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東,周立民:張學東小說二題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貓 命
1
俗話說,一貓九命,那么,你相信嗎……
2
秋皮常對人講大花貓咪勾是他祖宗。這可不是誰想瞎編濫造的事,更不是秋皮說出的醉話或混話。通常,秋皮將花貓咪勾百般憐愛地架在他的脖頸或略顯斑禿的頭頂上滿街轉悠,那只貓矯情地有點厭世嫉俗,有點沐猴而冠。秋皮跟哄他寶貝兒子似的一本正經(jīng)。他說,祖宗乖!祖宗聽話!我們經(jīng)常聽見他這樣惡心地說著。狗日的把貓當祖宗一點也不臉紅。但是,極少有人見到秋皮這樣親近地抱過他家的瘦瘦。
瘦瘦是他兒子,親的。瘦瘦只有土豆那么丁點大,可憐兮兮的樣子,很小的兩只眼睛里有一種不羈的光。
瘦瘦明顯和秋皮不一樣。
瘦瘦整天在他家的三間房子里跑來跑去,那些房子的門關上打開又關上,花貓咪勾也從這個房子的被窩堆忽悠一下竄到那個房子的米柜底下,眼睛放射著陰毒而又散漫的綠光,偶爾也惱羞成怒地嘶喵兩聲,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瘦瘦這賊膽忒大!這正是他爸秋皮說的。
那天,瘦瘦硬是把花貓咪勾從房子里一路攆到門外的一棵柳樹上,咪勾倒掛在樹上的樣子很像一只膽怯的金絲猴。瘦瘦手里拿著一盒灘羊牌火柴,他也許有點后悔。瘦瘦后悔沒有來得及把花貓咪勾的尾巴用火柴燒著。
所以,我們就聽見秋皮站在院子里朝樹上的花貓咪勾一個勁地叫喚著,聽話!祖宗,快下來吧,我的小祖宗!花貓咪勾那時裝扮出一副失魂落魄的假象,仿佛遭受了莫大的屈辱,非等著主人給它出口氣才成。秋皮就反身給兒子一腳,瘦瘦整個人都被這驟然而至的一腳踢了起來,像一只螞蚱撲棱一下子飛起很高,然后骨碌著落在院子中央的硬地上,屁股蛋紫起很大的兩塊。
這就基本上證實了我們的判斷,狗娘養(yǎng)的秋皮確實和人不太一樣,他對花貓咪勾比對他兒子親,他呵斥瘦瘦時的表情簡直怒發(fā)沖冠窮兇極惡,他那老貓護崽子一般的眼睛里竟也放射著兩道綠光,跟狼一樣兇殘,像是要把瘦瘦生吞活剝了才肯罷休。
3
要說花貓咪勾就不能不說秋皮的女人。聽說她是帶著肚子嫁給秋皮做老婆的,當然這只是道聽途說而已,無從考證。惟一的證據(jù)大概是秋皮的女人婚后剛剛八個月就生下了瘦瘦,大抵早產(chǎn)也是有可能的,但偏偏有人說秋皮真日能,早早就把種子播進女人的肚子里去了!或者,只有秋皮心里最清楚,可他很少在人前談起這件事情,仿佛他老婆遠遠不及那只花貓咪勾對他重要。我們也是從土豆一般瘦小的瘦瘦身上粗略地看到一點蛛絲馬跡,比如:瘦瘦的腦袋很大,身體孱弱,兩條腿像一對玉米稈子一樣細,這跟他爸秋皮臃腫富態(tài)的矮胖體形截然不符。
花貓咪勾每天晚上都酣睡在秋皮的被子上面,秋皮和他女人做那種美事的時候,咪勾很不知趣地斜著腦袋觀望著,而那種綠眼光似乎恰恰是秋皮需要的東西。此刻,秋皮往往會處于一種云山霧海的迷幻之中,他的十根手指上都留著那種長得有些變形的指甲,他用貓一樣骯臟的指甲輪番在女人身體的某些重要部位上抓來抓去。女人起先是悶聲悶氣閉目躺著,被秋皮抓得狠了,終究會忍不住叫喚兩聲的。秋皮便來了興致,手下更不留情,女人慘兮兮的聲音一陣緊過一陣,這很容易讓秋皮想起趴在墻頭樹杈叫春的母貓。于是,他就高高地猴在女人的肚皮上,亢奮的架勢如同一只正在捕鼠的公貓,把白天在地里沒有使盡的力氣全部拿出來揮霍在女人身上。
我們不妨假設,如果兩個正常男女在做那種事情的時候,還有第三雙眼睛詭秘地盯著你,而你又是明知的,你或許很難做到心平氣和或熟視無睹。對于秋皮來說意義尤其不同,監(jiān)視著他們夜間活動的眼睛是來自那只被他尊稱為“祖宗”的貓,這就是問題所在。而且,更重要的是,秋皮每每把那事做到極致的同時,通常會別出心裁地做一個令女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齷齪舉動。秋皮忽然將正在一旁窺視的咪勾攬過來放在自己的身上,他立刻感受到咪勾玲瓏鮮活的舌苔在自己的臉上很有節(jié)奏地蠕動,咪勾嘴里發(fā)出的聲音宛若嬰孩吮乳。很快,已然萎靡的秋皮又會振作精神卷土重來,那時他的瞳孔里似乎也放射出貓一樣的綠光。
