的民主政治,一根筋到底,為了程序上的政治正確而忍受平庸。就難免被亞里士多德嘲諷為和君主專制一樣糟糕的政體。
青木堂兄弟們的民主意識畢竟沒有古希臘人高,于是這法子又被否決掉了。理由是只怕拈鬮的人有私心,生出弊端。這也可以說青木堂的兄弟民主覺悟比雅典公民更高,因為他們是程序上的懷疑論者,有人說“在尹香主靈前,誰有這樣大的膽子,敢作弊欺瞞尹香主在天之靈”?但賈老六卻堅持認為“人心難測,不可不防”,刀子拔出來了,都堅決不同意。
我本來感到很奇怪的一件事,是面對兩個難以割舍的候選人,青木堂群雄卻沒有一個人提出投票的建議。但細想一下卻又順理成章。因為前面說了,“李大哥有李大哥的好處,關(guān)夫子有關(guān)夫子的好處”,誰更適合當香主,群雄承認這問題是哥幾個無法決斷的。所以才要拈鬮,讓兩人機會平等,各安天命。說明白些,“誰更適合當香主”意味著這是一個智力問題而不是一個人格問題。所以群雄并不認為人格的平等可以帶來一人一票的選擇權(quán)。青木堂兄弟既然承認這是一個他們自身智力無法判斷的問題,就在邏輯上當然的排斥了投票選舉,因為數(shù)量顯然不能提高質(zhì)量;谕瑯泳売桑嗄咎玫聂b選提案也僅僅局限在兩位候選人之間,而沒像古希臘那樣擴展到所有團體成員。兩位候選人的各自擁躉并沒覺得自己是可以和大哥機會平等的。這時李、關(guān)之間的拈鬮選舉更具有另一重啟示,即徹底的民主思想背后,更重要的是智力上的謙遜!罢堃阒髟谔熘`決定”的意思,也就是由上帝來判定。
投票法不但與徹底的民主概念相悖,同時也和精英政治的概念相悖。如果強調(diào)每個人都有當香主的平等資格,就應該鬮選,不該票選。一票選就承認了人格以外的不平等因素。但如果強調(diào)每個人能力各不一樣,那投票時就不該一人一票。假如允許一個智者和一個傻瓜擁有相等的投票權(quán),為什幺一個智者和一個傻瓜卻不能擁有當香主的平等機會呢?這是自相矛盾的。當年梁啟超就對此很頭痛,他一面認為人人都是平等的,但又認為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應該比普通民眾多投一票。所以“投票選舉是一種民主”這種通?捶ㄆ鋵嵅⒉粶蚀_。投票體現(xiàn)民主精神,選舉體現(xiàn)共和精神;蛘哒f選舉體現(xiàn)民主精神,被選舉體現(xiàn)共和精神。民主精神意味著大眾政治和平等價值,共和精神意味著精英政治與自由價值。在現(xiàn)代社會,人格平等的普選權(quán)意味著民主價值的勝利。司法獨立和違憲審查制度意味著共和精神的堡壘。兩個方面的完美結(jié)合就是憲政。
青木堂群雄是不懂這些的,鬮選也不成,又怎幺辦?
(三)武選
群雄中有人認為鬮選“太玄,實在是近乎兒戲”。他提出一個新的動議,“還是請李大哥和關(guān)夫子以武功來決勝敗,拳腳也好,刀刃也好,點到為止,不可傷人。大伙兒在旁邊睜大了眼睛瞧著,誰勝誰敗,清清楚楚,誰也沒有異議”。
這方法是轉(zhuǎn)而求實體上的可靠。江湖的世界原本是以武力相爭。講道理不通就只能講拳頭了。這與千百年來以暴力為憑借的政治是一樣的,所謂槍桿子下出政權(quán)。武俠中絕大多數(shù)人事上的爭斗乃至是非曲直的判定,都是以武力相較的。不像青木堂的豪杰們這幺啰嗦。以武較技,不妨稱之為“武選”。但武選又如何能保障它的正當性與說服力呢?
