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亚洲欧a∨人在线观看|欧美亚洲日韩在线播放|日韩欧美精品一区|久久97AV综合

        陳丹青:笑談大先生

        發(fā)布時間:2020-05-25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今天在魯迅紀念館講話,心里緊張——老先生就住在隔壁,講到一半,他要是走進來怎么辦?其實,我非常巴望老先生真的會走進來,因為我知道,我們根本別想見到魯迅先生了。

          魯迅先生被過度談論了。其實在我們今天的社會尺度中,魯迅是最不該被談論的人。按照胡塞爾的定義:“一個好的懷疑主義者是個壞公民!濒斞傅男愿、脾氣,不管哪個朝代,恐怕都是“壞公民”。好在今天對魯迅感興趣的年輕人,恐怕不多了吧?

          然而全中國專門研究魯迅、吃魯迅飯的專家,據(jù)說仍有兩萬人。所以要想比較認真地談論魯迅,先得穿越兩萬多專家的幾萬萬文字,這段文字路線實在太長了,每次我讀到這類文章,總是弄得很茫然,好像走丟了一樣?墒欠鲷斞赶壬S便哪本小冊子,一讀下去,就看見老先生坐在那里抽煙,和我面對面!

          我不是魯迅研究者,沒有專門談論魯迅的資格。今天晚上孫郁先生給我大面子,叫到這里來,怎么辦呢,自己想個話題講講?想不出來,就算有什么意思要來講,一到魯迅家,就嚇得不敢講;
        講魯迅先生?那么多人已經(jīng)說過他了,還有什么可講?

          所以你在魯迅紀念館不談魯迅、談魯迅,我覺得都不恭敬,都為難。

          我知道自己是屬于在“魯迅”這兩個字上“落了枕”的人,我得找到一種十分私人的關系,才好開口談魯迅?墒俏液屠舷壬苡惺裁此饺岁P系呢?說是讀者,魯迅讀者太多了;
        說是喜歡他,喜歡魯迅的人也太多了;
        天底下多少好作者都有讀者,都有人喜歡,那都不是談論魯迅的理由。最后我只能說,魯迅是我?guī)资陙聿粩嘞肽畹囊粋人。

          注意,我指的不是“想到”(thinking),而是“想念”(miss),這是有區(qū)別的。譬如魯迅研究者可能每天想到魯迅,但我不確定他們是否想念他——我們會想念一位親人、戀人、老朋友,可是幾十年想念一位你根本不認識的人,是怎樣一回事?出于什么理由?

          在我私人的“想念名單”中,絕大部份都是老早老早就死掉的人,譬如偉大的畫家、音樂家、作家。在這些人中間,不知為什么,魯迅先生差不多是我頂頂熟悉的一位,并不完全因為他的文學,而是因為他這個人。我曾經(jīng)假想自己跟這個人要好極了,所以我常會嫉妒那些真的和魯迅先生認識的人,同時又討厭他們,因為他們的回憶文字很少描述關于魯迅的細節(jié),或者描述得一點都不好——除了極稀罕的幾篇,譬如蕭紅女士的回憶。

          可是你看魯迅先生描述他那些死掉的朋友:范愛農(nóng)、韋素園、柔石、劉半農(nóng)等等,就比別人回憶魯迅的文字,不知道精彩多少。每次讀魯迅先生的回憶文字,我立刻變成魯迅本人,開始活生生回想那些死掉的老朋友。他那篇《范愛農(nóng)》,我不曉得讀過多少遍,每次讀,都會討厭這個家伙,然后漸漸愛他,然后讀到他死掉——尸體找到了,在河水中“直立著”——心里難過起來。

          我們這代人歡喜魯迅,其實是大有問題的。我小學畢業(yè),文革開始,市面上能夠出售、準許閱讀的書,只有《毛澤東選集》和魯迅的書。從五十年代開始,魯迅在中國被弄成一尊神,一塊大牌坊。這是另一個大話題,今天不說。反正我后來讀到王朔同志批評魯迅的文章,讀到不少撩撥魯迅的文字,我猜,他們討厭的大概是那塊牌坊。其實,民國年間魯迅先生還沒變牌坊,住在弄堂里,“一聲不響,渾身痱子”,也有許多人討厭他。我就問自己:為什么我這樣子喜歡魯迅呢?今天我來試著以一種私人的方式,談論魯迅先生。

