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何炳棣:華北原始土地耕作方式:科學、訓詁互證示例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論到原始耕作方式,尤其是華北的原始耕作方式,一般考古和a類學家們幾乎一致認為是諧耕制。①實際上這不過是一個假定,而且是某類地區(qū)特殊的歷史經(jīng)驗硬行作為舉世普遍-歷史經(jīng)驗的大膽假定。他們共同理由是:原始農(nóng)夫不懂施肥,而土地的肥力因耕作而遞減,在當時土廣a稀的條件下,農(nóng)a隨時都得實行休耕,并同時非開辟新耕地不可他們認為開辟新耕地最直接了當?shù)霓k法是砍伐及焚燒地面上的植被,這就形成了所謂的砍燒法”,也就是“游耕制!雹
當六十年代后半,個a治史的興趣從明清轉(zhuǎn)到史前之后,我深深感覺到若干自然科學工具的重要。為了探討中國文明的起源是否是獨立土生的這一大課題,必須先攻克中國農(nóng)業(yè)起源這一關那時震動世界的河姆渡遺址尚未發(fā)現(xiàn),我注意的焦點,自然是華北的黃土地帶。于是艱苦自修地質(zhì),土壤、古生物、古氣候、植物孢粉分析等科學部門,以期得到最低必要程度的專門知識,然后再與大量考古資料和古代文獻互相印證。初步自修互證的結果是《黃土與中國農(nóng)業(yè)的起源》③。由于對黃土的物理及化學性能已具有相當了解,寫撰之時對一般游耕式起源的看法已經(jīng)產(chǎn)生懷疑,但因?qū)ο嚓P科學及比較原始農(nóng)耕方式的知識還自覺不夠,所此書避免討論耕作方式這一片面專題。
《黃土與中國農(nóng)業(yè)的起源》書稿完成于1968年夏,隨即撰就長達兩萬字的英文摘要@。通過芝加哥大學古代近東研究所,這篇英文摘要引起伊利諾州立大學啥蘭(R,Harlan)教授⑤極大的興趣1969年初春,他綜合之作《作物與a類》初稿大體就緒,只是東亞和中國的一章仍有• 不步空白,拙作恰好補了其中大部的空白。
此后和哈蘭相當頻繁的接觸加深了我對華北古自然環(huán)境的了解,加深了我對黃土地區(qū)農(nóng)
1著名的《西安半坡》,北京,1963,就是一倒。海外倡此說者張光直教授為領袖,有力的支持者有植物舟類學家李惠林教授,貝克加州太學歷史教授tavid Keigntley,加拿大a類學家Richard Pearson教授等多a。
2 “砍燒法”和“游耕制”的英文名詞是可以互相通用的:“slash一and—burn ,“swidden”,“shifting agriculture,”
3 1969年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
4 此一論文在《美國所史學報(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1969年10月號刊印
5 哈蘭教授是農(nóng)作物起源的權威他于五十年代已經(jīng)參加芝加哥大學古代近東研究所在伊拉克嘉謨(Jarmo)村的考古發(fā)掘和鑒定工作隨即連年在近東很多國家和熱帶非洲盛行原始農(nóng)耕的實驗和農(nóng)作物品種溯源等研究1965年成為美國周家科學院院士,前此已被公認為大麥源流的世界權威除了試驗室和田野工作之外,他特別重視考古資料、古代文獻,原始文化、語言工具,堪稱體大思精,縛密謹嚴的科學家。在此庸附帶提及芝太古代近求研究所在豐世紀陸續(xù)做出突破性的學木貢獻嘉謨遺址的發(fā)掘和多學科的配臺攻關使嘉謨自六十年代初起,被公認為農(nóng)業(yè)起源的經(jīng)典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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業(yè)游耕式起源的懷疑。最早討論黃土物理化學性能與農(nóng)作方式關系的是本世紀初美國地質(zhì)學家和中亞考古發(fā)掘者龐波里(Raphael Pumpelly)。針對著世界最大最典型的黃土區(qū),也就是華北的黃土區(qū),他曾作以下的觀察和綜述:
它(黃土)的肥力似乎是無窮無竭。這種性能,正如[著名德國地質(zhì)學家]李希特浩芬(Ferdiu and Richthofen)所指明,一是由于它的深度和土質(zhì)的均勻:一是由于土層中累年堆積、業(yè)已腐爛了的植物殘體,而后通過毛細管作用,把土壤中多種礦質(zhì)吸到地面:一是由于從[亞歐大陸]內(nèi)地風沙不時仍在形成新的堆積。它“自我加肥”(self-fertilizing)的性能可從這一事實得到證明:在中國遼闊的黃土地帶,幾千年來農(nóng)作物幾乎不靠a工施肥都可以年復一年地種植。正是在這類土壤之上,稠密的a口往往繼續(xù)不斷地生長到它強大支持生命能力的極限。①