古語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說明了武選實現(xiàn)實體公正的可能性。李元霸是隋唐第一條好漢,王重陽是華山論劍的第一名,風清揚是《笑傲江湖》里武功最高的人物。這些都是我們能夠肯定的。因為武斗的輸贏具有直觀性,能決出一個毫無疑問的結(jié)局。第二名若是不服,說我還沒有輸,那幺繼續(xù)武斗的代價便是較弱者最后一命嗚呼,只剩第一沒有第二了。所以武斗在實體上的說服力是最強的。它能最大限度的抑制對比賽本身的不滿和爭議。文斗就不同了,考選、民選、鬮選這些本質(zhì)上都是文斗,它的勝負沒有直觀性,需要裁判的自由心證和程序性的驗證。最后無論誰被判為第一,輸贏的結(jié)果都是程序意義上的,不能單獨具有實體上無爭議的說服力。文斗追求程序公正,武斗追求實體公正。若是不能對實體的判斷滿懷謙卑與疑惑,而將信心轉(zhuǎn)移到程序上。那幺江湖也罷,廟堂也好,資源配置的主要途徑就只能是“要武斗不要文斗”了。
只有武力才能在實體上保障一個毫無疑問的第一名(領(lǐng)袖),然后由第一名去統(tǒng)治所有失敗者。而智能是絕沒有第一名的,除了上帝也不可能存在任何實體意義上的裁判者。不同的價值評判及驗定標準,如韋伯所講好比奧林匹斯山上的諸神,沒有誰可以在實體上獨尊。換句話說,武斗只需要一個公正的決斗程序(比如不能使用暗器、不準下毒等),實體公正的問題則由自己去搞定。而文斗不僅需要一套公正的程序,文斗還需要上帝的能力,需要全知全能的裁判者出場。否則知識精英們無論通過任何方式比賽,也不可能決出具有實體價值的第一名。因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話的政治哲學含義,是任何獨裁政治都只能憑借武力,絕不可能訴諸智能。政治的正當性一旦從暴力(武選)中擺脫出來,唯力是舉的原則受到質(zhì)疑,獨裁就將失去可能,獨裁就必然走向價值多元局面下的共和與民主。
在早期武俠小說和冷兵器時代,武功一般都被神化為最高的力量和最重要的能力。在這種假定下,“武選”就是唯一符合實體公正的法子。對江湖而言是比武,對政治而言就是戰(zhàn)爭。如果青木堂的選舉制度到此為止,和江湖幫會的尋常模式就沒有區(qū)別,也不值得大書特書了。但金庸的《鹿鼎記》是一部反武俠,并開始挨近了熱兵器時代。武功的重要性已大打折扣,皇帝所代表的金錢與權(quán)勢的顛峰,與王重陽所代表的武功的巔峰之間已經(jīng)沒有多少因果關(guān)系。因此在《鹿鼎記》中“武選”原則開始受到質(zhì)疑。(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李大哥和關(guān)夫子以武功來決勝敗”的建議,就再次遭到駁斥:
“做香主是要使全堂兄弟和衷共濟,跟武功好不好沒有多少關(guān)系!薄罢娴囊任涔Q定誰做香主,那本堂兄弟之中有人勝過了關(guān)夫子,是不是又讓他來當香主呢?”前一句話意味著智能和被領(lǐng)導者的認同感開始比武功更重要,這就使“武選”逐步失去了它在實體上的公正性。比武在本質(zhì)上就和抓鬮一樣,僅僅成為一種形式主義的和具有觀賞性的選舉方法。但“武選”向著程序公正的轉(zhuǎn)型也是不可能成功的。比如李力世的武功擺明了比關(guān)夫子高,擁關(guān)派自然都站出來反對比武。任何重程序的選舉法都體現(xiàn)為一個懸念,即勝負是未卜的。這時候的程序才有意義,才不會被實體上的差異完全操縱!拔臒o第一”的另一重意思就是勝負未知,而“武無第二”就如傅紅雪所說,當一個人有完全把握殺另一人時,決斗就不叫決斗(決斗程序再公正嚴密也不行),而叫做謀殺。