          第一,我喜歡看他的照片,他的樣子,我以為魯迅先生長得真好看。

          文革中間我弄到一本日記本,里面每隔幾頁就印著一位中國五四以來大作家的照片,當然是按照四九年后官方欽定的順序排列:“魯、郭、茅,巴、老、曹”之類,我記得最后還有趙樹理的照片——平心而論,郭沫若、茅盾、老舍、冰心的樣子,各有各的性情與份量。近二十多年,胡適之、梁實秋、沈從文、張愛玲的照片,也公開發(fā)布了,也都各有各的可圈可點,尤其胡適同志,真是相貌堂堂。反正現(xiàn)在男男女女作家群,恐怕是排不出這樣的臉譜了。

          可是我看來看去,看來看去,還是魯迅先生樣子最好看。

          五四那一兩代人,單是模樣擺在那里,就使今天中國的文藝家不好比。前些日子,我在三聯(lián)買到兩冊抗戰(zhàn)照片集,發(fā)布了陳公博、林伯生、丁墨村、諸民誼押赴公堂,負罪臨刑的照片,即便在喪盡顏面的時刻,他們一個個都還是書生文人的本色。他們丟了民族的臉,照片上卻是沒有丟書生相貌的臉。我斗膽以畫家的立場對自己說:不論有罪無罪,一個人的相貌是無辜的。我們可能有資格看不起漢奸,卻不見得有資格看不起他們的樣子。其中還有一幅珍貴的照片,就是周作人被押赴法庭,他穿件干凈的長衫,瘦得一點點小,可是那樣的置之度外、斯文通脫。你會說那種神色態(tài)度是強作鎮(zhèn)定,裝出來的,好的,咱們請今天哪位被雙規(guī)被審判的大人物在鏡頭前面裝裝看,看能裝得出那樣的斯文從容么?

          我這是第一次看見周作人這幅照片,一看之下,真是嘆他們周家人氣質非凡。

          到了1979年,文革后第一次文代會召開,報紙上許多久違的老臉出現(xiàn)了:胡風、聶甘弩、丁玲、肖軍……一個個都是劫后余生。我看見什么呢?看見他們的模樣全都坍塌了,無一例外地被扭曲了。忍心說句不敬的話,那種模樣,還不如丑陋,還不如法庭刑場上的漢奸們,至少保留了相貌上一點最后的尊嚴。這批文代會代表索性不是文藝家,不是名人,倒也罷了,現(xiàn)在你看看,長期的侮辱已經(jīng)和他們的模樣長在一起了——再忍心說句不敬的話:他們帶著自己受盡侮辱的面相,還居然愿意去參加文代會,本身就是再次確認侮辱。我想,魯迅先生不會去參加那樣的會議的。

          這時我就想到魯迅先生。老先生的相貌先就長得和他們不一樣,這張臉非常不賣帳,又非常無所謂,非?,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臉的清苦、剛直、坦然,骨子里卻透著風流與俏皮……可是他拍照片似乎不做什么表情,就那么對著鏡頭,意思是說:怎么樣!我就是這樣!

          所以魯迅先生的模樣真是非常非常配他,配他的文學,配他的脾氣,配他的命運,配他的地位與聲名。我們說起五四新文學,都承認他是頭一塊大牌子,可他要是長得不像我們見到的這付樣子,你能想象么?

          魯迅的時代,中國的文藝差不多勉強銜接著西方十八、九世紀末。人家西方十八、九世紀文學史,法國人擺得出斯湯達、巴爾扎克的好樣子,英國人擺得出哈代、狄更斯的好樣子,德國人擺得出哥德、席勒的好樣子,俄國人擺得出托爾斯泰或者妥斯托也夫斯基的好樣子,印度還有個泰戈爾,也是好樣子— —現(xiàn)代中國呢,謝天謝地,總算五四運動鬧過后,留下魯迅先生這張臉擺在世界文豪群像中,不丟我們的臉——大家想想看,上面提到的中國文學家,除了魯迅先生,哪一張臉擺出去,要比他更有份量?更有泰斗相?更有民族性?更有象征性?更有歷史性?