所以,有一天女人異常強烈地要求秋皮把咪勾趕走,否則她將拒絕跟他做這種事情。無法知曉那晚秋皮是怎樣跟女人把事情順利做成功的。但是,我們可以想象女人在秋皮的身體下面突然氣急敗壞地騰出一只手來,然后狠狠地給蹲在一旁的花貓咪勾致命一擊,這一拳打在咪勾的腦袋或身體的某個部位上,咪勾凄厲地尖叫著飛竄到地上,黑色的空氣中氤氳著一股野性的驚恐與憤怒。
當然,這種想象僅僅是翌日從秋皮女人的臉上的表象分析出來的,因為那女人的眼圈莫名其妙地烏黑成一團,有三兩根血絲在眼窩深處隱約波動,如果稍加注意,你也許能看出一絲幽幽的怨恨正在女人的臉上深邃地蕩漾開來。
4
每年到了農(nóng)歷六月十五以后,花貓咪勾就開始神氣活現(xiàn)。這時地里的麥子全部裝進了各家各戶的糧房里,新鮮的麥谷散發(fā)出誘人的芬芳,家家戶戶的院落都被糧食的特殊香味填充得滿滿當當。而那些在麥地里蟄伏了大半個夏天的鼠類,此時也誠惶誠恐地開始大規(guī)模遷徙,它們的目標是村子,更準確地說是那些盛滿糧谷的倉房。
這時間,花貓咪勾便時刻保持著貓類特有的警覺,它在院子里的每個角落逡巡著。到了夜間,它幾乎徹夜不眠。有時,它會精悍地爬到倉房里的糧堆上打盹,盛夏的暑熱正像一只龐大的火球,從遠處的太陽地里滾滾而來,使整個村子在灼熱的氣流中輕輕跳動。而由于過分的疲憊和炎熱,花貓咪勾的身上開始不斷地褪毛,掉下來的毛在每床被褥上都隨處可見。
秋皮的女人便開始無休止地嘮叨,因為她在收拾家務的時候經(jīng)常被這些討厭的東西所糾纏,甚至在清洗自己內(nèi)褲的時候,竟然也會在最隱蔽的部位發(fā)現(xiàn)三五根纖細而斑駁的毛發(fā),她知道那不是自己身上的東西,更不是秋皮的。在她看來,秋皮那塊的確是個謎,居然光禿禿地寸草不生,很像一片荒蕪的鹽堿地,她曾在做姑娘的時候便聽過有關“青龍白虎”的說法,當時很茫然的,所以,她對秋皮更生幾分懼怕。當然,對于秋皮的這一天大的隱私她是羞于啟齒的。
看見咪勾進屋,女人便沒有好臉色,只要秋皮不在家中,她會順手抄起鞋刷火鉤子笤帚疙瘩或別的什么不易摔壞的東西猛地朝咪勾劈頭蓋臉擲去。那時,花貓咪勾也會毫不遜色地用綠眼睛兇惡地瞥她一下才奪路而逃。
事實上,女人對咪勾的態(tài)度不過如此,等到老鼠泛濫成災的季節(jié),家里倘若少了這樣一只貓,那跟城里沒有交通警察指揮一樣準會亂套,所以,女人盡量克制自己的不滿情緒和私憤,即使是令她作嘔的貓毛出現(xiàn)在一些不該出現(xiàn)的地方,她依舊會忍氣吞聲。
瘦瘦和他媽比起來多少厲害一些。大人下地干活的時候,他通常一個人留在家里。或者,陪伴瘦瘦的還有那只在他眼里老奸巨猾的咪勾。
于是,瘦瘦便想方設法地跟花貓咪勾周旋。比如,他乘咪勾昏睡的工夫用火柴燒它的尾巴和胡須,在咪勾的食碗里尿尿;蛘撸靡恢恢窨饘⑦涔凑肿∪缓笥媚竟髟谏厦媸箘徘么。總之,在花貓咪勾的眼里,瘦瘦儼然是個可怕而又令它痛恨的小魔頭,它除了得提防女主人的不定期的斥責和輕慢之外,還必須時刻防范瘦瘦的侵擾。
5
收獲的季節(jié)像山野中的雷雨,說來就來了;ㄘ堖涔从殖蔀榇蠹艺務摰慕裹c,這是值得秋皮和咪勾沾沾自喜的事情。在對付那些成群結隊的老鼠騷擾方面,秋皮家顯然是全村的典范,這主要是因為秋皮家那只體形碩大的花貓咪勾。
咪勾在七月的夏夜里叫得聲嘶力竭,有點像秦腔劇里吊嗓子的老生,一聲比一聲刺耳,一聲比一聲凄厲,令那些齷齪的鼠類望風逃竄。燥熱的夜色中時常發(fā)出窸窸窣窣的爪音,那是老鼠匆忙奔跑時的聲響。你仔細聽,那些聲音是從不遠處的麥地里一陣一陣爬過來的,它們忽而細密如雨點忽而又飄飄蕩蕩宛若鴻毛落地,整個夏夜都被這種躁動的聲音困擾著。
在旁人都誠惶誠恐的時刻,秋皮卻表現(xiàn)出極大的平靜,他在收獲后的一些時日通?梢愿哒頍o憂。咪勾成天在他家的院子和倉房間來回巡查。它的腳步穩(wěn)健而又敏捷,綠瑩瑩的目光中流露出某種職業(yè)性的警覺與忠誠,如同行走在維多利亞海港街市中的一名高級巡警。
6
我們不妨先回過頭來聊聊秋皮的家事。
