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平:“真話運動”
發(fā)布時間:2020-05-29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運動,是集權式計劃經(jīng)濟體制的產(chǎn)物,是當時運作政治、經(jīng)濟、社會生活的一種普遍方式。政治運動、增產(chǎn)節(jié)約運動、愛國衛(wèi)生運動、植樹造林運動等等,都是我們無數(shù)次經(jīng)歷過的。改革開放以來,隨著整個社會生活的不斷科層化、程序化,運動也開始逐步淡出我們的社會生活。
但我想,在運動徹底退出我們的社會生活之前,我們不妨最后搞一次運動,這就是“真話運動”。
為什么講真話還要冠之以“運動”的稱號?是因為不若此真話就難以在社會中普及。反過來說,假話這種惡疾已經(jīng)遍布于我們的社會生活,甚至成為我們社會生活的一種慣例。語言和文字本來是傳達信息和進行溝通的,但在我們的白紙黑字上,在我們鏗鏘有力的言詞中,卻充滿著言不及義的廢話和只包含虛假甚至有害信息的假話。甚至,假話與假話之間,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可以自恰和獨立運作的系統(tǒng)。在一些領域中,說假話已經(jīng)成為一種潛規(guī)則,如果有人說了真話,輕則被認為是反常、不懂事,重則會被視為大逆不道。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一種異乎尋常的舉動,就很難從根本上改變這種狀況。
近來我一再論證的一個觀點是,制度的運作是以基礎秩序為基礎的,而制度的失敗有時不是由于制度本身的問題(當然這不意味著否認制度本身的因素),而是基礎秩序出了問題。這里所討論的真話與假話問題,就是基礎秩序中的一個重要因素。客觀地說,假話的盛行,已經(jīng)成為我們社會一種嚴重的病癥。尤為值得重視的是,我們社會中的假話,不僅僅表現(xiàn)在日常生活中,而且也充斥于公共生活領域,從而成為一種系統(tǒng)性的假話,比如虛假不實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文件公文中大量與實際狀況不符或嚴重背離的文字,媒體上虛假信息等。在這種情況下,假話成為公共生活基本環(huán)境的一部分。這些假話與對有效信息的控制結(jié)合在一起,構成了我們社會生活的某些灰色環(huán)境。
江蘇省委書記李源潮曾講到一件事情:“前不久,到基層去調(diào)研,半途中遇到一住戶,問了一些當?shù)氐那闆r,對當?shù)氐淖龇ńo予了表揚。但后來,接到有關人員電話,反映那位住戶講的情況是基層領導打了招呼的。我大為不解:那個詢問點不是基層安排的,是半路上隨機遇上的啊。電話里說,那也是經(jīng)過安排的,你走的線路他們事先都走了一遍,一一打了招呼。放下電話后,我一夜未睡好覺,感到擔憂,甚至是害怕!”其實,不僅是省委書記,就是國務院總理,也不止一次遭遇蒙騙。從中可以看出,這樣的假話已經(jīng)不是一種個人行為而是一種組織行為,不是一種個體現(xiàn)象,而是一種系統(tǒng)現(xiàn)象。
假話盛行導致的結(jié)果之一,是作為制度運作基礎的信息質(zhì)量大為下降,甚至嚴重劣化。因為制度的運行,是要以全面而準確的信息為基礎的,無論是在計劃經(jīng)濟體制下還是在市場經(jīng)濟體制下,都是如此。但在我們的社會生活中,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的水分和虛假,已經(jīng)成為一種相當普遍的現(xiàn)象。最近幾年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絕大部分省市的經(jīng)濟增長速度都超過整個國家的增長速度。在去年全國政協(xié)經(jīng)濟界別的聯(lián)組討論會上,當時的國家統(tǒng)計局局長李德水曾講了這樣一段話,“很多委員問我,為什么去年很多省市的GDP都達到兩位數(shù),而國家的卻只有9.5%?有些省市地區(qū),仍然過于看重GDP,報送統(tǒng)計數(shù)字時左顧右盼、層層加水,成為各省市GDP大于國家的一個重要原因。試想,在這樣的系統(tǒng)信息的基礎上,如何做出正確的判斷和決策?”