          而且魯迅先生非得那么矮小,那么瘦弱,穿件長衫,一付無所謂的樣子站在那里。他要是長得跟肖伯納一般高大,跟巴爾扎克那么壯碩,便是一個致命的錯誤?伤且擦糁谟胰文前验L胡子,或者象沈君儒那樣光腦袋,古風是有了,畢竟還是不像他。他長得非常像他自己,非常地“五四”;
        非常地“ 中國”,又其實非常地摩登……我記得那年聯(lián)合國秘書長見周恩來,嘆其風貌,說是在你面前,我們西方人還是野蠻人。這話不管是真心還是辭令,確是說出一種真實。西洋人因為西洋的強大,固然在模樣上占了便宜,可是真要遇見優(yōu)異的中國人,那種骨子里的儒雅凝煉,脫略虛空,那種被彼得?盧齊準確形容為“高貴的消極”的氣質,實在是西方人所不及。好比中國畫的墨色,可以將西洋的五彩繽紛比下去;
        你將魯迅先生的相貌去和西方文豪比比看,真是文氣逼人,然而一點不囂張。

          有人會說,這是因為歷史已經(jīng)給了魯迅偉大地位,他的模樣已經(jīng)被印刷媒體塑造了七十多年,已經(jīng)先入為主成為我們的視覺記憶。是的,很可能是的,但我以為模樣是一種宿命,宿命會刻印在模樣上——托爾斯泰那部大胡子,是應該寫寫《戰(zhàn)爭與和平》;
        魯迅那筆小胡子,是應該寫寫《阿Q正傳》。當托爾斯泰借耶穌的話對沙皇說,“你悔改吧”,這句話與托爾斯泰的模樣很配;
        當魯迅隨口給西洋文人看相,說是“妥斯托耶夫斯基一付苦相、尼采一付兇相、高爾基簡直像個流氓”……這些話,與魯迅的模樣也很配——大家要知道,托爾斯泰和魯迅這樣子說法,驕傲得很呢!他們都曉得自己偉大,也曉得自己長得有樣子。那年肖伯納在上海見魯迅,即稱贊他好樣子,據(jù)說老先生應聲答道:早年的樣子還要好。這不是魯迅會講話,而是他看得起肖伯納,也看得起他自己。

          我這不是以貌取人么?是的,在最高意義上,一個人的相貌,便是他的人。但以上說法只是我對老先生的一廂情愿,單相思,并不能證得大家同意的。好在私人意見不必證得同意,不過是自己說說而已。

          我喜歡魯迅的第二個理由,是老先生好玩,就文學論,就人物論,他是百年來中國第一好玩的人。

          “好玩”這個詞,說來有點輕佻,這是現(xiàn)在小青年隨口說的話,形容魯迅先生,對不對呢?我想來想去,還是選了這個詞。這個詞用來指魯迅,什么意思呢?我只好試著說下去,看看能不能說出意思來。

          老先生去世,到明年整七十年了。七十年來,崇拜魯迅的人說他是位斗士、勇士、先驅、導師、革命家,說他是憤怒激烈、疾惡如仇、“沒有半點媚骨的人”;
        厭惡魯迅的人,則說他心胸狹窄、不知寬容、睚眥必報、有失溫柔敦厚的人?傊,這些正反兩面的印象與評價,都仿佛魯迅是個很兇、很嚴厲、不通人情的人。

          魯迅先生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

          最近二十多年,“魯迅研究”總算比較地能夠將魯迅放回他生存的時代和 “語境”中去,不再像過去那樣,給他涂上厚厚的意識形態(tài)涂料,比較平實地看待他。那么,平心而論,在他先后、周圍,可以稱作斗士、先驅、導師、革命家的人,實在很不少。譬如章太炎敢于斗袁世凱,魯迅就很欣賞;
        創(chuàng)建民國的辛亥烈士,更是不計其數(shù);
        梁啟超鼓吹共和、孫中山訂立三民主義、陳獨秀創(chuàng)建共產(chǎn)黨,蔡元培首倡學術自由、胡適宣揚民主理念、梁漱溟親力鄉(xiāng)村建設 ……這些人物不論成功失敗,在中國近代史都稱得起先驅和導師,他們的事功,可以說均在魯迅之上。