秋皮的老母親在世時是村子里頗有些名望的“神仙”,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他母親總是戴著一頂青黑色的圓頂絨帽,腦門中央上一年四季都深深印著一枚暗紫色的圓斑(大約是長期在腦門上拔火罐的結果),像蓋著鄉(xiāng)政府的大紅印章,給人的總體印象是神秘而古怪的。更引人注目的或者是經(jīng)常蜷伏在她懷里的那只貓。她在暗無天日的屋里給人顯圣施法的時候,那只叫咪勾的貓始終肆無忌憚地蹲坐在香案上,一對深黯的瞳孔在煙霧繚繞中放射出攝人魂魄的冷光。大凡見過那只貓的人都說那只貓鬼氣得厲害!秋皮的老母親給鄉(xiāng)親們看了一輩子的邪病歪病,到頭來卻死得很狼狽,頗令人吃驚。
秋皮的老母親仙逝的那個傍晚,整個村子被一團奇怪的絳紫色煙霧所籠罩,空氣中彌散著某種野性的血味。事后,很多人回憶,那絕對是一個令人恐慌而摸不著頭腦的春天夜晚。
時值春分,貓兒起窩。許多人家的墻頭屋頂和樹杈上都掛著叫春的貓,它們此起彼伏的淫浪叫聲在夜空中回旋不息。在漫長而焦灼的等待中,它們激情的唾液不時在空氣中發(fā)酵,風中流淌著一種原始的氣息。貓可不像人,錯過交配的季節(jié)便不再想那種事情了,所以,“一年之計在于春”用在貓的身上是再恰當不過的。
秋皮母親那只鬼里鬼氣的貓就是這天黃昏從家中悄然走失的。三月初曾降過最后一場大雪,這在人們的記憶當中甚為罕見,所以那天的濃霧遮天蔽日,包括那些貪婪而恣睢的貓。大霧給貓的情事涂抹上一層浪漫的灰色,人們只是從它們歇斯底里的嚎叫聲中依稀判斷出它們所在的方位或尋找配偶的一些情況,而對于那個渾身充滿靈玄之氣的老女人的死卻毫無覺察。
村人隱約聽見秋皮母親用那種她做法事時的慣常音調(diào)滿村路地尋找她的貓,咪——勾!回家來!咪——勾!這聲音在漫天的霧氣中斷斷續(xù)續(xù)喑喑啞啞,傳到誰的耳朵里準叫誰毛骨悚然。后來,這聲音倏忽一下就消失在莽蒼的天地之間,仿佛被大霧吞噬一般,只有貓的聲音依舊在暮色中叫囂不止曲曲折折。
白茫茫的濃霧的確給大地制造了一次神秘而美麗的錯覺,有誰會相信一向籠罩著神靈光焰的秋皮母親會在這個春天步入命運的深淵呢?這或許是神靈跟她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想考驗考驗她半生的道行,而給她帶來不幸的最終竟然是那只她深深疼愛著的花貓。
秋皮母親是第二天一早被人發(fā)現(xiàn)的,準確地說是她的尸體,那是清晨第一個去村井邊挑水的人。村中那口井并不很深,秋皮的母親就是在夜間一頭栽進這口井里的。尸體被孤寂地打撈上來,眼睛雖然閉著,但腦門上的那枚紅色圓斑卻兀自凸現(xiàn),如天眼一般,很是嚇人。在鄉(xiāng)村,這種孤獨而猝然的死亡通常被視作謎或不祥,一個人好端端地突然身亡,那他(她)的亡靈必然還會游離于陰陽界之間。據(jù)說,福分淺薄的人是看不見這些亡靈的。對于整個村子來說,這次事件有著災難性的結局,有誰還敢喝那井里的水呢?但也有老當年的人(見多識廣的老者)講,神仙掉進去不礙事,喝了興許能治百病。
秋皮下葬完他母親遺體后,猛然發(fā)現(xiàn)了那只走失數(shù)日的貓,它就安靜地潛伏在他母親的墳頭上,眼睛里透射出極其憂郁而感傷的光芒,它正將自己的潮濕的鼻子匍匐在那只新隆起的黃土丘上,既像是在輕嗅又像是在沉思哀悼。
很多人都認為是花貓咪勾害死了秋皮的母親,貓本來就是奸臣,可驢日的秋皮似乎并不把這當回事,他竟然將那只花貓命根子似的抱了回來。他一邊往回走一邊百般溫柔地撫摩著貓,那時,秋皮看見貓的眼睛里竟然有兩個很小很小的人影在晃動呢,他就說,聽話,咪——勾,我們一起回家嘍!
于是,有人悄悄嘀咕,有秋皮這婊子養(yǎng)的哭鼻子的時候。
基于此事,我們可以做出這樣一種判斷,秋皮母親留下的這只貓看來并非一只普通意義上的貓。俗話說近朱者赤,它或許早已沾染上了某種人所未知的仙氣;蛘,它就是秋皮母親的化身,秋皮母親猝死后的魂魄正附著在這只叫咪勾的花貓身上,難怪秋皮會管花貓咪勾叫祖宗呢。因此,貓的獨特叫聲總能讓人想起那個張牙舞爪裝神弄鬼的半仙婆來。
7
到這時節(jié),秋皮是最懶得見人的。大概因為他家咪勾的存在,使得那些可惡的東西望風鼠竄,并不敢靠近秋皮家半步。這一點村人很是惱火,他們私下里說秋皮這忘恩負義的狗雜種,把那鬼貓當他祖宗供著!
事實上,還有另外一種原因,那些沒有養(yǎng)貓的人家在這種時節(jié)便會向秋皮提出借貓的要求。他們會很客氣地說,秋皮,把你家的咪勾借給我嚇嚇老鼠,狗日的實在是太猖狂了呀!
