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１２個小時的時差，我醒來的時候正好是午夜。我忽然感到劇烈的饑餓。一種不可名狀的食欲直沖腦際。拉開窗簾，我的睡夢才最終被香港繁華的夜景徹底驅(qū)散。現(xiàn)代都市的霓虹燈像是不夜城的眼睛，有節(jié)奏地一張一和，邀請我走入她的懷抱�；蛟S是饑餓的本能，加上初次來港的好奇，我匆匆洗漱之后便急不可待地躋身于熱火朝天的街市。記不得那條街的名字了，因為我完全是憑著嗅覺找到的。我當時無法想像香港人對午夜都市的鐘情。對于北方長大的我，家鄉(xiāng)的街市這時早已是夜深人靜了。但這里卻正是集市的高潮。那乳白色的蒸氣，在五顏六色的菜肴上慢慢地升騰。然后隨著空氣分子的擴散進入每一個人的感官。不僅勾起食欲，而且刺激著生活里終極的樂趣。我看到那美麗的紅鱒魚在水缸里翩翩起舞，張牙舞爪的海龍蝦在案板上任人宰殺；
默然的甲魚想必是滿腹憂傷，因為它們的對面就是一排微火小滾的龜蛇湯罐。還有那驚魂未定的野獸家禽，在籠子里發(fā)出令人生憐的哀鳴。

　　沒有人會注意到我這位遠道而來的北方大漢，因為我發(fā)現(xiàn)所有當?shù)厝硕既�身心關(guān)注著和自己神經(jīng)都緊密相連的美食美味。香港人對于生活的激情大多在于食品給予的所有享樂。他們的喜怒哀樂絕對來自與每天口舌味蕾的滿足。民以食為天的人間真諦在這里才恰如其分地體現(xiàn)出來。一頭撞進一家粥面店，我正襟危坐。店家小二風一樣過來。不語，不問，卻麻利地擺上碗，碟，筷子。還有油膩膩的菜單。我已餓極，忙喊住欲走的小二。行家般地點上香港的流行小吃：云吞面，豉油雞，蠔油芥蘭。這是本人在波士頓唐人街吃出來的把戲。鄰桌的是兩對年輕的伴侶。一副火鍋正熱烈地翻滾，滿桌的海鮮，酒瓶，已是杯盤狼藉。他們正吃得興高采烈，火鍋的蒸氣加上香煙的藍霧像是把他們包裹在一起。那位高瘦的男生，嘴里夾著煙，瞇眼皺眉，小心地把一盤青菜扒入沸水。旁邊的女生想是他的女友，長長的披肩發(fā)時時滑到臉前，使她不時地用手向耳后輕掠。對面的那位小伙子已半是醉意，漲紅的臉上，暴起幾絲青筋，還不時地為自己漂亮的女友燙菜。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眼神是如此熱烈地關(guān)注著火鍋里翻騰的海鮮。他們的話不多，也很少注視對方，卻呈現(xiàn)出他們徹頭徹尾的滿足。那神情好似在虔誠地進行一次宗教儀式。我這時意識到，也許，在這熱悶的南國，人與天的連接是通過美味佳肴和進餐時身心灌注的激情。我的菜終于來了，沒有序曲、高潮和尾聲。饑餓感使我的這頓宵夜如此短暫，使我走出店家后沒過五分鐘又在另一家露天的地攤上貪婪地坐下來，等待真正高潮的到來。

　　去日本的季節(jié)是盛夏的七月。東京的悶熱絕對不亞于香港和上海。我的一位中學摯友在日本工作多年，甚至娶了日本太太。我雖去過日本多次，但從未進過日本家庭。這次在朋友家小住，算是進了半個日本人的民居。兩室一廳的單元顯得甚是整潔。剛進家門，朋友已為我斟上一杯日本清茶。太太才二十多歲，典型的日本姑娘。瓜子臉，杏核眼，白皙的皮膚和濃黑的長發(fā)。那雙修長的腿體現(xiàn)出日本人在現(xiàn)代文化的啟迪下發(fā)生的形體上的變化。我早已聽說這位日本姑娘，禁不住發(fā)問：