          當年中間偏左的一路,譬如七君子,譬如楊杏佛、李公仆和聞一多,更別說真正造反的大批左翼人士與共產(chǎn)黨人,則要論膽量,論行動力,論獻身的大勇,論犧牲的壯烈,更在魯迅之上。即便在右翼陣營,或者以今天的說法,在民國“體制”內(nèi)敢于和最高當局持續(xù)斗爭、不假辭色的人,就有廖仲凱、傅斯年、雷震等等一長串名單。據(jù)說傅斯年單獨扳倒了民國年間兩任財政部長,他與蔣介石同桌吃飯,總裁打招呼,他也不相讓,居然以自己的腦袋來要挾,總裁也拿他無奈何——這種事,魯迅先生一件也沒干過,也不會去干,我們就從來沒聽說魯迅和哪位民國高干吃過飯。

          或者說,以上人物多是政治家,魯迅先生是文人、作家、思想家——這說法也對也不對。須知民國是個“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時代,書生問政,書生干政,多得是,譬如傅斯年本職就是教授。和民國許多文人一樣,魯迅一輩子叫喊國事天下事,可是你說他熱衷政治,他既不入國共兩黨,也不做官;
        你說他是個文人,他卻私下和當時的亂黨交接甚密,還入過左聯(lián)。就拿他常被通緝這件事來說,將魯迅和政治家比較,也不算怎樣地不恰當。

          要說斗士,我們先得假定魯迅斗爭的對象,并不一定就是錯的,而魯迅也并不全部是對的。這樣看來,當年和魯迅先生斗過較量過的大小“匹夫”,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他們也是“斗士”,也兇得很呀。我看過一本魯迅研究專著叫做《魯迅:最被誣蔑的人》,全是報告人家怎樣對魯迅咒罵批判吐口水。然而這本書的觀點,仍設定魯迅“政治上正確”,仍然沒有將魯迅放在當時的語境中看待——長期以來,我們不是總在猜測魯迅先生要是活在今天會怎樣么?阿彌陀佛,還是將魯迅放回他的時代吧。在他的時代,他可以做胡塞爾所謂的“壞公民”——據(jù)說,白色恐怖時期,魯迅曾經(jīng)認真地向革命者打聽嚴刑拷打究竟怎樣滋味,可見他是準備吃苦頭的。最著名的例子,是他出門不帶鑰匙,意思是橫豎死了算了。然而他到底從未挨過整,挨過打,沒蹲過一天班房。我們渲染他怎樣地避難、逃亡,其實那正是魯迅的奢侈與風流,魯迅屬蛇,蛇最會逃,而且逃到租界去。

          總之,魯迅的時代,愛國志士與英雄豪杰,多了去了,只不過五十多年來,許多民國人被我們抹掉了、貶低了、歪曲了、遺忘了……在我們幾代人接受的教育中,萬惡的“舊社會”與“解放前”,除了偉大的共產(chǎn)黨人,好像只有魯迅一個人在那里左右開弓跟黑暗勢力斗。魯迅一再說,(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他只有一枝筆,可是我們偏要給他弄得很兇,給他背后插許多軍旗,像個在舞臺上唱獨角戲的老武生。

          現(xiàn)在我這樣子單挑個所謂“好玩”的說法來說魯迅,大有“以偏蓋全”之嫌,但我不管它,因為我不可能因此貶低魯迅,不可能抹煞喜歡魯迅或討厭魯迅的人對他的種種評價。我不過是在眾人的話語縫隙中,撿我自己的心得,描一幅我以為“好玩”的魯迅圖像。

          什么叫做“好玩”?“好玩”有什么好?“好玩”跟道德文章是什么關系?為什么我要強調(diào)魯迅先生的“好玩”?以我私人的心得,所謂“好玩”一詞,能夠超越意義、是非,超越各種大字眼,超越層層疊疊仿佛油垢一般的價值判斷與意識形態(tài),直接感知那個人——當我在少年時代閱讀魯迅,我就會不斷不斷發(fā)笑。成年以后,我知道這發(fā)笑有無數(shù)秘密的理由,但我說不出來,而且幸虧說不出來——這樣一種閱讀的快樂,在現(xiàn)代中國的作家中,讀來讀去,讀來讀去,只有魯迅能夠給予我,我相信,他這樣寫,知道有人會發(fā)笑。

          隨便舉一個微不足道的例子吧,在《看蕭與看蕭的人們》中,記錄宋慶齡通知魯迅說,蕭伯納到了上海了,正在哪里吃飯,問他愿不愿意去見見。魯迅于是寫道:有這樣的要去見一見,那就見一見吧。