而秋皮并不理睬,他只是一味地深居簡出。他在晌午會鉆進陰涼的倉房美美地睡上一覺。(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躺在麥谷堆里,整個身體感受著來自糧食和土地最原始的溫暖和舒爽。這種感覺通常令他癡迷沉醉。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在糧食上面變得微乎其微,就如嬰孩躺在子宮里或女人分娩時的血泊中,很有種安全感,更重要的是那些沉甸甸的麥谷現(xiàn)在就安然無恙地匍匐在他的身下。他不時地捻起幾粒麥粒撒進嘴里,然后閉著眼睛細細地咀嚼品味,乳白色的液體偶爾會漫過他的嘴角緩緩而下。那時,花貓咪勾也神情專注地伏在他的身上,它還會不失時機地用尖細的舌頭輕舔秋皮的嘴唇,秋皮感到很受用。他也許在想,咪勾一定很喜歡吮那些乳白色的汁液。
出乎意料,這個夏天最先開口借貓的竟然是勞模(其實是老莫,大家都那么喊)的老婆,這令秋皮或多或少感到有些吃驚,吃驚的并不是借貓這件事本身,而是那女人的架勢,或者說,是那女人跟他說話時的眼神。勞模是個癱子,癱在炕上整整十年,家中里里外外的活全憑這女人一人操持。早先秋皮母親在世時,沒少給勞模治過病,光神符藥(熏香、黃裱紙等燃燒后的灰燼)就吃下去足足有一笸籮,可病勢絲毫沒有減輕,后來到城里一家醫(yī)院一查,才知道勞模得的是股骨頭壞死,根本不是什么狗屁邪病?磥,確是秋皮母親耽誤了勞模的病。秋皮聽別人說,他母親下葬那天勞模家跟過年似的,勞模的女人竟然破天荒地包了一頓大肉餡的餃子。那天,餃子的香味四處飄散。
勞模的女人跟秋皮借貓的時候,秋皮正慵懶地躺在倉房的糧食堆上,他感覺那女人正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他,或者是在看伏在他身上的貓。她說,你也不嫌累得慌!有這么厲害的貓看糧食你還不放心呀!
秋皮的眼皮連續(xù)跳了幾下,他很不自在地躺在那里,先前的舒展跑得無影無蹤。女人的手正搭在髖上,無袖汗衫里的一對乳房正飽滿地聳著,宛若堆在胸前的兩只尖尖的谷丘。秋皮感到內(nèi)心一陣悸動,喉嚨發(fā)出莫名的一絲響聲。
女人說把貓借給我使使吧,家里的老鼠快要鬧翻天了!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倏忽一閃,像是輕輕翻滾著的綠色麥浪,一波又一波的。
秋皮本來想說你家的老鼠翻不翻天跟我有啥相干,可這話始終沒說出口。他只是把話像嚼麥粒似的咬在嘴里,女人的胸還在他的眼窩里軟乎乎聳動,秋皮看著看著,竟忽地生了一種憐香惜玉的幻念,仿佛那些貪婪的老鼠侵襲的不是勞模家的糧食,而是勞模女人這一雙麥丘一樣嬌好的乳房。
那時,瘦瘦恰好從外面闖進來,瘦瘦跟他媽一模一樣枯瘦如柴,他背著雙手貼墻站著,同時咕噥著小嘴,不借!不借!誰都不借!
秋皮一骨碌從糧堆里爬起來,他沒好氣地白了兒子一眼,去!大人的事情娃娃少插嘴!
瘦瘦顯然不聽他爸的話,眼睛直盯在咪勾的身上,咪勾立刻不安地拘謹著身體,貓在緊張的時候身體通常會變得很龐大。
瘦瘦突然指著秋皮身體的某個部位一本正經(jīng)地說,爸你的雞雞要露出來了。
秋皮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前門亮敞敞地很突兀,一時血往腦門上竄,他難為情地偷窺了一眼勞模的女人,覺得很沒有面子。
秋皮的女人很早就收拾好了鍋碗,對著穿衣柜的鏡子不停地侍弄自己的臉,房子里漂浮著一股淡淡的香皂味。瘦瘦坐在小板凳上津津有味地看電視,中央臺每晚6點的少兒節(jié)目正在播放美國動畫片《貓和老鼠》,那只愚蠢的傻貓湯姆正被精靈的小老鼠杰瑞折騰得死去活來慘不忍睹。瘦瘦的身體笑成一只大蝦米。
我們看見秋皮抱著咪勾往勞模家的方向去了。咪勾很乖地攀伏在秋皮的肩膀上,黃昏中的貓眼閃耀著瑰麗的光彩。秋皮的心情一定很復雜,可這家伙一點也不顯露,他只是埋頭朝前走,也許他多少有點后悔,不該隨便答應那個女人的請求。他回想著勞模女人對他說我可不敢抱你家的貓,回頭還是你給我送來吧!秋皮心里就翻起別樣的滋味。
秋皮一走進勞模家,心事便越發(fā)難以捉摸起來。他看見勞模的女人就站在房檐下,身上扎著一條白底碎藍花的圍裙很好看,一群蘆花雞饒有興趣地在她腳下啄食,雞們邊啄米邊互相嘮嘮叨叨地寒暄著什么。看見秋皮進來,那些雞警惕地左右環(huán)顧一番,女人便將攥在手里最后的一些米粒撒在院里,米粒落在地面上濺起很凌亂的一團弧線。
女人轉身朝院西邊的倉房走去,秋皮無聊地跟在后面,他的手一遍一遍地撫弄著咪勾。他依舊重復著那些令人惡心的話,咪勾乖!咪勾聽話!他卻無意間注意到勞模女人的兩瓣圓鼓鼓的臀在他眼前一左一右地翻滾。夕陽的余暉斑駁而亮麗地浮動在女人的后背上,仿佛鍍上了一層金箔,亮燦燦地令人眼花繚亂。女人打開了倉門的一瞬間,咪勾的身體似乎有了什么異樣的變化,脊背逐漸彎成了一張弓,秋皮已然感受到貓爪特有的抓撅之力。
8
我們也許該讓瘦瘦登臺亮相了。瘦瘦愛看的電視節(jié)目并不多,這段時間他每天都在瞎狗數(shù)星星似的看那部關于《貓和老鼠》的卡通片,節(jié)目一完,瘦瘦的骨子里就鉆進了一種神奇的東西,這一點也不能怪他,又有哪個孩子看完動畫片不手舞足蹈想入非非呢!