事實上,舉世研究黃土最有系統(tǒng),最有成果的是中國的地質(zhì)學家,尤其是劉東生教授。2由于黃土是在最近一、二百萬年內(nèi),在逐漸干燥的氣候條件下堆積成的,所以質(zhì)地松勻,黃土高原土質(zhì)較黃土平原更為松勻。黃土一般都呈堿性,土壤中的礦質(zhì)大體經(jīng)久都不流失,因此基本肥力也長期不喪失。黃土既有“自我加肥”的性能,原始華北農(nóng)業(yè)最初不應該采取游耕式的耕種法。
為謹慎起見,找對中國古代文獻所述耕作制暫時全部保持緘默,電話中請哈蘭教授根據(jù)他對華北黃土區(qū)自然環(huán)境,各種農(nóng)作物起源及地理分布的專識,再就比較原始農(nóng)耕的觀點,坦白地對華北最早的耕作方式作一臆測。他毫不遲疑地作了以下的答復:
(1)華北黃土區(qū)最早耕作方式?jīng)Q不是一般所謂的“砍燒制”,因為經(jīng)典的砍燒制或游耕制一般需要每年實耕八倍的土地:換言之,土地耕一年以后,要休耕七年之久,肥力才能恢復。
(2)華北遠古農(nóng)夫大概最多只需要每年實耕三倍的土地:內(nèi)中有些土地可以一年耕作,二年休耕:有些土地可以連續(xù)兩年耕作,一年休耕:有些保持水分性能較好的黃土,可以連年耕作,基本上不需要休耕。
(3)砍燒和游耕方式一般限于熱帶及多雨地帶,這類地區(qū)農(nóng)業(yè)上的關鍵問題是肥力遞減。麗華北黃土地區(qū)農(nóng)業(yè)上的關鍵問題,不是肥力遞減,而是如何保持土壤中的水分。
應該強調(diào)指出,哈蘭教授所提的第三點是他個a獨有的論斷,是根據(jù)累年在不同國家與地區(qū)田野實驗而得的論斷。這不是一般考古、歷史、a類學家們所能洞悉的。聽他講完之后,我才告訴他+以上臆測的耕作方法與中國古代文獻所述不謀而合。
兩三天內(nèi),我把哈蘭上述幾點論斷在電話中向畢都(George W,Beadle)博士(1958年諾貝爾獎金得主,分子生物學家,芝加哥大學剛剛退休的校長)作一簡報,并說明中國古代文獻確是反映出一個最多三年的輪耕周期,內(nèi)中的確包括不須休耕、三年休耕一年或二年的土地,但第一年平整了的土地照例是不馬上播種。
畢都博士立即作了科學的解釋由于初墾的土地,地表雜草等類野生植物雖已經(jīng)a工清除,土塊雖已挖翻平整過,但土壤內(nèi)仍有大量植物殘體沒有腐爛。如立即播種,收獲一定很少。這是因為土壤中植物殘體在逐步腐爛過程中所生出的氮素,極大部分都被土壤中的多種微生
、貾umpelly,Raphac1,ed,Expirations in Turkestan:prehistoric Civilizations of Anau,2Vol,I,P,7
、趧|生等《中國的黃土堆積》,北京科學出板社,1985,是最有系統(tǒng)的專書。劉教授與人合寫的黃土論文甚多,無須詳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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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所吸取,種籽所能得到的氮素是非常有限。但是,如果第一年僅僅維持地面的平整而不立即播種,第二年開始播種的時候,土壤中原有的植物殘體已經(jīng)徹底變成了富氮的腐質(zhì)。此時微生物不但不再吸取氮素而且放出大量的氮素來資養(yǎng)種籽,因此第二年的單位產(chǎn)量必然很高。他笑著說,他本是以小麥牛肉著稱內(nèi)不拉斯加州(Nebraska)的“農(nóng)夫”,深明此中道理。他相信聰明的遠古華北農(nóng)夫,從實際觀察和經(jīng)驗中很自然地就會實施第一年平整土地、暫緩播種的耕作體制。
以科學原理重建的華北原始耕作方式必須與我國古代文獻互相印證。古籍中所言土地耕方式須從菑、新、畬三訶的意涵去尋素。為方便計,先徵引《爾雅•釋地》:。田,一歲曰菑。[郭璞]注:今江東呼初耕地反草為菑。二歲目新田。注《詩》曰:于彼新田。三歲曰畬。注《易》曰:不菑畬。畬音余。①
《尚書》和《詩經(jīng)》有關此三名詞者,徵引如下:
《尚書•大誥》:“厥父菑,厥子乃弗肯播。”疏引孔穎達《正義》曰:“…菑謂殺草,故治田一歲曰菑,言其始殺草也。”2