          什么意思呢?沒有什么意思,但這里面有一層需要說卻又不好說、說不好就很不好玩的意思。什么意思呢——蕭是大人物,魯迅知道自己也是大人物,不去見,或趕緊去見,看得很重,或存心看輕,都沒必要,都不恰當,都不大方。其實魯迅是想要見見的,又其實不見也無所謂,F(xiàn)在人家來了,邀請也來了,那么:有這樣的要去見一見,那就見一見吧。

          這意思很深,也很淺,很率性,也很得體,他當時那么想了一想,事后這么寫了一筆,很輕,很隨便,用了心思,又看不出怎樣地用心思,然而有這么一筆在——后來便寫他去了,居然坐在那里看蕭和眾人吃飯,等等等等——這就是我所謂的好玩,很不起眼的兩句話,我年輕時讀到,不注意,中年后讀到,心里笑起來。

          太多了。魯迅先生的文句中,布滿這類不起眼的好玩,輕輕地,或者放縱地,故意的,或不是故意的,隨時想到,隨時好玩,隨手寫下來,因他是通體的、徹頭徹尾的好玩,所以他知道自己好玩,不放過一行文字,在那里獨自“ 玩”。所以除了“好玩”,魯迅先生另一個偶爾被提到的特質,就是非常寂寞,因為他好玩了一生一世,結果大家把他看成個很兇很苦、一天到晚發(fā)脾氣的人。這一層,魯迅真是很失敗,他害了好多讀者,也被讀者所害。

          諸位可能知道:我常會提起胡蘭成。他是個徹底的失敗者,因此他成為一個旁觀者。他不是左翼,也不是右翼,他在魯迅的年代,是個小輩,沒有五四同人對魯迅的種種情結與偏頗。四九年以后,他的流亡身份,也使他沒有國共兩黨在評價魯迅、看待魯迅時那種政治意圖或黨派意氣。所以他點評魯迅,我以為倒是最中肯。他說,魯迅先生經(jīng)常在文字里裝得“呆頭呆腦”,其實很“ 刁”,魯迅真正的可愛處,是他的“迭宕自喜”。

          “迭宕自喜”什么意思呢?也不好說,這句話我們早就遺忘了,我只能粗暴而庸俗地翻譯成“好玩”。然而“迭宕自喜”也罷、“好玩”也罷,都屬于點到為止的說法,領會者自去領會,不領會,或不愿接受的,便說了也白說。我今天要來強說魯迅的“好玩”,先已經(jīng)不好玩,怎么辦呢,既是已經(jīng)在這里裝成講演的樣子,只好繼續(xù)做這吃力不討好的事。我們先從魯迅的性格說起。

          最近我弄到一份四十多年前的內(nèi)部文件,是當年中宣部為了拍攝電影《魯迅傳》,邀請好些文化人的談話錄,當然,全是文藝高官,但都和老先生認識,打過交道。我看了有兩點感慨。一是魯迅死了,怎樣塑造他,修改他,全給捏在官家手里。什么要重點寫,什么不可以寫,誰必須出現(xiàn),誰的名字就不必點了,等等等等,這就可見我們知道的魯迅,是硬生生給一小群人捏造出來的。第二個感觸就比較好玩了:幾乎每個人都提到魯迅先生并不是一天到晚板面孔,而是非常詼諧、幽默、隨便、喜歡開玩笑。夏衍是老先生討厭責罵的四條漢子之一,他也說:老先生“幽默的要命”。

          我有一位上海老朋友,他的親舅舅,就是當年和魯迅先生玩的小青年,名叫唐?|。唐?|五六十年代看見世面上把魯迅弄成那幅兇相、苦相,就私下里對他外甥說,哎呀魯迅不是那個樣子的(談細節(jié)),還說,譬如老先生夜里寫了罵人的文章,隔天和那被罵的朋友酒席上見面,互相問起,照樣談笑。除了魯迅深惡痛絕的一些論敵,他與許多朋友的關系,絕不是那樣子黑白分明(談他與鄭振鐸的關系)。