秋皮的女人終于把自己弄得比平時庸俗了好幾倍,這樣她才算基本上滿意,秋皮肯把貓借給旁人,這對于她來說簡直是千載難逢的喜事。一想到那只鬼里鬼氣的貓今晚將不會出現(xiàn)在夢里,她的心情必然會十分好,心情好了她也許會想干點什么,而一旦有了想做些什么的心思,女人便開始變得急切難耐了。
女人嗲嗲地說,瘦瘦聽話,瘦瘦乖!趕快去把你爸叫回來!
瘦瘦并不太樂意,可他還是猶豫地出了門,女人在他的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說快去快回呵!瘦瘦的臉上香香的,他覺得很不舒服。
我們知道,一般人很容易受一種情景或畫面的影響,何況一個孩子呢?那時瘦瘦的腦子里裝滿了林林總總稀奇古怪的故事情節(jié),他就是帶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癡狂地走出了家門。
于是,瘦瘦像只小老鼠似的在已然昏暗的街路上輕描淡寫地行走,或者,在意念深處他早已把自己幻化成那個聰穎機智百戰(zhàn)百勝的美國小老鼠杰瑞,他并不知道腳下的這片土地叫做地球,而地球那頭還有一處叫美利堅的地方,但他卻感覺那只可愛的小老鼠距離他并不遙遠,或者,它一直就隱藏在他的記憶深處,它是他最親密的伙伴。所以,瘦瘦的心情變得異樣起來,他依稀聽見自己細碎的腳步聲,漸漸地他發(fā)覺自己的腳正在發(fā)生某種微妙的變化,他的腳越來越小,腳趾上長滿了細密的茸毛。最后,他的腳已經(jīng)完全和小老鼠的爪子一模一樣了,就連他的聽覺也變得異常靈敏了,他能清晰地聽到另一類讓他厭惡的叫聲,那聲音直往他的耳朵眼里鉆,他急忙用手緊緊地捂住自己的耳朵,他立即大吃一驚,自己的小手竟然也變成一雙極其靈巧的爪子了,而眼前似乎還掠過一道幽綠幽綠的光。
瘦瘦還是依稀聽見那只叫湯姆的花貓在不遠的地方朝他發(fā)出一陣別有用心的冷笑,它說,來呀!小東西,來抓我呀!嘿嘿嘿!
等瘦瘦漫不經(jīng)心地來到勞模家時,他爸秋皮早就不見人影了。瘦瘦有點失落,他覺得他媽實在有點傻,為什么非要讓他來找呢?難道一個大人還不會自己走回家去嗎?
瘦瘦扛著大大的腦袋轉身的瞬間,卻猛然聽見一陣尖細的聲音,瘦瘦的耳朵便又開始癢癢地難受,眼前倏忽一亮,心情竟然有些激動,那些畫面又迅速地在他腦子里翻江倒海起來。
瘦瘦沖勞模的女人央求,能讓我見咪勾嗎?我想看看我家的大花貓……
女人不假思索地朝倉房指了指,反正是你家的貓,想看就看去唄!不過,你得把門給我關好當心它會溜掉!
那時,勞模的女人也許并沒有注意到瘦瘦一臉的狡黠。
9
天剛蒙蒙亮,秋皮家的院門便被敲得山響。這個夜晚對于秋皮倆口子來講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首先,他們在昨天傍晚就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秋皮給勞模家送貓回來,一進屋便讓滿屋的清香當頭一棒,他頓時有種暈眩的迷失感。女人正笑盈盈地迎上來,女人的唇畫得又紅又艷,臉蛋子也搽得白白嫩嫩透著一股子鮮活勁。那時,秋皮傻傻地張著嘴,像是要把眼前的女人吞下去。
我們都知道,女人刻意的修飾與安排可謂功夫不負有心人,當然也許還有另一個原因,有兩瓣豐滿的臀一直在秋皮的眼前晃悠著揮之不去,所以他把自己的女人摁倒后就產(chǎn)生了某種幻覺,而這亦真亦幻的美妙感覺使得他們空前地興奮。以至于清晨院門響起的時候,秋皮依舊徜徉在那種酣暢的感覺之中,他記不清自己究竟在女人的身上起落了幾回,只是隱隱聽見女人在黑暗中含糊不清的討?zhàn)埪,女人說夠了!秋皮呵,夠了!所以,他們犯的第二個致命的錯誤是根本沒有留意瘦瘦的存在與否。這似乎可以理解,夜里過度的癲狂讓他們忘乎所以也筋疲力盡,對于秋皮的女人來說這個夜晚是尤其不同尋常的,因為她終于不必擔心那只該死的花貓的監(jiān)視而可以隨心所欲。
現(xiàn)在,我們目睹了什么叫做樂極生悲。秋皮趿拉著鞋往外跑,他的女人都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在清晨的村街上一路狂奔只是帶著一種盲目的錯亂與狼狽不堪。
10
勞模的女人一大早便打開倉房的門,她想看看秋皮家的貓,或者,她只是想證明一下那只叫咪勾的貓是不是像傳說中講得那么厲害和靈驗。然而,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家倉房里的景象簡直令她汗毛倒豎,黑壓壓的碩鼠如洪水一般在糧食堆上聚集喧鬧,它們逃竄時帶著一種很明顯的不屑與囂張,混雜在麥谷中的黑色糞便散發(fā)著鼠類特有的疫臭。
