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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詒和:三千丈清愁鬢發(fā),五十年春夢繁華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我決定為邵燕祥新作《別了,毛澤東》寫序。多少天,多少次,電腦打開又關(guān)閉,久久不能落筆,人發(fā)呆,心發(fā)怵……像個劣等畫家面對無比遼闊的天空一樣束手無策。邵燕祥和他的詩文,就是那無比遼闊的天空──高邈,溫潤,清澈。兩眼看得到,伸手夠不著。我們具體相識于何時何地,已然記不清楚了;
        但相識后的點點滴滴,卻是再難忘卻的。這不是因為我的記性好,而是由于他的才識、性情、氣質(zhì)總能觸動你的內(nèi)心。以致于有誰相邀,我總盤問人家:"有沒有邵燕祥和謝大姐(他夫人謝文秀)?"這很無禮──人家做東,你憑啥挑三揀四?但我克制不住,理由極簡單:有他(她)在,會面是享受,回憶有收獲。邵燕祥其人,難用三言兩語去概括。他對人,無論親疏遠(yuǎn)近,他對事,無論大小輕重,都有著良好的理解力和判斷力。加之個人的天賦和修養(yǎng),他的情感、思想、意志之表達,決非人們所慣用的思路與方式。因出其不意而令人驚嘆,驚嘆其精神個性何以如此自然地切入到對象世界里,再呆板的事物都被他生動化了。即使貌似零星隨意的瑣談,也多為心智理性的感悟。舉個小例子吧。去冬(2006),我們六、七個朋友為大律師張思之先生賀八十大壽。一番爭執(zhí)后決定──算章詒和請客,由邵燕祥買單。酒杯斟滿,開筵之前,總得有個人代表大家說兩句喜慶話兒吧。誰都知道張思之先生榮辱半輩,風(fēng)雨一生。諳熟"紅塵"于外,"天理"魂魄于內(nèi)。通達憂患兩者調(diào)和兼具,謀而能斷,迥別流俗。賓客齊集,大家一腔熾烈,可誰都張不開嘴了──這包含著喜悅、誠摯、敬佩的頌壽當(dāng)如何措辭,真成了一道難題。我說:"誰掏錢,誰開口。"幾推幾讓之后,邵燕祥被眾人推選出來。他起立,莊重地說:"今天聚會于此,我們衷心祝賀張思之先生進入80后("80后"為大陸對1980年代生人的流行稱謂)。"言罷,舉杯即飲。再往下聽,沒了。

          全體愕然,遂大笑。而笑得最燦爛的,就是那位"80后"。從此,我們就"80后","80后"地叫著,叫得大律師心里也是美滋滋的。與邵燕祥相識的人,無不佩服他的詭譎幽默,狡黠嘲笑。一觴一詠,多睿智調(diào)侃之語。他的這個特點,常讓我們大感快意。我管它叫"靈氣兒"。我等之輩即使想學(xué),今生恐也難學(xué)到手。所以,但凡有邵燕祥在場,我便向他夫人提出申請:"請謝大姐讓讓,我要坐在邵先生身邊,好沾點靈氣兒。"鬧得次數(shù)多了,謝大姐事先便把丈夫旁邊的位置留給我。我坐過去,謝大姐時不時笑瞇瞇地補上一句:"他有沒有靈氣兒,我最清楚。"說到這里,我扭臉看邵燕祥:他臉紅紅的,有點兒難為情呢。邵燕祥的特殊敏感有如閃電一般輝亮,有人說是源于江浙人的稟賦,而我則認(rèn)為這種迅捷的反應(yīng)能力與一個人長期身處高壓環(huán)境下有著相當(dāng)緊密的關(guān)系。這就好像久行夜路者,對異樣的聲音、微小的動靜和遠(yuǎn)處的磷火都能迅速察覺一樣。一次,有個飯局,我和邵燕祥都去了。面對滿桌菜肴,我感慨道:"終日吃喝,若再嫖賭。邵先生,我覺得自己已然墮落。"聽后,他板起面孔對我說:"你這話,跟我說有什么用?要說,就跟禁你書的人去講。告訴他們,章詒和已經(jīng)墮落,只惦記吃喝玩樂。這樣一來,上邊也就不會管你、不禁你的書了嘛!"我在想:他說話為什么與眾不同?翻譯家藍英年先生認(rèn)為,邵燕祥的獨特在于,一般人是站在前面看事物,而他偏偏要繞到背后去看,去想,去說?峙律垩嘞榈乃季S遠(yuǎn)不止于"繞到背后"看事物,而是思想深度與穿透力所致。當(dāng)然,還必須有與生俱來的智慧才行。