　　“張君的日文好嗎？”

　　“啊，他大約講日本人的百分之七十。”

　　“嫁給中國人是什么感覺？”

　　“我先生會燒中華料理，很好吃。他還做家務。日本男人不做的�！�

　　“日本有什么好玩的嗎？”

　　“去新宿吧，那是東京的鬧市，還有你們男人喜歡的地方。”

　　“喜歡日本料理還是中華料理？”

　　“都喜歡。在日本，你想吃什么？”

　　“拉面�！�

　　她忽然咯咯地笑起來了，“拉面？”她好像很詫異�！笆前。�拉面，”我堅持著自己的回答。朋友也失聲而笑：“拉面太普通啦�！薄暗�我的確喜歡拉面啊�！蔽倚睦镒哉Z著。

　　她習慣地跪坐著，雙手捧著一個檀香木盒。她輕輕打開盒蓋，我見里面并排放著透明的瓶子和色彩鮮艷的粉末。然后輕聲對我說：這是一種泡澡的香料，舒筋活血，排困解乏，請君選用。我忙欠身致謝，并茫然點了杏黃色的。她悠然起身退下，去浴室為我放水。動作連貫，和諧，優(yōu)雅，安靜。在這剛剛進門的１５分鐘里，我已明顯地體會到東方的禮儀和日本的風格。雖然同是東方文化，但不知為什么在中國的時候卻斷然沒有這種感覺。終于，我?guī)е�十多個小時飛行之后的疲憊和征塵坐進浴缸，讓杏黃色的水一直沒到脖子。我可以感覺到這種醇香對我肌膚的滲透并帶走腰腿里的酸乏。在濃濃的蒸氣里我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我夢見鐵馬冰河的將士，冷白的月色，鋒利的長劍和身穿日本和服的仕女……

　　去東京新宿的時候已經(jīng)晚上十點多了。但市內(nèi)火車上卻擠滿了下班或出去喝酒的上班族。新宿車站，到處是西服革履的男士和打扮入時的女流。雖然似有人滿為患之嫌，但居然井井有條。人們從城市的四面八方蜂擁而來，然后又從這里魚貫而去。一出車站，頓時被新宿華艷的市景而吸引。我去過世界上許多文化重鎮(zhèn)，要論繁華，熱鬧，東京新宿首屈一指。那里有純?nèi)毡镜默F(xiàn)代建筑，令人目眩的電器，和可以與巴黎，米蘭媲美的時裝廣告，使人感到獨特的日本現(xiàn)代文化。對于亞洲，在近百年的歷史中，大多處于被動接收西方文化的地位。西方即輸出現(xiàn)代產(chǎn)品，而且以這些產(chǎn)品作為文化的載體，大量輸出文化及西方的思維和理念。而日本也是用同樣的方式首先向西方輸出汽車和電器，然而在這些產(chǎn)品的后面便是日本的文化。在當代，日本甚至對西方有直接的文化輸出，比如卡通，動畫以及電子游戲。他們已經(jīng)塑造出讓西方人震撼的，現(xiàn)代東方的個人形象與人格魅力。

　　我們沿街而行，卻感到所有的人都朝你迎面撲來。整個都市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而每一個人卻又十分情愿地自投羅網(wǎng)。在那里，你可以找到任何需求的滿足，并從容地享受所有人類文明的創(chuàng)造。新宿區(qū)是鬧市中的鬧市，它集中都市所有的精華，使人們在盡興的消費中感識自己的存在和對城市的依賴。他們不僅可以在感官上滿足得淋漓盡致，而且能夠穩(wěn)固個體與社會的關(guān)系，比如與同事，上司或朋友。在這里，城市是透明的魚缸，每一個人都像魚一樣無法離開其而生存。我認為美國人和亞洲人的最大區(qū)別在于前者喜歡田園風光而后者更眷戀人聲鼎沸的鬧市。東方人對于都市有一種情緒上不可割舍的牽掛。