可以說,我們社會生活中的許多弊端,與假話的盛行都有著直接的關系。舉凡社會中的假冒偽劣、坑蒙拐騙,幾乎都是假話在行動上的體現(xiàn)。更重要的是,假話使得我們喪失了面對和解決社會中種種問題的能力。在假話對假話中,問題被粉飾為太平,無數(shù)的政策措施走了過場,制度的有效運作失去了基礎。
其實,倡導真話,也許是一件既復雜又簡單的事情。我不止一次在演講中向聽眾提出過這樣的問題:是說真話還是說假話符合人的天性?也許問題提得有點突兀,真正能回答出這個問題的并不多。我的看法是,講真話是符合人的天性的,因為講真話簡單省力,而且能更有效地達到溝通的目的。因為即使是最簡單的謊話,都要繞一個彎,要有一個更費力氣的“編造過程”。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存在另種情況,即說假話比說真話還節(jié)省力氣。這只有在兩種情況下才有可能:一種情況是社會中存在許多現(xiàn)成的假話模本,人們對假話非常熟悉和熟練,以至于說起假話來根本不用動腦,免去了編造的過程;
二是說真話面臨某種風險,如果人們在說真話時,總要考慮風險問題,就只能圖省事,不假思索地說假話了。就如同計算機,安裝的是什么系統(tǒng),就會有相應的操作手法。所謂假話間的自恰,也只有在相應的系統(tǒng)上才有可能。
假話能夠成為一種風氣和文化,也許源于一種固執(zhí),或者源于一種“美好的理由”。在我們的社會中,正確與錯誤的兩分法,總是凌駕于真假的兩分法之上。也就是說,你即使說的是假話,但只要內(nèi)容是“正確的”,就會受到鼓勵和贊揚。我們從小受到的就是這樣的教育和訓練。人們認為,只要大家都說正確的謊話,社會就會朝著正確的方向進步。正因為此,才有人們對假話的容忍,才有體制對假話的默許,才有對假話的事實上的褒賞。順帶說一句,在這樣的社會中進行民意調(diào)查需要格外小心。因為人們在填寫這些問卷時,想的可能不僅是“我的想法是什么”,而是“如何回答才是正確的”。前一段受到廣泛質(zhì)疑的“農(nóng)民的幸福感高于城里人”的調(diào)查,其中可能就有這個因素在其中作祟。
對假話的默許與褒賞,與對真話的殘暴和打擊,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最近有人在談到我們社會中對真話的懲罰時,用了這樣一個詞,“定點清除”。應當說,這是非常貼切的。古代的文字獄,是一種對真話的定點清除。對彭德懷的批判是一種對真話的定點清除。文革中這種定點清除,就更是舉不勝舉。不過需要注意的是,在過去幾十年中對真話的懲罰主要是基于政治原因。而在進入利益博弈時代的今天,對真話的打擊開始與利益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最近一個案例,就是遼寧省鞍山市國稅局公務員李文娟的遭遇。作為稅務局的公務員,李文娟因為舉報少征稅款等違法違規(guī)問題,遭到打擊報復被兩度辭退,并被勞動教養(yǎng)一年,至今依然沒有工作,其老母親差點被嚇死,兒子遭遇了童年人不能承受之痛,性格變得特別孤僻,李文娟本人一度想到自殺。接受記者采訪時,她已經(jīng)親口承認,如果再讓她選擇,她不會再舉報了。但有人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選擇真話也就是選擇苦難。
于是,在我們的社會中就出現(xiàn)了一種很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即人們懼怕因為講真話而招惹是非。據(jù)有關方面的數(shù)據(jù),目前我國各類訴訟案件中證人出庭作證率平均不超過10%。由于證人不肯出庭作證,案情就難以確定。在這種情況下,當事人欲哭無淚,法官也愛莫能助。有專家指出,這已經(jīng)成為我國司法界的一大難題。大家為什么不愿意出庭作證?據(jù)中央電視臺《東方時空》的調(diào)查,在回答“如果你不會或不確定是否會出庭作證,主要的原因是什么?”的問題時,選擇“擔心受到打擊報復”的比例達到79%,占第一位,選擇“不想卷入官司”的為30%,占第二位,選擇“不愿得罪另一方當事人”的為19%,占第五位。
由此可見,開展真話運動,關鍵的問題是形成保護真話的制度環(huán)境,要形成可以講真話的制度空間。我們常有這樣一個說法,叫作“敢于講真話”。講真話還要敢于,說明講真話的困難。所以,問題的實質(zhì)是要有保護真話、制止假話的制度安排。而這樣的制度安排,應該從社會生活的公共領域入手。克林頓遭遇的萊溫斯基案,到最后階段,人們所關心的已經(jīng)不是兩人之間的性關系,而是克林頓在作證時是否說假話,是否作假證。因為前者是私人領域的事情,而后者是公共領域的事情,政治家的誠實是關涉公共事務的大事情。我們歷次運動提倡什么東西的時候,總是要“從我做起”。但這次的說真話運動,應當從公共生活做起,從政府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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