          邵燕祥是有鋒芒的,鋒芒在他的文字里。學(xué)者孫郁先生在他的文集《百年苦夢──20世紀(jì)中國文人心態(tài)掃描》里,對邵燕祥是用詩人、戰(zhàn)士兩種顏色來描繪的。書中寫道:"邵燕祥對橫?于觀念世界的諸種病態(tài)理性,毫不客氣地直陳其弊。吳祖光與"國貿(mào)大廈"事件,人們?nèi)}其口的時候,他出來講話了;
        佘樹森不幸早逝,人們木然視之時,他出來講話了;
        作家被誣告,且法庭判作家敗訴時,他出來講話了。邵燕祥短小的文章,不斷在諸種報紙上冒出其中,把動人的聲音傳遞出來。在他的眼里,虛假的"圣化"已失去光澤。他用犀利之筆,還原了這個世界的本來面目。"──的確如此,當(dāng)下,一飽一暖以后,人人都想"躺"下,連北大教授關(guān)心的都是房子、車子、票子了,邵燕祥卻堅持重復(fù)著"五四"的聲音。在這個失去思想活力的時代,他是不倦的風(fēng),始終呼嘯著。大雪中,我們眉開眼笑地迎來了2007。大雪中,邵燕祥寫下了辛酸沉重的《新年試筆》。開年首日(1月1日),他即提醒我們這些快樂的人:

          今年是何年?是反右運動五十周年。但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面對半個世紀(jì)的暴虐歷史,他責(zé)問的是自己。他說:"我是不幸中的幸者,比起已死的人,我活了下來,比起破家的人,我尚有枝可依。"

          觀察面對一個龐大社會群體的慘烈經(jīng)歷,他寫道:"我能不能代替一直不做聲的中國共產(chǎn)黨,向所有1949年后的無辜死難者說一聲"對不起"!?但我深知,沒有哪一級黨組織授權(quán),讓我來履行這一個道歉的義務(wù),并承擔(dān)相應(yīng)的政治責(zé)任。我這不又是沒有"擺好自己位置"的嚴(yán)重越權(quán)嗎?我只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默默地向自己的良心念叨。然而,對于受迫害的死者和他們的親人后代,這有什么意義?我一個個體的再深重的負(fù)疚之情,與一個以千百萬人的名義行使生殺予奪之權(quán)的群體應(yīng)有的歷史懺悔比起來,又有多大的份量?"

          "三千丈清愁鬢發(fā),五十年春夢繁華。"邵燕祥是通過一種"自我救贖",來展現(xiàn)一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獨立意志與自由精神的。我也是被放逐到底層又重新"復(fù)歸"到體制內(nèi)"位置"的人。但為什么我只把自己看成是歷史犧牲品,而沒有意識到我也是歷史的"合謀者"?為什么面對過去,我和其他人都很難做到不斷懺悔自身?梢姡瑧曰诓皇浅鲇谄胀ㄈ说牧夹陌l(fā)現(xiàn),而是來自一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文化立場的歷史自覺。這篇"試筆"給我以極大的精神震動和思想沖擊,一連數(shù)日情緒激動,眼睛里涌著淚。我不由得聯(lián)想起1995年在西方發(fā)生的一件事。那年是二戰(zhàn)勝利50周年,整個西方社會都在談?wù)撘粋名字──奧斯維辛。這個納粹屠殺猶太人的記憶到底屬于誰?即誰有資格為奧斯維辛記憶命名?是以猶太人的名義還是以全人類的名義紀(jì)念這場大屠殺?結(jié)局令人遺憾,各國政要簽署的《奧斯維辛宣言》由于要滿足眾多國家的不同政治訴求,被搞得四平八穩(wěn),成了一篇平庸之作。但無論如何,人家做了,人家畢竟找到了一種方式、一種語言來描述這場難以名狀的災(zāi)難和痛苦。掉頭看看自家,五十年來,我們這片土地災(zāi)禍不斷,苦難不絕。時至今日,我們看到了什么?我們看到是官方的道道禁令和半個世紀(jì)成功馴化的良民。所幸,還有像邵燕祥這樣的人,在喚醒、警示著我們。