　　在狹長的小街上我們悠然踱步，幾乎每分鐘都有新奇的街景和異族的情趣落入眼簾。你幾乎無法快速穿過這條不長的街市，因為時時會在許多店鋪前流連忘返，尤其那些典型的日式小吃，烹飪精致而大眾，色彩美艷又逗人食欲，造型藝術(shù)卻十分可口。我總認為吃中餐和用日本料理時感覺上的不同。中餐派系繁多，淵源流長。但大多強調(diào)佐料和火候，吃起來不僅需要心神并用，而且賦予激情，全神貫注。常常咀嚼中繪聲繪色，汗水連連。但吃日本料理，卻是如此地平鋪直敘。清淡，超脫，而著意體會自然原本的色澤，質(zhì)地和味感。就連普通的大米，他們也能品嘗出其中的甘甜。但在中餐里往往由于過于繁瑣的菜肴而忽視米中層次復雜的內(nèi)涵。古語道：食色，性也。如果說人性是文化的核心，那么烹飪飲食便是都市文化的重要組成。對于東方，尤其中國南部與東南亞，任何進食的方式與內(nèi)容簡直就是宗教的理念和文化精神所在。所以對于東方都市，如果沒有吃的文化，那么它幾乎失去存在的意義而會頹然敗落。一個東方城市興盛的標志取決與它的食街飯店是否繁榮。如果你到任何一個亞洲城市而找不到讓你心血來潮，食欲大曾的鬧市，那一定是一個衰敗而不值留步的死城。可以慶幸的是，當我的足跡穿過亞洲其他城市，比如臺北和新加坡，還有廣州，上海和北京，我都找到了那不夜的街市和讓人魂歸故里的東方佳肴。

　　我是乘火車從德國的柏林到維也納的。路上一位美麗的德國姑娘走近我的車廂，并客氣地問我是否可以坐在對面的空座上。我點頭示意，然后繼續(xù)看我手中的雜志。不知過了多久，我抬頭觀看窗外，卻發(fā)現(xiàn)姑娘的手中竟拿著一張中文報紙在聚精會神地閱讀。我平時很少與旅客交談，但這次卻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好奇。她好像猜出我的心思，便用標準的普通話問我來自何方。我這時才注意到她是那種金發(fā)藍眼睛的亞利安人，以至使我想起一種德國啤酒的廣告。廣告里的姑娘金發(fā)梳成垂在前胸的辮子，雙手舉著碩大的啤酒杯。她說是慕尼黑大學的學生，正在學習中文。她的中文極為流利，而且抑揚頓挫，字正腔圓。她告訴我從未去過中國，但一直夢想能訪問這個東方古國。我知道，她心目中的中國一定是從史書和畫冊上建立起來的。她拿出一本德文的中國歷史教科書。我看到上世紀初中國的城墻和民居，還有亭臺樓榭，假山怪石的書香之家。在她的觀念里，中國必定是一個充滿美麗傳說，神秘歷史，古色古香的世界。我本想對她解釋，史書上的中國早已不復存在。無論是前秦的京都還是晚唐的城郭，甚至近代的大清府也只能看到星星點點的遺跡。今日之中國從偏僻的小城到沿海的重鎮(zhèn)已經(jīng)是鋪天蓋地的西式建筑。不僅如此，那里的人文理念，價值系統(tǒng)，哲學道德也與中國古典的老莊相差萬里。但我畢竟止住了。讓這古典美麗的中國在她的心目中多停留一段時間吧。

