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勵生:尋訪:非文本價值的精神體現(xiàn)——評王炳根新著《雪里蕭紅》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王炳根的作家傳記寫作我關注較早,先后就給《永遠的愛心:冰心》《郭風評傳》《少女萬歲:詩人蔡其矯》寫過評論或專論,并發(fā)表在《文藝報》《泉州文學》《詩探索》等報刊上——也就是說,對他的研究對象和寫作方式我曾有過比較切近的會心。我以為,起碼前面的這三本專著在作家傳記寫作上不僅別具一格,而且別開生面。
我曾經(jīng)給過這三本專著一個關鍵詞:尋訪。這個尋訪的意義在于田野調(diào)查,也即帶有人類學或社會學調(diào)查性質,但畢竟囿于尋訪,更多的時候卻明顯傾向于場景觸摸。做文學研究的人都清楚,自美國新批評以來有“內(nèi)部研究”與“外部研究”之分。因為傳統(tǒng)的“外部研究”畢竟難以抵達文學文本的本質,“內(nèi)部研究”在很長的時間內(nèi)成了顯學。同時又帶來新的問題,盡管形式主義研究在科學性與系統(tǒng)性方面學術成就極高,然而其終難擺脫“以單一結構概括天下作品”的窠臼并逐漸喪失文本的具體分析力而遭人詬病。就在這個文本與理論產(chǎn)生的眾多裂縫處,王炳根卻掉頭選擇了“非文本價值”。王炳根的尋訪,我不知道后來是否帶上了某種職業(yè)的慣性(比如文學館長的“博物癖”)?無論他是去美國、日本、巴基斯坦訪問或訪學還是在國內(nèi)的作家故居、故地尋訪,都帶上了“博物”的眼光和心境。這些,均典型地體現(xiàn)在了其新著《雪里蕭紅》(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中。
“博物情結”可能有個基本的特點,便是太熟了沒有新鮮感,太生疏了就可能不知所云。冰心、郭風、蔡其矯、林語堂跟福建有關的作家不用說,蕭紅、沈從文、老舍都是中國的頂尖作家當然耳熟能詳,我頗感興趣的是王炳根對美國康城作家愛默生、梭羅、奧爾科特、霍桑等故居或故地的尋訪。對這些作家的作品王炳根顯然是熟悉的,由于尋訪冰心當年留學美國的足跡,流連于同屬波士頓西郊的慰冰湖和瓦爾登湖,并進而領略康拉德鎮(zhèn)的文學精神:尤其是梭羅的對精神自由的向往和身體力行,愛默生的超驗主義哲學與美國精神,等等。與此同時卻也似乎成了“壓在紙背上的心情”,以為愛默生是“一個國家的先圣與發(fā)言人,一個時代的思想家與文學家,一個用終生來實現(xiàn)自己諾言的‘美國學者’。還想說一句話,愛默生時代的美國,與今天的中國有許多相似之處,誰來為我們的心靈指點迷津?”(第151頁)是否王炳根對作家的期望值未免過高了?其實他愿意關注一下當下的中國思想界,其實跟愛默生時代的美國一樣,關于“主體性中國”的思想早已經(jīng)出現(xiàn),而且頗有燎原之勢。即便是梭羅的個性獨立與精神自由向往,以及《愛默生與梭羅》文中所揭示的頗為耐人尋味的“自由與平等”的內(nèi)在精神沖突,在當下中國也屢見不鮮。而從《小婦人》中讀出奧爾科特與冰心“愛的哲學”的某種共通性并高度贊賞,則跟他對冰心文學精神的默有會心有關。
在我看來,其在美國尋訪冰心當年留學時生病所住的青山沙穰療養(yǎng)院的過程中,讀出的“愛在右,同情在左”文學思想產(chǎn)生的契機與根據(jù)顯得尤其有力度:那是一種生命意義的傾聽,就像人們常說的“病人和窮人離上帝更近”一樣,如果當年冰心不是在異國他鄉(xiāng)生病了,幾乎貫穿了她一生的這種中西合璧的生命哲學精神,以及經(jīng)歷了革命的浪潮沖擊和退潮之后仍然葆有的精神高度,是否可能?另外則是對“青山”的近乎圣地的朝拜,盡管“冰心體”完全得益于五四精神,但“青山”的意義確為異乎尋常:“《寄小讀者》中有七篇寫于青山,《往事》(二)計10篇寫于青山,而專門描寫青山的便有5篇,《山中雜記——遙寄小朋友》也計有10篇……這些描寫青山的篇章,在冰心的散文中,皆為上乘之作!保ǖ130頁)意味深長的是,這種青山情境的精神尋幽其還延伸到了林語堂和郭風,前者所謂“兩腳踩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似乎都跟山地板仔之山的高度有關,當然也跟遠在上海主編《萬國公報》(原為《教會新報》)的“美國進士”林樂知有關,是當牧師的父親得風氣之先把子女送出山地板仔接受新學教育,才跨越了那山的高度的;