勞模女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強裝鎮(zhèn)定學著貓喵喵地叫了幾聲,她的聲音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恐慌。倉房里除了黃燦燦的麥谷堆了一人高以外,根本沒有那只貓的影子。
就在那時,女人驀然驚悸不已。她奇怪地發(fā)現(xiàn)就在自己腳下有一只黑瘦的小手正努力地向外伸展著似乎到達了極限,而原本一直摞在糧堆最上面的一只裝滿小米的麻包不知何時滾落下來,它恰好把那個伸著小手的人重重地壓在下面。女人頓時被一種不祥的感覺洗劫了全身,她撒腿如飛般往外奔跑。她一邊跑一邊大呼小叫著。
凡是在鄉(xiāng)下見過那種盛滿谷物倉房的人大抵知道,糧食高高地散垛在里面,人若是爬上去谷物自然會像多米諾骨牌似的往下塌陷。
由此,我們可以想象到,秋皮家的瘦瘦在昨天傍晚一定像卡通片里的小老鼠杰瑞一樣與花貓咪勾展開了一場斗智斗勇的激烈游戲。瘦瘦也許實現(xiàn)了他心中長久以來的夙愿,但他做夢也不會想到,當他歡蹦亂跳上下驅逐那只花貓的同時,腳下的麥谷正在發(fā)生著一種奇妙而致命的運動。
現(xiàn)在,我們注意到秋皮從勞模家倉房里將他兒子瘦瘦顫顫微微地抱出來,晨曦沾染著一絲清涼的水星悄悄地落在他們身上,仿佛觀音菩薩從玉瓶中彈出的圣水。
瘦瘦跟睡著沒什么兩樣,他枯槁的胸廓完全被那只盛滿小米的麻包壓扁了,所以,他很安詳?shù)靥稍谒智锲さ膽牙锶缤粡垥窀傻耐闷。瘦瘦的鞋子、衣服、嘴和耳朵眼里全部灌滿了堅硬金黃的麥粒,以至于秋皮抱起他的時候,那些麥粒從瘦瘦身體的四面八方玉珠般地繽紛墜落。
事實上,這是我們第一次看見狗日的秋皮抱著他的兒子,我們無從知道瘦瘦是否還能感覺得到這一切。那時,秋皮的眼淚居然也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跟下雹子似的。
花貓咪勾到傍晚依舊沒有回來,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該死的秋皮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仍然念念不忘那只貓,我們聽見他叫魂似的聲音在村子周圍飄來飄去,惟獨他女人漸已沙啞的痛哭給陰霾的天空涂抹上一層凄慘。
誰也說不清楚花貓咪勾到底藏在什么地方,我們聯(lián)想起秋皮家的瘦瘦對待花貓咪勾一貫的態(tài)度,很容易得到這樣的結論:咪勾早就受夠了瘦瘦無休止的折騰,它終于找到了一個絕好的時機,當它在親眼目睹了那只麻包沉甸甸地壓住瘦瘦的一剎那,咪勾或許也發(fā)出一種極其快慰的笑聲。
我們看見秋皮踩著失魂落魄的影子回來,他的手里攥著根胳膊腕子那么粗的軟樹枝。很快,我們聽見秋皮家傳來歇斯底里的慘叫與哀求聲,還有樹枝抽打在女人身體上的一聲聲脆響,這些可怕的聲音讓所有的牲畜提心吊膽無法進食。
11
那天,花貓咪勾不翼而飛。
第一場秋雨落下來的時候,花貓咪勾依舊蹤跡杳無。
12
已經(jīng)很久沒看見秋皮抱著花貓咪勾行走的樣子了。瘦瘦跟秋皮母親葬在一起,按常理,瘦瘦還是個乳臭未干的半大孩子,是不便于埋進祖墳的,在這件事情上,狗日的秋皮又表現(xiàn)出和旁人不一樣的固執(zhí)。
秋雨一下天就涼下來了,這是常規(guī),跟以往沒什么不同?蛇@個秋天剛一開始,還是有人發(fā)覺秋皮不太對勁。他的身體憔悴,眼神凄迷,就連行蹤也日漸古怪飄忽不定,他經(jīng)常半夜三更往村后面的墳塋地里亂跑,他堅信咪勾一定會在某個夜晚再次出現(xiàn)在他母親安息的地方,任憑是誰怎么攔也攔不住,而他的腦袋只要一挨枕頭就會立刻胡話連篇,大凡是咪勾乖,我的小祖宗,瘦瘦快回來吧。
這天午夜,秋皮從夢中驚醒,醒來后的秋皮像是被一種巨大魔力所牽引著的傀儡,他看見女人扁扁地睡在清涼的月光中,樣子竟有些美。他躡手躡腳地踩著那些幽幽的銀光又出門朝村后去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雨后的土路斑駁而又綿軟,不遠的地方完全被茫茫的白氣籠罩著,荒野里不時傳來貓頭鷹咕嘟嘟的夢囈和它們用鋒利的喙撕裂老鼠時的聲音,秋皮的臉上明滅地閃爍著一些晶瑩的光,那是從樹葉的罅隙間滑落在他臉上的水珠。他義無反顧地往前走,他聽見自己的胸腔里隱隱發(fā)出一種空靈的聲響,祖宗乖!祖宗聽話!