　　到維也納正是晚飯時分。時間寶貴，我丟下行囊，便急匆匆下樓探路。當班的掌柜大約６０多歲。不知為什么我卻想起了老北京的票友和京戲班子的琴師。我劈頭便問，歌劇院在何方。他笑了：您問哪家？這維也納滿城的劇院。我這時才悟過來自己是在音樂之都。就如舊時的京城，到處都是梨園戲館。我終于找到了，那當街的大劇院。我雖不是音樂家，但卻慕名這歐洲文化靈魂的故園。如果說東方人是從美味佳肴里找到自己情緒的寬慰和文化的認同，那么音樂便是歐洲人精神的依托。對于維也納人，音樂就是他們的宗教。當我以虔誠的心態(tài)走入這藝術(shù)的殿堂時，音樂還未奏起，我早已心馳神往。即便對于我這個外行，我也聽得出是莫扎特的交響曲。在所有古典音樂中，莫扎特是我的摯愛。我覺得只有在他的音樂中才能同時體會出歡快和憂傷。在那跳躍，從容，風趣，甚至柔媚的音符里，我可以聽到音樂家深沉的憂郁。就好像那柔和如歌的曲調(diào)下面是他悲哀，無奈的人生。聽：那抒情詩一般的小行板，像春天在森林里灑進的陽光，清新，自由，流暢。這是莫扎特在１７８６年寫下的《布拉格交響曲》。他于完成這首曲子之后的第二年親自在布拉格指揮首場演出。使在《費加羅的婚禮》的激動中還未完全安靜下來的捷克人又一次拜倒在莫扎特的音樂里。這位年輕的音樂天才和他的后學貝多芬和勃拉姆斯在為古典音樂劃上句號之后一道安眠在維也納。走出音樂大廳的時候，我才想起來了，音樂會的當日是在莫扎特去世后整整二百周年。如果說羅馬是用斑斑古跡告訴世界自己的精華所在，那么在維也納便是以古典音樂和大師們的幽靈吸引著世界所有的音樂朝圣者們。

　　列車西行，穿過維也納的森林去瑞士。進入阿爾卑斯山脈的時候我已經(jīng)無法繼續(xù)坐在車廂里。我急速走到車廂的尾部，從后門仰視兩邊碧綠如畫的群嶺和白雪皚皚的山巔。從層層雪松后面，我看到典型的瑞士民居，前后相間，若隱若現(xiàn)。不知為什么，我忽然認為在這些尖頂?shù)姆孔永镆欢ㄓ写枷愕募t酒，鮮美的奶酪和剛剛出爐的面包。當然也會有馳名世界的瑞士巧克力。我這時低頭看表，才意識到已是午餐時間。在餐車里我計劃著自己的行程：在瑞士之后，去意大利的米蘭和羅馬，然后北上去巴黎。

　　一進巴黎城我就仿佛看到了法國印象派的那些油畫。油畫里的紳士和淑女仿佛從畫里走下來，在楓丹白露悠閑地漫步。地上的百年街磚被霧水打濕了，使它們在晨曦里泛著清亮的光。巴黎的空氣都滲透著藝術(shù)的氣息，而每一個街景，哪怕是一個角落也標志著法國的色彩與情調(diào)。巴黎有永恒的古典，也有最早的現(xiàn)代。而古典與現(xiàn)代在盧浮宮被建筑大師貝聿明和諧地連接起來。我從透明的金字塔里走進宮內(nèi)，卻在甬道的入口躊躇不前。我甚至無法從容地面對這些人類的藝術(shù)之極�；蛟S應該有個儀式，這樣逛街似的隨便踏入如此瑰麗的殿堂，怕是會褻瀆大師們的初衷。我總是認為致上的藝術(shù)應該是屬于少數(shù)人的，那些可以與藝術(shù)家們心領(lǐng)神會的智者。只是商業(yè)的概念才把畸形的復制品廉價地送給大眾。真正的藝術(shù)是無法讓大多數(shù)人懂得和欣賞的。當我虔誠地，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假模假式地站在蒙娜麗莎的畫前，頓時感到萬分的驚恐，因為她的眼神是如此的冷漠和不屑，致使我開始懷疑在此的多余。但我畢竟感識到美的存在，即便她朦朧，遙遠。如果是真實的美，哪怕是幻影和余光，也足以令人拜倒。我知道有多少人站在這些畫前而無法領(lǐng)略美的真諦。我意識到：真正的美就在人間，與你咫尺之遙，卻有神靈般的保護。有錢人可以買到畫，但看不見美。我從而為自己的沖動而欣慰。于是，我對巴黎感激不盡。