          這樣子聽下來,不但魯迅好玩,而且我們看到了民國時期的文人、社會、氣氛,都蠻好玩,并不全是兇險,全是暗殺,并不成天價你死我活、我活你死。我們的歷史教育是嚴重失實的,我們的歷史記憶是缺乏質感的,歷史的某一面被夸張變形,歷史的另一面卻是給藏起來,總是不在場的。我們要還原魯迅,先得盡可能還原歷史的情境。我說“盡可能”,因為歷史經(jīng)常是哈哈鏡,變了形的。我們要學會在“變形”中去找那可能準確的“形”。

          在回憶老先生的文字中,似乎女性比較地能夠把握老先生“好玩”的一面。近年的出版物,密集呈現(xiàn)了相對真實的魯迅,看下來,魯迅簡直隨時隨地對身邊人、身邊事在那里開玩笑。江南的說法,他是個極喜歡講“戲話”的人,連送本書給年輕朋友,也要順便開個玩笑(給剛結婚的川島的書:我親愛的一撮毛哥哥呀,請你從愛人的懷抱中匯出一只手來,接受這枯燥乏味的《中國文學史略》)。那種親昵!那種仁厚與得意!一個智力與感受力過剩的人,大概才會這樣的隨時隨地講“戲話”。我猜,除了老先生遇見什么真的憤怒的事,他醒著的每一刻,都在尋求這種自己制造的快感。

          但我們并非沒有機會遇見類似的滑稽人,平民百姓中就多有這樣可愛的無名智者。我相信,在嚴重變形的民國人物中,一定也有不少詼諧幽默之徒。然而我所謂的“好玩”是一種活潑而罕見的人格,我不知道用什么詞語定義它,它的效果,決不只是滑稽、好笑、可愛,它的內(nèi)在的力量遠遠大于我們的想象。好玩,不好玩,甚至有致命的力量——希特勒終于敗給丘吉爾,因為希特勒一點不懂得“好玩”;
        蔣介石敗給毛澤東,因為蔣介石不懂得“好玩”——好玩的人懂得自嘲,懂得進退,他總是放松的,豁達的,游戲的。“好玩”,是人格乃至命運的龐大的余地、豐富的側面、寬厚的背景,好玩的人一旦端正嚴肅,一旦憤怒激烈,一旦發(fā)起威來,不懂得好玩的對手,可就遭殃了。

          我們再回頭看看清末民初及五四英雄們——康有為算得是雄辯滔滔,可是不好玩;
        陳獨秀算得鮮明鋒利,可是不好玩;
        胡適算得開明紳士,也嫌不好玩;
        郭沫若算得風流蓋世,他好玩嗎?好笑倒是有一點;
        茅盾則一點好玩的基因也沒有;
        郁達夫算是性情中人,然而性情并不就是好玩;
        再說周作人,他的人品文章淡歸淡,總還缺一點好玩,論境界,我以為比他哥哥的縱橫交錯有聲色,到底窄了好幾圈,雖然這樣說法不免有偏愛之嫌。最可喜是林語堂,他在當年亂世提倡英國式的幽默,給魯迅好生罵了好幾回——順便說一句,魯迅批判林語堂,可就臉色端正,將自己的“好玩”暫時收起來——可是林語堂自己平時并不真好玩,他或許幽默的吧,但畢竟偏于西化之后的種種自我教養(yǎng),與魯迅那種天性里骨子里的大好玩,哪里比得過。這樣地比下來,我們就可以從魯迅日常的滑稽好玩尋開心,進入他的文章與思想。

          然而魯迅先生的文章與思想,已經(jīng)被長期困在一種模式里,我來插一腳,又是不好玩。倒是胡蘭成接著說,后來那些研究魯迅的人,“斤斤計較”,一天到晚根據(jù)魯迅的著作“核對”魯迅的思想,我以為也是中肯的話。

          依我看,歷來推崇魯迅那些批判性的、匕首式的、戰(zhàn)斗性的革命文章,今天看來,大多數(shù)是魯迅先生只當好玩寫寫的,以中國的說法,叫做“游戲文章 ”,以后現(xiàn)代的說法,就叫做“寫作的愉悅”——所謂“游戲”,所謂“愉悅 ”,直白的說法,可不就是“好玩”——譬如魯迅書寫的種種事物,反禮教、解剖國民性、鼓吹白話、反對強權等等,前面說了,當時也有許多人在寫,其激烈深刻,并不在魯迅之下,時或猶有過之。然而九十多年過去,我們今天翻出來看看,五四眾人的批判文章總歸及不過魯迅,不是主張和道理不及他,而是魯迅懂得寫作的愉悅,懂得調(diào)度詞語的快感,懂得文章的游戲性。