秋皮孤魂似的戳在那片荒蕪的墳地上,他的目光帶著一種迷亂而怯懼的期待在那些黑洞洞的墳岡上移動,腳下茂密的芨芨草針刺著他的腿踝,癩蛤蟆不時地從腳上爬過,它們把黏稠的液體屙在秋皮裸露的腳背上。秋皮感到自己滿嘴的牙都開始震顫,牙齒相互碰撞的聲音很像火車駛過鐵軌,他恍惚之間察覺到四周吧嗒吧嗒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它們正一步步地向他逼近,宛如一群野鬼在冷風中哀號。
這時,秋皮下意識地感到?jīng)鲲L沁骨,一團黑色的物體忽悠一下落在他母親的墳冢上,空氣中留下一道蒼涼的浮影,那時,秋皮咧開嘴,我們不能確定他是不是在笑,至少那笑容是僵硬如鐵的。秋皮囁嚅著,咪勾別怕,我是帶你回家的,咪——勾!而就在他竊喜地靠近目標并伸出手指的一瞬間,墳冢上的黑物竟然哇的一聲凌空而起。
秋皮的視野突然變得空前嘈雜,無數(shù)道綠光在暗夜中交錯穿行,一張張猙獰的面孔詭秘浮現(xiàn)。秋皮也許真的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音,他將耳朵緊緊地貼在墳丘上,他的臉上便有了很蒼白的皮笑,地下的聲音正在呼喚他呢,當然他聽見咪勾也在里面,咪勾的叫聲幾乎讓他欣喜若狂。于是,秋皮伸出他貓一樣的手指在他母親的墳塋上瘋狂地刨挖,松軟的黑色泥土呼嘯著向他身后飛揚。
事后我們知道,那片墳地被秋皮刨得面目全非,他母親已然腐朽的棺木裸露出醒目的一角,而秋皮的手指刀子一樣插進棺材蓋的縫隙中。
秋皮是被很多人從墳地里拖回來的。事實上,那天從外面拖回的不過是一只空空的軀殼,因為那晚秋皮似乎把身上所有東西都扔在了那片鬼魅的墳地里,也包括那句他至少說過不下一千遍的混賬話。
未來的婆婆
也難怪,像今天這樣的場面總是會有些亂糟糟的。雖然已是初冬的時節(jié),前后陽臺的門窗也盡可能敞開著較寬的縫隙,空氣依舊不很流暢。彼此間聽不清說話的聲音,惟見一張張嘴巴都在快活地微動著或不時吃嚼著瓜子糖果之類的食物,地板上早就鋪了很繚繞的一層花花綠綠的果皮屑,被一只只腳踩得沙沙響。
大家的表情幾乎一律是愉快祥和的,歡聲笑語充斥著已顯擁擠的家。一下子多出平日里好幾倍的人口,每個房間都被遠道趕來的姑母、姨娘、叔伯、舅舅、表兄弟、姨姊妹和他們中的一些人帶來的小孩們占據(jù)著,使空間有種要被撐破的感覺。人實在太多,即使坐滿了所有的板凳椅子和床沿,還是無法滿足正在逐漸增加的新的客人。
多數(shù)人只好無聊地靠著墻壁或家具站立,手里掬著一撮瓜子,噼噼啪啪地嗑著,以打發(fā)這段不算長的時間。
孩子們當然不肯乖乖地坐下,他們爭到了自己喜歡的糖果,還有幾只吹起來的彩色氣球。兜兜里鼓鼓囊囊的,過節(jié)般快樂。事實上,這群小家伙從進門那一刻就彼此相熟了似的玩耍在一起,人多的情形似乎更適宜于孩子們自由自在地游戲或穿行。他們從一間房子鉆進另一間房子,從大人們的腿胯間十分繁忙地進進出出,難免會惹得大人生氣,沒好臉色地啰嗦幾句也是有的,可孩子們大抵知道,這樣的好日子大人是不會輕易動怒的,所以玩耍得反倒更瘋野不羈了?旎畹目諝庠诙嗌亠@得有點空洞寂寥的樓道里飄蕩著,使剛剛到來的親戚朋友遠遠就受到某種感染,喜慶無處不在。
在所有人當中,無疑的,定又是她最為操持和忙碌。她的心事自然比任何一個人要沉雜些,畢竟這是她最疼愛的老疙瘩兒子的一樁喜事,也惟獨是她能隱隱覺出苦盡甘來的時刻。其實,在過去的十幾年里,她已陸陸續(xù)續(xù)繁忙過好幾回了,老疙瘩前面的四個孩子都有了各自的小家和生活,這不能不說是她忙忙碌碌的一種結果。大兒子完婚的時候她才四十多歲,時光一晃十來年,她明顯老了,心氣勁大不如昨。
她年輕時在劇團里唱過戲,碎步子走起路來孩子們攆都攆不上她;
中年的時候她又隨自己的父親學干裁縫這一行當,一干就是二十多個年頭,縫制的衣服數(shù)也數(shù)不清,用過的針線和布料恐怕也得用汽車來拉。前年過年的時候,她的眼睛突然就昏花了,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即便是偶爾給兒孫們縫一粒墜落的扣子,于她來說竟也成為很艱難的事情,心里干著急,手里的線怎么也穿不進針眼里去。她知道自己真的老了,不頂用了,現(xiàn)在渾身上下惟獨嗓音還像過去那樣響亮之外,其余似乎都已老化了,就像那臺她差不多用了半輩子的蜜蜂牌縫紉機,擱淺在家中某個不起眼的角落,周身布滿了油膩膩的灰塵。她說話的時候孩子們總嫌吵,讓她小點聲說?蛇@又有什么關系呢,到頭來她知道這個家一個孩子也不會剩下的,再也不會有誰嫌棄她的嗓門大了。她做飯的時候還會偶爾哼起年輕時學下的一段唱腔,大多是王寶釧或秦香蓮之類的,調(diào)子總是凄凄楚楚的,這倒也每每勾起往日在戲園子里的風光情形和戲臺上的一些片斷,竟無端惹出自己的一聲嘆息——這嘆息只有一個像她這樣做過演員的人才能真正懂得,想一想不唱也罷。