          邵燕祥是有鋒芒的,鋒芒在他的言行里。一次和他聊天,我說:"現(xiàn)在精簡機構(gòu),全國文聯(lián)所屬各協(xié)會,如我們的劇協(xié)(即戲劇家協(xié)會)和你所在的作協(xié)以及影協(xié)(即電影家協(xié)會),音協(xié)(即音樂家協(xié)會)等等,依我看都該統(tǒng)統(tǒng)撤銷。"邵燕祥"白"了我一眼,說:"它們是派出所,豈能撤?"緊接著,他又添了一句:"相比于這些協(xié)會,你不覺得青年團、少先隊更該撤嗎?"驚詫。也驚嚇。一語墜地,似熔巖流淌,卻又像浩蕩天風(fēng)般地直入心底。今天,有幾人能說出這句話來?是漢子的未必能說,不是漢子的未必敢說。2005年1月17日,一個被廢黜的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在被軟禁十余載后,與世長辭了。消息不脛而走。民眾悲情無訴無告,自發(fā)地奔向同一個地方:北京東城富強胡同六號。人們一定要去走一回,去看一眼,去哭一聲。為什么要這樣做呢?請問上蒼。整條胡同里站滿警察,停滿警車,還有便衣。年輕的律師浦志強打電話給我。說:"我要去富強胡同!還要送上花圈。"我知道,從1989的夏季開始,小浦就"榜上有名"。所以,我不贊成他前往。說:"紀(jì)念一個人的最好的方式,就是繼承他的精神。"電話掛斷,我知道血氣方剛的浦志強是一定去的,或許他就在路上了。過了一個多月,我把"富強胡同"的事告訴了邵燕祥。他不做任何表態(tài),只是平靜地對我說:"我也去了。"淡然又凜然。"夕陽山外山,春水渡旁渡,不知那搭兒是春住處。"說到春天,無論惜春還是送春,自古以來,文人的心頭都是一片迷離。但"邵燕祥的存在,至少提示我們,中國文人的苦路正長,奮斗正長,信念正長"──這話是孫郁說的,我曾無數(shù)次地默誦以激勵自己,扎掙爬起,茍活下去。

          世間有千種人,萬般事, 百樣情,各有面目與分量。你如何對待?又怎樣處置?這或許是最能顯露一個人的心腸。袁水拍──一個二十歲成名的詩人?箲(zhàn)時期與吳祖光、黃苗子、丁聰一起,在重慶文化界被稱為"四大神童"。袁水拍與另外三個"神童"不同的是,他很快成為中共地下黨員,追隨革命,忠誠革命。1949年后,他進入《人民日報》工作,負(fù)責(zé)文藝部。1951年受命同江青一起對"武訓(xùn)"的歷史作調(diào)查,得到毛澤東的接見。后來,調(diào)入中宣部文藝處(即文藝局之前身)。處在這樣的位置,勢必卷入一系列的文化批判運動,如批判武訓(xùn),批判胡風(fēng),批判右派,大小批判文章大多要過他的手。"文革"爆發(fā),他自然成了當(dāng)權(quán)派,經(jīng)歷了幾乎無數(shù)大小批斗"戰(zhàn)役"。難忍羞辱的他,選擇了自殺。所幸未死,即不幸未遂。于寂寞中,又不甘寂寞。戰(zhàn)戰(zhàn)兢兢,度日如年,以為只有更加"緊跟"才能幸免于被黨棄置。幾番思量,他終于給"文化旗手"江青寫了"效忠信",結(jié)果在被"解放"后,提拔為文化部副部長,即所謂"上了末班車"。"四人幫"一倒,袁水拍便跟著倒下。一個詩人,一個干部,一個隨政治風(fēng)云起伏跌宕而上下顛簸的人,雖難以評說,卻成為圈子里笑談。我的同事就管他叫"袁會拍",又稱"袁十八拍"。1982年前后,邵燕祥所在的《詩刊》開座談會,有時也請他去,但無人搭理。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令邵燕祥非常難過,甚至后悔請他出席。經(jīng)過"揭批查"的全過程,上邊盡管有了結(jié)論,袁水拍仍然得不到人們的諒解,郁郁以終。在他簡單的告別式上,有兩個人以個人名義送了花圈,一個是朱子奇,還有一個是邵燕祥。說來恐怕無人相信,我曾接受過邵燕祥的道歉。今年(2007)年初,國家新聞署一個副署長指名道姓地查禁《伶人往事》。我憤極,怒極,提筆寫下了《我的聲明和態(tài)度》,表明要以生命維護我的文字。"聲明"里,我說我是研究人員,是民盟盟員,是孤寡老婦。邵燕祥支持我的立場,但笑話我用"孤寡老婦"形容自己。沒多久,他看到了我發(fā)表的《淚向下滴,血朝上涌──胡發(fā)云"如焉"序》一文,立即來信。說:"詒和:你好!讀了你為胡發(fā)云寫的代序,極其感動。特別是你追?平生的時候,我后悔向你開玩笑,說你自稱"孤寡老婦"是"哀兵之計",這一定傷害了你的感情,向你道歉。但我還是要勸你再不要這樣想,我的意思是,你不要給自己不良暗示。你應(yīng)該像關(guān)漢卿"不伏老"中唱的那樣,做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當(dāng)當(dāng)一粒銅豌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予我這幾般兒歹癥候,尚兀自不肯休!"你應(yīng)該像伏尼契老太太寫的《牛虻》那樣,"無論我活著,或是我死去,我都是一只快樂的牛虻",這其實是從一位英國詩人那里套下來的,只不過那首詩的中譯,似是"快樂的蒼蠅",有點煞風(fēng)景罷了。其實,以你的一生,以你近來寫作的貢獻,你已經(jīng)不愧為"一粒銅豌豆","一只快樂的牛虻""。