          可是我們看他的文字,通常只看到犀利與深刻,不看到老先生的得意,因為老先生不流露。這不流露,也是一種得意,一種“玩”的姿態(tài),就像他講笑話,自己不笑的。

          我們單是看魯迅各種集子的題目,就不過是撿別人的譏嘲拿來耍著玩,什么《而已集》啊、《三閑集》啊,《準風月談》啊、《南腔北調(diào)集》啊,真是順手玩玩,一派游戲態(tài)度,結果字面、意思又好看,又高明。他給文章起的題目,也都好玩,一看之下就想讀,譬如《論他*的》、《一思而行》、《人心很古》、《馬上支日記》等等等等,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想必老先生一起這題目,就在八字胡底下笑笑,自己得意起來!痘ㄟ呂膶W》中有兩篇著名的文章:《京派與海派》、《南人與北人》,竟是同一天寫的,顯然老人家半夜里寫得興起,實在得意,煙抽得一塌糊涂,索性再寫一篇。

          譬如《論他*的》,我們讀著,以為是在批判國民性,其實語氣把握的好極了,寫到結尾,我猜老先生寫到這里,一定得意極了。

          中國散文中這樣子到末尾一筆宕開,宕得這么懇切,又這么漂亮,真是只有魯迅。大家不要小看這結尾:它不單是為了話說回來,不單是為了文章的層次與收筆。我以為更深的意思是,老先生看事情非常體貼,他既是犀利的,又是厚道的,既是猛烈的,又是清醒的,不會將自己的觀點與態(tài)度推到極端,弄得像在發(fā)高燒——一個憤怒的人同時是個智者,他的憤怒,便是漂亮的文學。

          有這樣渾身好玩的態(tài)度,魯迅的文章便可以盡管嚴肅、盡管深刻,然后套個好玩的題目,自己笑笑——他曉得自己的文章站得比別人高,更曉得他自己站得比他的文章還要高——站得高,看得開,所以他好玩得起,游戲得起。所謂“嘻笑怒罵皆成文章”,其實古今中外,沒幾個人可以做到的。

          文章的張力,是人格的張力,寫作的維度,也是人格的維度——憤怒、但是同時好玩;
        深刻、然而精通游戲;
        挑釁、卻隨時自嘲,批判、卻忽然話說回來……魯迅作文,就是這樣地在玩自己人格的維度與張力。他的語氣和風調(diào),哪里只是激憤犀利這一路,他會忽兒深沉厚道,如他的回憶文字;
        忽兒辛辣調(diào)皮,如中年以后的雜文;
        忽兒平實鄭重,如涉及學問或翻譯;
        忽兒精深蒼老,如《故事新編》;
        忽兒溫柔傷感,如《朝華夕拾》;
        而有一種非常絕望、空虛的況味,幾乎出現(xiàn)在他各個時期的文字中——尤其在他的序、跋、題記、后記中,以上那些反差極大的品質,會出人意料地揉雜在一起,難分難解。

          譬如魯迅一篇序言的結尾,佩服黃升的拖刀計,但寧可喜歡張飛的魯莽,偷了頭去,討厭李逵的不問青紅皂白排頭砍去,因此喜歡張順的好水性,淹得兩眼發(fā)白——這一段,其實就是魯迅天性的自白,他自己同時就可以是黃升、張飛、李逵、張順。

          許多意見以為魯迅先生后期的雜文沒有文學價值。我的意見正好相反,老先生越到后來,越是深味“寫作的愉悅”。有些絕妙的文章,我們在《古文觀止》中也不容易找到相似而相應的例。雄辯如韓愈,變幻如蘇軾,讀到魯迅的雜文,都會驚異贊賞,因魯迅觸及的主題與問題,遠比古人雜異;
        與西人比,要論好玩,喬叟、塞萬提斯、蒙田、伏爾泰,似乎都能找見魯迅人格的影子,當然,魯迅直接的影響來自尼采,憑他對世界與學問的直覺,他也如尼采一樣,早就是“偉大的反系統(tǒng)論者”。只是尼采的德國性格太認真,也缺魯迅的好玩,結果發(fā)瘋,雖然這發(fā)瘋也叫人起敬意。