　　歐洲城市的魅力顯然在于她的歷史文化和建筑，(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尤其古典與現(xiàn)代的藝術(shù)。我認為歐洲城市與中國相比有兩個顯著的特點。其一是古典建筑良好的保存與現(xiàn)代建筑在文化上的標新立異。無論在巴黎，倫敦，還是巴塞羅納，你不僅可以看到千年古跡，而且可以欣賞完全屬于自己民族的，后現(xiàn)代的以及當代建筑。這種文化在時間和空間上和諧的連續(xù)性是中國都市少有的，盡管那里曾經(jīng)有更為古老的文化和歷史。東方人也許在文化競爭上存在概念上的錯誤，那就是只顧超前，不顧斷后。而超前的代價是摧毀自己的古典文化建筑。于是失去東方文化的現(xiàn)代認同。許多東方都市，早已失去古典的格局，而大量采用西方的建筑理念。雖然滿街的摩天大廈但毫無自己在當代文化中的認同感�；蚴钦瞻嵛魇�，或是機械地模仿。而古典建筑已經(jīng)寥寥無幾，并被西式現(xiàn)代建筑分割，從而失去連續(xù)的古建筑群體。但歐洲的古典建筑仍然構(gòu)成空間的整體和時間的文化間續(xù)。其二是歐洲，包括美國，擁有最為現(xiàn)代的博物館，那里展示著人類幾千年的文明。所謂四大文明（中國，印度，希臘和巴比倫）的文化瑰寶，統(tǒng)統(tǒng)貯存其中；
而東方各國再不會有這樣浩瀚的文化收集。歐洲的祖先們意識到文化競爭的重要。他們遠足天際，把人類文化中千年沉淀的美帶回故鄉(xiāng)。在他們的隊伍里有虔誠的布道者，才華橫溢的科學家，也有兇殘的海盜和黑夜里出沒的盜墓人。但畢竟他們讓自己的民族世世代代地從這些燦爛的稀世至寶里得到了永不泯滅的靈感。

　　當我的豐田汽車上了印第安那的洲際公路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了。那里是一望無際的平原，而我的腦海里也是一片空白。我感到無法忍受的無聊，卻非常清楚在這荒蕪人跡的美國中西部我至少還有三百英里的路程。我意識到生命中的五個小時就要埋葬在好像永遠沒有盡頭的高速路上。我打開收音機，從低頻撥到中頻，再到高頻。從上帝的福音到現(xiàn)代時政，再從鄉(xiāng)村音樂聽到搖滾，以至交響曲。最后停在心理醫(yī)生的脫口秀。美國人怕是心病為多，電話頻頻。但這位女醫(yī)生定是高手，幾句話便口到病除。我一心趕路，無心欣賞美國社會的繁雜。天已明顯地灰暗，抬頭可以看到美麗的星星和天邊暮色中的夕陽。我索性關(guān)掉收音機，就讓周圍的一切徹底的平庸，呆板。只有汽車的轟鳴和兩邊閃過的廣告牌。我想：世界也許在此暫時窒息了，而我的感覺也忽然關(guān)閉。沒有靈感，沒有思想，只有駕駛的功能。我認為美國與歐洲的差別是空間和時間上的。在美國開車三百英里，起點，中間和終點可以沒有任何區(qū)別。而在歐洲縱橫三百英里卻能夠跨出數(shù)國了。在歐洲，從歷史上往前數(shù)三百年也僅僅是那里悠久歷史的瞬間。而美國三百年已經(jīng)完成了國家的所有歷史。