          人自有一份心里的端正和莊嚴(yán)。邵燕祥的道歉,正是出于他的端正與莊嚴(yán)。向別人道歉,恰恰是對人的自身的肯定──"忠實地生活,忠實地愛人(巴金語)"。由此,我更加敬重邵燕祥的人品。想想吧,現(xiàn)在還有誰道歉?政府每天都在報刊上提倡大陸百姓學(xué)說"奧運文明用語",其中就有"對不起"一句。我們的百姓似乎很難學(xué)會道歉,也別怪罪他們了,自有人民政府以來,政府向人民道過歉嗎?老師不會,學(xué)生怎會?最后,要說的是邵燕祥對我寫作的幫助。從《一陣風(fēng),留下了千古絕唱》一文開始,我便把初稿寄給他,請他批評指正。當(dāng)我第一次收到他返回的"一陣風(fēng)"原稿的時候,真嚇了一跳。凡標(biāo)點錯誤、用詞不當(dāng)、提法不妥處,都逐一標(biāo)示并加以解釋,還附上一信。信中寫道:"此次,你筆下復(fù)活了馬連良。我相信,還有多少善良的、也許難免有缺點弱點的亡靈等待著你,等待著你使他們復(fù)活……"談到我的寫作,邵燕祥說:"我想,固然有家學(xué)淵源為你打底,還多虧中國共產(chǎn)黨給你的特殊鍛煉,多年鐵窗,家破人亡,從體力到精神的摧殘……"玉汝于成",你證明你已對得起這個時代的熔爐和煉獄了。"信的末尾,他言道:"你也留下了千古絕唱,是你啼血而成。為了這,你也要拂去那時時襲來的悲涼和傷感。"──邵燕祥字字句句,如夏日夜晚的颯颯細(xì)雨,每一滴都打疼了我的心。望著父母的遺像,大慟。多少年了,我一人獨自面對,獨自行走,前無去路,后失歸程。外表堅硬,內(nèi)里空虛。快要坍塌的時候,就哭著撲在父親的遺像前,尋求天堂的回聲。終于,有像邵燕祥這樣的人走近我,叫我不要再哭泣,要留點氣力,長點精神,明天還要活,還要寫,還要去關(guān)心比自己更為不幸的人。

          牛津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別了,毛澤東》一書,是邵燕祥從1945年到1958年的自述,平樸而有質(zhì)地,細(xì)密而又深入,鋒利而無尖刻。敘述的跨度,前后一共十三年。故他自稱是"流水十三章",因其間經(jīng)歷的各種運動,使國家方向和個人命運都發(fā)生了逆轉(zhuǎn),便又叫"大彎路"。生活是長河,多少歸人、多少過客,來去匆匆。其中,很多人不知緣何而來、緣何而去,連人的含義都沒來得及弄明白,就走了。邵燕祥是弄清了自己的來歷,也認(rèn)準(zhǔn)了自己的去處的。所以,他堅定地說"別了"!人活到這份兒上,才稱得上"自由"了!我從這部書里,看到的是一個中國文人的清正本色、讀到的是一個當(dāng)代詩人的痛苦靈魂。

          

          2007年3月20日于北京守愚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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