《詩•小雅•采芑》: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菑畝。”③芑有兩個解釋,一是“白菑嘉谷也”,也就是粱,但此詩所指的芑是野菜:“芑菜,似苦菜也,莖青白色,摘其葉,白汁出,肥可生食,亦可蒸為茹”野菜的解釋是正確的,因為只有野菜才可以出現(xiàn)于已播種糧食的新田的邊緣和平整待播的菑畝,白苗嘉谷是不可能在待播的菑畝上出現(xiàn)的。動詞是采,不是獲,也明顯是指野生植物,再就是《詩•小雅•大田》:“以我覃耜,菽載南畝......。”鄭箋:菽讀為熾。”疏:“入地曰熾,反草曰菑!苯忉尅拜妮d”較詳?shù)氖呛萝残械摹稜栄帕x疏》:“蓋田久蕪萊,必須利耜熾菑,發(fā)其冒橛,拔彼陳根,故云反草。江南以首春墾草為翻田,江北以初冬耕田為刷草,皆與菑義合!4橛字有多種意義,郝氏義疏中的橛,應系“禾稼之殘余!5《詩•周頌•臣工》:如何新畬...于皇來牟!边@很明顯地說明,小麥和大麥只種在第二年的新田和第三的畬田,同時也反映第一年的菑田是不播種的。
《周易•無妄》:“不耕獲,不蕾畬”不能以科學原理解釋因為這兩短句是用以比喻為a臣之道以測吉兇的?追f達《正義:“不耕獲,不菑畬”者,六二處中得位,盡于臣道,不敢創(chuàng)首,唯守其終。猶若田農(nóng)不敢發(fā)首而耕,唯在后獲刈而巳:不敢菑發(fā)新田,唯治其畬熟之地,皆是不為其初,而成其末,猶若為臣之道,不為事始,而代君有終也!6
綜合《尚書》《詩經(jīng)》諸節(jié)及《爾雅•釋地》菑字涵有三義:(1)第一年開墾和重新清理的土地,暫不播種。最早的資料《尚書•大誥》:厥父菑,厥子乃弗肯播種“最清楚地指明菑誆ハ。2)所謂“反草”實際上是指翻土這一工序,翻過之后,植物殘體才會在土壤中逐漸腐爛。(3)菑的音義都含有“殺”意,就是反映翻土或“反土”的主要目的在“殺草”,也就是把所有的殘根敗葉,都化為腐質(zhì)。這幾層意義與科學原理完全吻合,引起我美國科學家僚友對我國訓詁之學極
、佟稜栄拧,四部備要本。
2《尚書注疏》,四部備要本。
3(毛詩往疏,四部備要本。
③郝懿行《爾雅義琉》,《釋地五》,嘉業(yè)堂本。
5張其昀主編《中文大詞典》。
6(周易注疏》,四部備要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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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的敬仰。此處應附帶一提《說文解字》對菑的解釋!扒,不耕田也。”郝懿行在《爾雅義疏》小注中指出:“反本作不,從段[玉裁]注改。”棣案:《說文》“不耕田也”意義不完備,但并無錯誤。段氏反耕田也反而費解。朱駿聲對《說文》極簡單的解釋保留不改,審慎可嘉。
至于新、畬二字意義,郝懿行根據(jù)古籍解釋最為明白!靶绿镎,耕之二歲疆壚剛土,漸成柔壤!恫绍弧贰墩x》引孫炎曰,“新田,新成柔田也。...畬者,田和柔也。孫炎曰,畬和也,田舒緩也。”
最后,《周禮》一書所述周代授田的通則,雖然是經(jīng)過戰(zhàn)國時期儒家整齊一致化過的,大體應是根據(jù)古制,并明白反映出一個最多三年周期的輪耕制。《周禮•大司徒》所言授田之制:“不易之地,家百畝,一易之地,家二百畝,再易之地,家三百畝”這與哈蘭教授根據(jù)科學原理和田野經(jīng)驗所蠡測的華北原始耕作方法真可謂若臺符契了。
1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上海古籍出版社,菑字
2《周禮注疏》,四部備要本。同書,《地官•司徒•遂八》:上地,夫一厘,田百*,萊五十,余夫亦如之中地,夫一廈,田百畝,萊百*,余夫亦如之。下地,夫一厘,田百*,萊二百t攸夫亦如之!彪m與《大司徒》年述有異,但自萊的授于看,仍然反映一十最多三年周期的輪耕制。
2關于華北原始農(nóng)業(yè)決非實行赫耕制,自始即是自我延續(xù)的定居農(nóng)業(yè),更多面較詳?shù)挠懻,請參閱拙作“The Paleoenvironment of Northchina:a Review Article,"The Journal 0f Asian Studies,1984年8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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