后者那五官感覺的開放所帶來的文本清新的氣息的《山中葉笛》,一點也不亞于作者早年“故鄉(xiāng)的葉笛”名篇。如果說,前者畢竟還不能完全回答為何林語堂要在他的代表作《京華煙云》等中充塞了那么多外國人看不懂中國人嫌啰嗦的道家思想以及人物,而后者除了得益于郭風當年下放地浦城山鄉(xiāng)實地尋訪的場景觸摸,還得益于相關的文本分析,從而反襯出非文本的精神價值的,如:“抒情的優(yōu)美,童真與童趣,視覺的流動,簡潔的浸染,疊句與回環(huán)式的詠嘆,令人想起《雨季》,想起《花的沐浴》,想起……”(第64頁)等等。
在這一點上,全書最精彩的恐怕要數(shù)對川端康城筆下的實地場景的觸摸。有趣的是,在具體尋訪的行走、感受、感覺、聯(lián)想和觸摸的理解全過程之外,《閱“古都”》本身反而成了個頗具精神張力的精彩文本。我想,除了得益于對川端文學作品的熟悉和喜愛之外,川端小說中的那么多的實景實地描寫——對我們來說,是貨真價實的異國風情,這顯然還得益于新鮮感的觸摸與感悟,諸如“垂櫻”、“踏石與橋殿”、“嵯峨野”、“四條大橋與祈園節(jié)”、“八坂神社與御旅所”、“紅格子門與小格子窗”等等!豆哦肌分械娜宋锴е刈拥染头磸童B印在作者尋訪的實地與實景當中,這可能又跟他理解川端作品“是用感覺的片斷來綴敘人物的命運,而非以故事演義之,這是他最重要的文學觀念。因而,他的小說都不長,哪怕是有著極大的人生容量的作品,也在一個中篇里便完成了,其如《雪國》與《名人》都是如此”(第251頁)有極大關系,其感覺碎片的綴敘,人物與場景的交替觸摸與細節(jié)理解(比如千重子與養(yǎng)父太吉郎的“庵里幽會”的“感情的流動”和千重子與苗子在御旅所相認等),目的顯然是努力接近于川端的感覺,“常常借助自然的力量與神的力量,這就使他的感覺有些神秘甚至玄妙”。在我看來,可能便是這同樣體驗著的“神秘與玄妙”的感覺以及具體的鮮活而跳躍的感受充滿了文本張力,成就了這篇美文。
稱得上美文的單篇文章可能還有《雪里蕭紅》《雨中鳳凰》以及《貴族馬克·吐溫》等。只不過,對王炳根的賦予作家的故鄉(xiāng)以特殊之意義,拙見略有不同,因為它很可能是柄雙刃劍。一般而言,對故鄉(xiāng)有特殊情感的有三:少年離家的人、因為憎惡周圍環(huán)境而虛構故鄉(xiāng)的人和有家回不得成了離鄉(xiāng)有離愁的人。也許如蕭紅、冰心、林語堂的故鄉(xiāng)確實意義頗為特殊,而如蔡其矯、郭風、沈從文則可能未必,也就是說,前者對他們的人格養(yǎng)成可能有關鍵性影響,比如蕭紅的《呼蘭河傳》、冰心的作品不少有自敘傳色彩,這跟當年的個性解放、文體自由的特殊年代有特殊關系;
而沈從文、蔡其矯的魅力不少時候可能更出于各自的傳奇式經(jīng)歷,從而人們可在其作品中分別讀出不同色彩的中國文人特有的那一種“游俠”精神。對故鄉(xiāng),作家們可能有個共同的特點就是“虛構”和“寄托”,因此如果尋訪那已被虛構和“寄托”了情感的作家故鄉(xiāng),來直接理解作家的精神世界,讓我覺得王炳根有點冒險。
誠然,非文本的價值并不能完全脫離文本世界,但是,對作家故居以及相關生活場景的觸摸以拓深對作家文本的創(chuàng)造性理解,無疑會有大幫助,尤其是接近著文學精神的時候,則更如此。
——完稿于2007年11月初,作者授權天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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