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蘇力:你得是有出息的孩子
發(fā)布時間:2020-05-25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20多年前,和你們一樣,我在北大過著一段悠閑得令人羞愧的日子,一段努力地無所事事的日子;
沒有時間的概念,我愿意、好像也可以永遠這樣地賴在這里。也知道畢業(yè)這個詞,但它沒有體溫;
直到有一天才殘酷地發(fā)現(xiàn),原來大學也會畢業(yè)的。于是,“改邪歸正”,從春天開始(那時還不用自己找工作),就不再上課,不再到圖書館占座,茫然地一心一意??畢業(yè)ing。
今天,你們的這個ing也走到了盡頭,黑色的學位服凝重在你身上……
不要說你們傷感。傷感不是青年人的專利。靜下來,寫這段講話的時候,其實,我,我們這些看著你們長大的老師,也一樣傷感;
并且年年如此。歲月并沒有讓我們的心長出繭子,只是我們學會了掩飾,也善于掩飾。我們不再表達;
傷感的表達是青年知識人的專利,我們知道。
“自古多情傷離別”;
但離別會讓你想一些來不及想的事,說一些本不會說的話,讓沒心沒肺的你第一次品味了甚至喜歡上了惆悵,或是讓滴酒不沾的你今晚變成了“酒井”先生或小姐。如果沒有這樣的離別,人生會多么乏味!問一問今天在座的王磊老師,還有劉燕老師、沈巋老師,還有今年畢業(yè)的凌斌博士、李清池博士,自打他們本科進來之后,就一直沒有離開北大的校門,或只有短暫的離開。他們的本科或研究生畢業(yè)都不像你們今天這樣百感交集,有滋有味,肆無忌憚;
在他們心中,那只是又一個暑期的開始。
這一個暑期是不一樣的,你再也“賴”不下去了。
其實外面的世界確實很精彩。走出大學校園,你會發(fā)現(xiàn)我們這個社會,這個國家,充滿著活力。當然,活力并不都是美好、清新、溫情脈脈的,吉它、搖滾和玫瑰花;
社會中的活力常常很“糙”,更多野性、欲望和掙扎,還有你們要時時提防的貪婪、陰謀和背叛?? 一如桑德堡筆下的《芝加哥》。但這就是真實世界的活力,伴隨著小麥顏色的農(nóng)民工、水泥森林和汽車尾氣中灰蒙蒙的朝陽,以及我們這個民族的身姿一同在這塊土地上崛起。
想一想,為什么最近美國和歐盟會對中國的紡織品出口設限,并一再要求人民幣升值?為什么近來小泉等人總在那里惹事,搞些小動作,沒什么技術(shù)含量,搞得“中國人民很生氣,后果很嚴重”?海峽對岸,連戰(zhàn)來了,宋楚瑜也來了;
阿扁沒來,但很憋氣,知道遲早也得來。我們周圍也還有一大堆問題,貧富不均、發(fā)展不平衡、污染、腐敗和不公。有同學可能還沒找好工作,沒有“簽約”;
簽了的,也未必滿意,可能還想毀約。所有這些問題,都讓人煩心,讓人不爽。但有哪個時代,人人都爽??管它到哪一天,至少也會有人失戀吧?換一個角度看,也許這些問題都表明中國正在迅速發(fā)展和崛起,以一種任何人都無法遏止的強勁活力。中國正登上一個更大的舞臺,一個更寬敞但不一定更平整的舞臺;
這意味著你們要面對更多的麻煩,一些前人和我們都沒有經(jīng)歷因此有待你們來應對的麻煩。你們?nèi)沃囟肋h。
說著說著就高調(diào)起來了。沒有辦法,在這個時代,我們這些人都有點,也應當有點,理想主義。還是渴望為了什么而獻身,這是青春期的焦灼,也是生命力的反映。
但是,按照一種說法,一個男人(其實女人也是如此)不成熟的標志就是他(或她)還愿意為某種東西(甚至包括愛情)獻身。咋看起來,這好像是對我們這些理想主義者的一個諷刺。其實不然。這句話只是從另一個角度揭示了生活,暴露了那種浪漫主義的理想主義之脆弱和虛妄。獻身其實是比較容易的,也許只要一絲血性,一點勇氣,有時甚至只要一分沖動。但這往往不能改變什么,最多只滿足了青春期那一份個人英雄主義的激情。激情過后,則往往是空虛、失落,甚至墮落。而在今天這個好像越來越斤斤計較的年代,人們連激情也洋溢不出來了??前幾年傻乎乎地,也許在看中國足球隊比賽時,山呼海嘯,人潮起伏,好像還有那么一點感覺。但今天還有多少人看中國隊比賽?!
然而,真正的理想主義往往在激情之后。它不是夏日的驕陽,而是秋日的明亮,它要經(jīng)受時光的煎熬和磨礪,要能夠接受甚至融入平和、平凡、平淡甚至看似平庸的生活,從容但倔強地蜿蜒,在不經(jīng)意中成就自己。它常常包含了失敗甚至屈辱,還必須接受妥協(xié)、誤解、嫉妒、非議。它同堅忍相伴,它同自信攜手。
想一想那選擇了在辱罵聲中頑強活下來最終為趙氏孤兒復仇的程嬰;
想一想在北海的秋風長草間十九年目送衡陽雁去的蘇武;
想一想走在江西新建縣拖拉機廠的上班路上并保證“永不翻案”的鄧小平;
或者只是想一想多年來養(yǎng)育了也許是你們家祖祖輩輩第一位大學生、碩士生或博士生的你們的父母。
這些理想當然是不同的,有些似乎還不夠崇高,不夠偉大,今天的法律人甚至會批評其過于野蠻或狹隘;
但抽象看來,他們毫無例外都是理想主義者,是成熟的并因此是真正的理想主義者。因為在今天我們社會,判斷是否真正理想主義者的標準不應全都是實質(zhì)的,不完全是你是否認同、分享他/她的追求,是否值得你為之獻身;
而至少部分應是形式的,即他/她是否始終并無怨無悔地追求了,是否展現(xiàn)了一種堅忍,一種對目標的恪守,一種我先前說過的那種“認命”或“安分守己”。
也因為理想并不完全是個人的選擇,在相當程度上,它是社會的構(gòu)建,基于一個人對自身能力、時代和社會環(huán)境的理解、判斷和想象。你們也不例外。也許你們的理想會顯得比我們的,比我們前輩的更宏闊,更高遠,但那不過是你們的能力以及北大和今日中國為你們展示了更多選項以及更大的可能性。而我們最關心的是,許多年后,在漫長的再也談不動理想的年月后,你能否像你所敬重的甚或不那么敬重的前輩那樣,拿出一個作品,值得你向世人自豪??即使僅僅如同此刻站在你父母親驕傲目光中的你?
因此,我希望你們切記,真正的理想,無論大小,無論高下,最終都一定要用成果來兌現(xiàn),否則最多只是一個令人遺憾的、但對這個世界多一個少一個都沒有意義的愿望表達,甚至只是一通大話、一張空頭支票或一個笑柄。
我們會寬容、理解并心痛你們必定會有的失敗和挫折,但我們祝福、渴望并欣喜你們成功,即使是微不足道的成功??如同當年你跌跌撞撞邁出的第一步。我們并不苛刻。
而且,我們也有耐心。我們會在這里長久守候;
即使夜深了,也會給你留著燈,留著門??只是,你得是有出息的孩子。
而且,我們相信,你是有出息的孩子!你們會是有出息的孩子!
2005年6月于北大法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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