所以選舉制度的訴求一旦從實體轉(zhuǎn)向程序,也就必然從武斗轉(zhuǎn)向文斗。
這后一句話更是戳痛了“武選”的漏洞。盡管武斗總是有基本程序的,比如三年斗一次。但因為唯力是舉的武斗本質(zhì)與程序公正格格不入,所以根本無法確定一個游戲結(jié)束的終點。江湖上也好,廟堂上也罷,武選出來的領(lǐng)袖最大的痛苦就是必須隨時面對挑戰(zhàn)者。有人下戰(zhàn)書,要揚名立萬。你就只能接招。由此造成了政治系統(tǒng)的極度不穩(wěn)定。江湖上多少憑借暴力建立的幫會盛極一時,貌似強大,但終究無法擺脫武選的周期律。
除青木堂外,其實《鹿鼎記》中還有一場選舉,達到了武俠世界從武斗向文選進行轉(zhuǎn)折的極致。為了殺吳三桂,顧炎武出面召集天下英雄召開大會,成立“鋤奸盟”。這是江湖上第一個委員會制的幫會。由各省推舉一位領(lǐng)袖,十八位代表組成一個常務會議,但不設(shè)盟主或主席,只由顧炎武任總軍師。這完全已是一副議會內(nèi)閣制的架式!拔錈o第二”的江湖暴力模式基本被舍棄,小說寫到了這里,金庸的武俠世界也就快完了。
在青木堂,武選的動議最后也被否定。香主選舉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四)儲選
虛擬中的武俠世界是高度浪漫的,因為大俠們依靠一種徹底“奇理斯瑪型(Charismatic)”的威權(quán)進行統(tǒng)治。這種威權(quán)就是武功!捌胬硭宫斝汀笔琼f伯提出的一種統(tǒng)治模式,意即個人魅力型。而現(xiàn)代的法治則是一種“祛魅”之后的技術(shù)型統(tǒng)治。所謂“個人魅力”就是一種無法復制、也無法繼承的力量。比如總統(tǒng)選舉如果變成總統(tǒng)選美,由最美的女人統(tǒng)治大家。這就是最浪漫的和百分之二百的“奇理斯瑪型”政治。由此可見,君主制倒并非通常認為那樣是一種徹底的“奇理斯瑪型”統(tǒng)治。因為君主制的魅力內(nèi)核中最重要的就是血統(tǒng)。君王的威權(quán)是一種可繼承的威權(quán)。這種威權(quán)不是“個人魅力”型而是“家族魅力”型的,它不是說有個人多幺了不得,而是說有個家族多幺了不得。所以君主是世襲制,而且也必須是世襲制。
只有武功不同,“武功”是一種最徹底的、不能復制也不能繼承的威權(quán)。盡管教授武功時可能給自己兒子開小灶,但像青城派余滄海的兒子那樣不爭氣,一刀就被林平之捅死了。武俠世界是絕對看不到世襲制門派的,做春秋大夢的人倒很多,卻沒見誰把自己兒子封個太子什幺的。所以在武俠世界中一統(tǒng)江湖是很令人不解的。你把少林武當征服了,這種威權(quán)又不可能傳給兒子。多半讓武功最高的大弟子揀個便宜。以中國的傳統(tǒng)觀念看,再大的家業(yè)若不能留給子孫,不等于錦衣夜行嗎。
回到青木堂的選舉話題,天地會一樣也沒有世襲制。若是嚴格意義上的世襲,就談不上有選舉。不過歷史上的君主位置其實多半還是選舉產(chǎn)生的。因為皇帝三宮六院,往往兒孫太多。所謂嚴格的世襲制就是依照某種游戲規(guī)則,皇位只可能屬于一個特定的人,如長男繼承制。嚴格的世襲制本質(zhì)上還是講求程序性的。而程序就意味著對“奇理斯瑪”的消磨。從這個角度看中國傳統(tǒng)的君主制度,長達兩千年的時間幾乎都未能確立下穩(wěn)定的世襲制或儲選制度。程序性的長男繼承制基本上不被遵循,而由皇帝根據(jù)明考暗察(歷史上流傳著許多君王考較諸子的故事)進行挑選,所謂立賢不立長。某種較固定的“儲選”方式直到日薄西山的清雍正,才制度化下來。而一旦儲君可大可小,富有彈性,便在候選人及其母系集團中激發(fā)起一切的雄心和權(quán)謀。因此諸王奪嫡、貍貓換太子,這些干擾儲選制度的宮廷變故就層出不盡。弄得中國歷史上一半的君皇,都是非正常繼承?量痰恼f就算共享了一個血統(tǒng),也只配稱之為僭主。