　　終于，我眼前閃出一片燈火，由遠至近，仰面撲來，像是為我這黑夜的孤舟擺下歡迎的彩排。我頓時從呆滯的夢境中醒來，一時感到難以抑制的沖動。好似從茫茫沙漠里久別歸來，渴望人聲鼎沸的鬧市。但我的激情在進入市區(qū)之后便很快煙飛云散。因為才八點多鐘的良宵，城里卻緲無人跡。星星點點的餐館早已打烊多時。只有麥當勞的伙計們還在忙著給汽車里的過客送上一份“巨無霸”。興致而來，無奈索味而別，我又駛?cè)肼�漫的黑夜。車燈打在地上，劃過高速路的虛線，像是毫無目的地向百里之外的孤城飛馳。美國都市，尤其中西部的城郭大多淪喪人類群居的特色。除了芝加哥，已經(jīng)失去對人們的吸引。即無文化又少居民，堪稱死城。那里的都市只有商業(yè)的功能沒有文化的溫馨�；蛟S是建筑師的無能，或許是美國人的口味，城市的概念已經(jīng)大大地變異。人類的都市首先是安居樂業(yè)的搖籃，然后是自己文化的展示和民族的象征。如果是人間都市必須對人們有心靈，感覺，認同上的吸引和感情上無法割斷的牽掛。如果人們棄城而去，那城必是名存實亡。當我走進這些城市的時候，那里沒有炊煙，沒有歌聲，沒有色彩，只有僵尸一樣的混凝土群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幽靈。它們給我的感覺是排斥，冷漠，毫無生機。我頓時感到對人類的悲哀。我聽到市政廳的報告：計劃用巨款振興那里的都市。于是蓋起碩大的體育館，試圖吸引人們對城市的興趣。但人們看球而來，散球而去，終又是一座空城。我明白了，因為那里沒有特色各異的小店，也沒有擁擠噪雜的街市，更沒有讓人垂咽欲滴的小吃，那里沒有文化。那里有的僅僅是龐大的連鎖百貨和味同嚼蠟的快餐。令人欣慰的是美國畢竟還有紐約，波士頓，芝加哥和三番市，那些讓人流連往返，生機勃勃的現(xiàn)代都市。當我第二次路過這座城市的時候，我想起了“克拉馬伊”這支早年的歌。雖然我的坐騎不是棗紅馬，但我還是唱著這首曲子悲傷的離開了這座冰冷的孤城。

　　對于都市的感覺，我總認為應該有來自故土的摯愛。無奈離家多年，這種感覺已經(jīng)淡漠。我甚至討厭自己在他鄉(xiāng)異土產(chǎn)生的濃厚興趣，竟然企圖拋棄對那些世界名城的熱愛和嫉妒。英文有句俗語：“Ｙｏｕ�。颍澹幔欤欤��。悖幔睢。睿铮簟。纾铩。瑁铮恚濉。幔纾幔椋睿�” 如果一個人離開故土太久，便很難從意識上再回到故園。對于所有的都市，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感覺，尤其自己住過的城市。應該說長大的地方感覺最多。所以你也許會喜歡某些世界名城，但如果你在這所城市沒有相當?shù)慕?jīng)歷，也未必對它有多少親密感，更談不上感情上的牽掛。人類或許有這樣的習性，不管來自何方，只要在此居家多時，就會把這里當作新的故鄉(xiāng)。尤其當今世界，流動頻繁，早已習慣了搬遷和適應。不過每個人的文化認同和自己環(huán)境緊密相關(guān)。你從那里成長就自然認同這種文化。但是如果久居他鄉(xiāng)，就會發(fā)生文化認同的動搖。但我總是希望應該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故土，你會把周游世界之后所有的感覺一起獻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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