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52年的“分”到現(xiàn)在的“合”

　　近來全國高校的合并風潮已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這使我想到了半個世紀前發(fā)生的兩件事。

　　第一件事：1947年，胡適寫過一篇很有名的文章《爭取學術獨立的十年計劃》。他當時的設想是要在全國先發(fā)展十所大學，使之成為中國第一流的大學，第一個五年先發(fā)展五所大學，第二個五年再加上五所大學。當時中國大學的格局是國立大學、教會大學和私立大學并存，胡適在他的設想中多次提到過，國家在選擇發(fā)展的大學時，對于這三種大學要給予同樣挑選的機會，要看大學的人才、設備和研究成績。對于胡適當時的這個設想，也有一些不同意見，但大體上人們還是認同的。不過由于時局的變化，他的設想沒有來得及實行。

　　第二件事：1952年，新政權也進行了一次高等教育的改革，這就是我們常說的院系調(diào)整。這次院系調(diào)整表面的理由是為了加速中國工業(yè)人才的培養(yǎng)，或者說速成。但它的深層理由卻有意識形態(tài)的考慮，也就是說，首先它要打破國民政府高等教育的基本格局。在這次院系調(diào)整中，原來國民政府高等教育的基本格局完全被打破了，主要標志就是教會大學和私立大學的消失。國民政府高等教育是以美國大學為基本模式，而院系調(diào)整后中國高等教育則以蘇式高等教育為主要模式。1952年院系調(diào)整的前奏是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運動，從這次院系調(diào)整看出，新政權確實有分散原國民政府教育體制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相對集中的意圖。這次院系調(diào)整的基本特點是一個字：分，也就是拆散，把大的變成小的，把文的變成“工”的。這是建國初期的一次重大選擇，它的意義不單純是從教育上考慮的。

　　現(xiàn)在正在進行的高等院校的合并，在思路上并沒有什么新東西，也可以說是對1952年院系調(diào)整的一次整體否定，大體上可以說回到了當年胡適的那個設想。不過胡適當年的設想，是以學術獨立為基本價值取向的，這次的合并卻更多地考慮了在技術層面上與世界一流大學的接軌，卻沒有考慮我們和世界一流大學的主要區(qū)別并不在行政和技術層面，而主要在大學的基本理念上：即大學獨立、教授治校、學生自治等。

　　能否像當年一樣把辦大學的權力還給民間

　　我們現(xiàn)在有沒有私立大學？我以為沒有�，F(xiàn)在的政策是鼓勵社會辦學的，但這個鼓勵，只是更多地從辦學經(jīng)費上著眼，而不是從民族的興盛和未來考慮。

　　中國現(xiàn)代大學教育是以國立大學、私立大學和教會大學為主要格局的。這可以說是中國現(xiàn)代大學的全部傳統(tǒng)，后來這個傳統(tǒng)中斷了。私立大學和教會大學的最終消失，帶給中國大學的損失，五十年來已經(jīng)看得很清楚，不用多說�？膳碌氖俏覀儸F(xiàn)在許多人連什么是私立大學都不清楚了，以為只要不是公家出錢來辦大學，那就是私立大學。

　　1929年7月，國民政府制定的《大學組織法》就明文規(guī)定，除了國立大學以外，可以設立私立大學，“由私人或私法人設立者，為私立大學”，特別重要的是私立大學的概念里包含了外國人和教會可以在中國辦大學，這是一種開放的世界眼光。我們過去對于教會大學是有偏見的，對于它的歷史沒有給予客觀的分析。

　　中國是一個具有優(yōu)良教育傳統(tǒng)的國家，從古代的私人講學到現(xiàn)代的私立大學，從私立大學到民間教育家，我們本來就有一脈相承的傳統(tǒng)，只是后來中斷了。不是我們中國人沒有能力辦好私立大學：南開大學、廈門大學、復旦大學、光華大學等，在當年都是完全可以和國立大學比肩的私立大學，而且它們都是綜合大學，具有非常優(yōu)良的人文傳統(tǒng)。它們的校長張伯苓、林文慶、馬相伯、張壽鏞先生，都是永遠讓人懷念的教育家�，F(xiàn)在的問題不是我們能不能辦好私立大學，而是我們有沒有這種誠意，就像當年我們把土地還給農(nóng)民一樣，我們現(xiàn)在也要有勇氣把辦大學的權力還給民間，這才是真正對中華民族負責的態(tài)度。