至于江湖上的門派,因為武功徹底的個人型威權(quán),搞不了世襲制。在選舉制度上便多半采用了“儲選”。儲選者,即指在位者自己為自己挑選繼承人。和君主制一樣,幫主之位譬如幫主的私產(chǎn),自然由得幫主私相授受。所傳之人在血統(tǒng)內(nèi),就成了世襲制。在血統(tǒng)外,我就姑且稱為儲選制。這個傳統(tǒng)在江湖基本上是鐵打不動的。如丐幫洪七公臨危時傳位黃蓉,黃蓉傳魯有腳,后來有汪幫主傳位喬峰。江湖經(jīng)驗,這種儲選的合法性越是挨近領(lǐng)袖將死之時,就越有說服力。中國古語所謂“入土為大”,何況是幫主掌門。汪幫主傳義子喬峰,還要他須立下七大功,做成千難萬難之事,如此才能平息四大長老的腹誹。但晁蓋臨死遺命為他報仇者為梁山泊主,定逸師太遺命令狐沖為恒山派掌門,就都因死亡而為遺命添上了一層輕易違背不得的神圣性。從此直到近世的意識形態(tài)政治,“領(lǐng)袖遺囑”的流言都還會對在位者構(gòu)成合法性的創(chuàng)傷。
直到民國推翻帝制,沒了世襲制。眨眼間袁世凱修改《大總統(tǒng)選舉法》,規(guī)定“總統(tǒng)繼任人由現(xiàn)任總統(tǒng)向選舉會推薦”。這又回歸江湖時代,立下了儲選制度。但總統(tǒng)的威權(quán)是由總統(tǒng)這個位子,而不是由某種無法傳承的“奇理斯瑪”威權(quán)決定的,這又不像武功。所以江湖上的“儲選”貨真價實,與世襲制有本質(zhì)差別。而袁世凱的“儲選”和世襲就只有一線之隔,不能算他是一種單獨的選舉法。此后,有子孫延綿的獨裁者便多由儲選而變世襲,如蔣氏和金氏父子。而斷了香火的獨裁者則被迫退而求其次,在血統(tǒng)之外開創(chuàng)出意識形態(tài)政治的“儲選”傳統(tǒng)。
青木堂所以吵鬧,就因為前任尹香主被害時,沒有留下遺囑。把選舉制度的常規(guī)打破了,才多出了群雄這些嚴肅思考。直到山窮水盡看不到出路,祁老三才想起自己“當年在萬云龍大哥和尹香主靈前磕過頭,在手指上刺過血,還立下重誓,決意為尹香主報仇”。青木堂每個弟兄都親口說過“哪一個兄弟殺了鰲拜,為尹香主報得大仇,便奉他為本堂香主,忠心遵奉他號令,決不有違”。這下峰回路轉(zhuǎn),眼光落到失手殺死鰲拜的“假太監(jiān)”韋小寶身上。群雄立下誓盟雖不是前任香主的意思,但總是為他報仇而起,效果上類似晁蓋死前的遺命。讓韋小寶做香主也算由尹香主在天之靈以抓鬮的方式立儲的結(jié)果。同時誓盟也意味著群雄的事先同意。不過又因為小寶不是天地會人,群雄還是無法決斷。真正柳暗花明是總舵主陳近南亮相,瞧上了韋小寶宮中太監(jiān)的身份,主動引他入會、收他為徒。才使這樁選舉公案有個了結(jié)。
縱觀韋小寶能機緣湊巧,能被選舉為天地會青木堂香主的原因:陳近南的“柬選”,尹香主的“儲選”,天命的“鬮選”,乃至黨選(政黨資格)和推選(群雄的誓盟),除了未訴諸票選和武選,其余大多選舉模式的要求都具備了。青木堂的選舉制度說到底是一種典型的混合選舉。幫會也好,國家也罷,在擺脫了暴力武斗,卻未確立民主選舉之前,大多都是混合型的選舉方式。因為沒有哪一種因素能夠具有單獨的和足夠的合法性。但要像韋小寶這樣天時、地利、人和一應俱全了,基本上是做夢。
韋小寶下臺后,青木堂又能怎幺辦呢?不往票選走,就朝武斗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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