          將魯迅與今人比,又是一大話題。譬如魯迅的《花邊文學》,幾乎每篇都是游戲文章的妙品,此后報紙上的專欄文章,再也不可能請到這樣的筆桿子。魯迅晚期雜文,尤其是《且介亭》系列,我借桑塔格形容巴特爾的詞語,則老先生七十多年前就半自覺地傾心于“寫作本身”——當魯迅悶在上海獨自玩耍時,本雅明、薩特、巴特爾、德里達等等,都還是小青年或高中生。當十九世紀中葉,馬克思主義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還是最前衛(wèi)最時髦的思想體系時,當生于光緒年間的魯迅也自認是唯物主義初學者時,他憑自己的筆力與洞察力,單獨一人,大膽地、自說自話地,異常敏銳而前衛(wèi)地,觸及了二戰(zhàn)以后現(xiàn)代寫作的種種問題與方式。他完全不是靠訊息、靠學習獲知并實踐這類新的文學觀念,而是憑借他自己內(nèi)在的天性,即我所謂的“好玩”,玩弄文學,玩弄時代,玩弄他自己。

          再借桑塔格對巴特爾的描述——所謂“修辭策略”、所謂“散文與反散文的實踐”、所謂“寫作變成了沖動與制約的記錄”、所謂“思想的藝術變成一種公開的表演”、所謂“讓散文公開宣稱自己是小說”、所謂“短文的復合體 ”與“跨范疇的寫作”,這些后現(xiàn)代寫作特質不論是否能夠或有必要挪回去比照魯迅,然而在魯迅晚期的雜文中,早已無所不在。

          而魯迅大氣,根本不在乎這類建樹,根本不給出說法,只管自己玩。即便他得知后來的種種西洋理論與流派,他仍然會做他自己——他活在一個奉唯物主義馬克思主義為最正確的時代,但是今天看來,他的許多見解和預測,比馬克思主義者更深刻、更真實、更高明--他早就警告,什么主義進了中國的醬缸,就會變;
        他也早就直覺到,未來中國不知要出多大的災難--因為他更懂得中國與中國人。他要是活在今天這個籠統(tǒng)被稱作后現(xiàn)代文化的時期,他也仍然知道自己相信什么,懷疑什么。他會是后現(xiàn)代文化研究極度清醒的認識者與批判者。誠如巴特爾論及紀德的說法,魯迅“博覽群書,并沒有因此改變自己。”

          是的,我非常欽佩后現(xiàn)代文本,我們已經(jīng)沒有思想家了,只好借借別人的思想。但我覺得他們似乎還是沒有魯迅“好玩”——我們中國幸虧有過一個魯迅,幸虧魯迅好玩。為什么呢,因為魯迅先生還有另一層最迷人的底色,就是他一早就提醒我們的話。他說:他內(nèi)心從來是絕望的、黑暗的、有毒的。

          他說的是實話。

          好玩,然而絕望,絕望,然而好玩,這是一對高貴的、不可或缺的品質。由于魯迅其他深厚的品質——熱情、正直、近于婦人之仁的同情心——他曾經(jīng)一再欣然上當:上進化論的當、上革命的當、上年輕人的當、上左翼聯(lián)盟的當,許多聰明的、右翼的正人君子因為他上這些當而指責他,貶損他——可是魯迅都能跳脫,都曾經(jīng)隨即看破而道破,因為他內(nèi)心克制不住地敏感到黑暗與虛空,因為他克制不住地好玩。

          這就是魯迅為什么至今遠遠高于他的五四同志們,為什么至今沒有人能夠掩蓋他,企及他,超越他。

          魯迅的話題,說不完的。我關于魯迅先生的兩點私人意見——他好看、他好玩——就這么勉強說到這里。有朋友會問:魯迅怎么算好看呢?怎能用好玩來談論魯迅呢?這是難以反駁的問題,這也是因此吸引我的問題。這問題的可能的答案之一,恐怕因為我們這個世代,我們的文學,越來越不好玩了。

          當然,這也是我的私人意見,無法征得大家同意的。我的話說完了。

        相關熱詞搜索:笑談 陳丹青

        版權所有 蒲公英文摘 smilezhuc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