　　胡適在《談談大學》的演講中曾說過：“記得二十余年前，中日戰(zhàn)事沒有發(fā)生時，從北平到廣東，從上海到成都，差不多有一百多所的公私立大學，當時每一個大學的師生都在埋頭研究，假如沒有日本的侵略，敢說我國在今日世界的學術境域中，一定占著一席重要的地位，可惜過去的一點傳統(tǒng)現(xiàn)在全毀了�！焙�適認為私立大學有其優(yōu)點，就是它“比較自由，更少限制”。如果一所私立大學有自由獨立的傳統(tǒng)，它的前途也就讓人有信心。

　　現(xiàn)代大學史上那些令人懷念的好傳統(tǒng)

　　中國現(xiàn)代意義上大學的出現(xiàn)是上世紀20年代初的事情，但它卻表現(xiàn)出了很強的后來居上的特點。從整體上說，中國現(xiàn)代大學從建立到初具規(guī)模，其中特別優(yōu)秀的像清華、北大、中央大學等，可以說只用了大約10年的時間，就已成為世界著名的大學，甚至是世界一流大學了。為什么中國現(xiàn)代大學能有此成功呢？關鍵是大學的制度設計。

　　中國現(xiàn)代大學教育雖然起步較晚，但大家公認，它的起點不低，而且很快能和西方大學接軌，須知這一切都是在當時政治未上軌道的情況下完成的。這個成果應當歸功于本世紀初那一代傳統(tǒng)的讀書人，他們的基礎教育是在封閉的環(huán)境中完成的，但他們又是能開眼看世界的中國讀書人，出去一走，就能敏感地把握住世界的潮流。也許是有私人講學和書院制度的傳統(tǒng)，所以中國在傳統(tǒng)教育向現(xiàn)代教育的轉型中呈現(xiàn)出很強的適應性，在中西文化融合過程中較少障礙。

　　研究中國大學教育的人可能會注意到這樣一種現(xiàn)象：本世紀初，最早承擔傳統(tǒng)教育向現(xiàn)代教育轉變職責的，是一批傳統(tǒng)的士子，如北大校長蔡元培、南開的創(chuàng)始人嚴修、南洋大學堂校長唐文治、交通大學校長葉恭綽和光華大學校長張壽鏞等，都是進士或舉人出身。如果是個別，也許是特例，但現(xiàn)代大學教育史向我們顯示，這是一種較為普遍的現(xiàn)象。

　　現(xiàn)代大學的萌芽時期，最需有好的設計者，這一點是中國現(xiàn)代大學的幸運。制度的設計在于理念，在于對國家進步的強烈感情，在于對世界文明的誠意。中國早期大學制度的設計者們都是具有這樣品格的人。有了好人，才能有好制度，才能有好大學�？梢赃@樣說，中國早期大學制度設計得非常好，是一個一開始就具有世界胸懷的制度。

　　在中國早期大學制度設計者的理念中，教育獨立的觀念深入人心。1937年，胡適在廬山談話上就多次說過，教育獨立，官吏不能兼任公私立學校校長或董事長。1945年，蔣夢麟做了行政院秘書長后，他的北大朋友就勸他必須辭掉北大校長一職，他們認為，大學校長決不能由官員兼任。

　　總起來說：1977年之前的10年，中國大體上沒有大學。1966年前的17年，中國大學的主要歷史也很難說成功，主要原因是大學的理念發(fā)生了變化，過多的政治活動使中國的大學校園很少有平靜的時候，這直接影響了中國后來的科學和學術水平。

　　中國大學的根本問題，主要還發(fā)生在制度層面，而制度的變革又不由大學制度本身來決定，所以要辦好中國的大學，還任重道遠。

　�。ㄗ髡呦怠饵S河》雜志副主編、文史學者）

　　(原載于《同舟共進》2007年第5期，本站經(jīng)許可轉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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