照理這種事對她來說該是輕車熟路走走過場,可她或多或少卻有些緊張的味道。她不停笑臉招呼著每一個請來的客人,哪怕是一個半大的孩子,她也會帶著討好似的微笑并親手剝開一只柑橘或奶糖遞到孩子手里,還不忘了親和地撫摩一下他們的臉蛋或小巧的嫩手,適時地送去兩句夸贊的話。她當然不想讓任何一個親戚無端挑了禮數(shù),此刻她需要家里上下一團和氣。和氣生財,可她從不指望發(fā)什么財,她就是盼著全家老小都能安安生生地過日子。
所以,今天就連自己的兒女們進家門她也惦記著要到門口去迎一迎,說兩句無關緊要的話;蛘,在無意中觸摸到他們的襟袖覺出衣服的單薄,善意地責怨兩聲也是可以的,等聽了他們說一點兒也不覺冷的話,她才將瘦削的身影再度閃進親友中繼續(xù)問暖問寒端茶遞水去了。其實,沒有人更多地注意到她,她只是不想讓自己閑下來。
她的老疙瘩兒子這時并不在家里。盡管一切都在按部就班有條不紊進行著,可她還是有一些異樣的擔心。
半個鐘頭前,她就催促著老疙瘩上女方家去了,F(xiàn)在大家都在耐心地等他把女方家的親眷們引來,儀式方能正式開始。然后,親戚們才可以平心靜氣地坐下來,緩緩地喝著杯中的茶水,雙方事先委托好親友中最有話份的一個長者必然會出面就孩子們的婚姻大事進行一番極為細致縝密的交談,從而使這樁婚事由一直以來兩個年輕人暗渡陳倉的私人化交往隆重地上升到桌面形式的公開化程式。話題自然要涉及到方方面面,諸如:家庭境況、聘禮數(shù)目、新娘的首飾、房間布局和裝修、生活用品、家用電器和衣服被褥的添置、嫁妝的豐足以及確定結婚的日期和婚禮酒席的籌辦,甚至包括娶親那天的花車安排,等等,無一不進行當面商定。所以,兒子出門前她再三地囑咐,生怕他言語不周惱了女方的親友,這種人馬俱齊的重要時候,是絕對容不得出現(xiàn)一絲紕漏的。
天不亮她就醒了,那時也就五點鐘的樣子,她醒了,再也睡不著。
孩子的姑母是提前一天到來的,夜里和她睡在一張床上。睡前她們老姐倆拉了好一陣家常。姑母住得遠,平常里并不多來往,但逢上家里有大事小情,姑母必會早早趕到,幫著一同張羅出出點子忙前忙后。
她知道這些年來自己家里的所有重要的場面都不能少了這位遠方的姑母。姑母比她大上十歲,經(jīng)歷的事遠遠比她多,姑母的孩子們也早都有了各自的光陰,現(xiàn)在已是兒孫滿堂。姑母原本是一個小鎮(zhèn)上的赤腳醫(yī)師,醫(yī)德和手藝都是不能挑剔地好,她大半輩子接生的孩子不計其數(shù),在當?shù)睾苁苋司粗亍D切┙?jīng)她的手來到世上的孩子見了面總會遠遠親切地喊上她一聲大媽或奶奶,所以,直到晚年她也難得輕閑,時時有人上門來請。而她年輕時生每一個孩子又都是這位姑母專程騎著自行車從大老遠趕過來,不論冬春寒暑,在那些最需要人幫助的痛苦時刻都是姑母陪著她一同熬過來的。對于姑母的種種恩情,也許她這輩子根本不夠償還了。
她那些年還能做動衣服的時候,盡量為姑母家的孩子多縫了許多身衣褲,那是她惟一的報答方式,但她知道自己所做的那些活比起姑母那雙引領自己的孩子們一個個來到世上的雙手所做的一切又是遠遠不及的。她躺在床上碾轉著,并突然向睡在身旁的姑母問起了老疙瘩出生時的情景,她說好像才一轉眼的工夫,他怎么就到了該娶媳婦的年紀?然后她不無嘆息地說,真是歲數(shù)不饒人呀!我們一晃都老得快不能動彈了。令她沒想到的是,姑母的回答竟是含糊不清的,像是純粹的應付或回避,又仿佛真的忘記了過去的事情。這使她很有些失望,她在內(nèi)心里期待得到來自姑母的一份最有力的見證,以使她更加清晰地打撈起過去時光罅隙中的一些細枝末節(jié),或者,有關她生產(chǎn)老疙瘩兒子時的某些特別的地方,哪怕是受罪和煎熬的時間和程度要比生別的孩子長一點或厲害一點,只要一丁點也好。姑母說我實在記不得了,我這一輩子接下來的孩子怕是能站滿一個大操場呢,孩子們剛生下來還不都是一個樣子,紅赤赤的,一點也不受看,要不人家都說新生的孩子臭過驢駒子么!
有老半天她都奇怪地怔著,好像姑母的話根本不是說給她聽的。對于姑母的麻木她多少感到有點生氣的。
于是,她不再吭聲,在漸漸明亮起來的昏暗中想著姑母剛才說過的話,心里是別番滋味,酸酸的,又澀澀的。想著想著,喉嚨有些哽咽,眼角竟無端涌出渾濁的淚,在即將來臨的晨曦中閃著鉛灰色的光芒。她用手掌輕輕地沾了沾鬢角,使淚珠上的光芒撲滅了,卻有一股清涼的感覺在那里慢慢散開。那種微小的涼意一直從太陽穴滲進她的腦子里并鉆進她的每一根神經(jīng)。她似自言自語地說,兒大不由娘了。
這時,姑母的睡意也全被她攪沒了,接連打著哈欠,說這回你的擔子也該卸下了,老疙瘩的婚事一定下來,擇個吉日子新人過了門,你就等著再抱一個孫子吧!姑母的口氣很像是在給她展望某種十分美好的前景,而她卻沒有任何反應,嘴巴奇怪地張著,喘氣的聲音令自己都感到厭惡,眼睛疲倦地瞅著天花板上的某個亮點,倏忽又有清涼的感覺在鬢角處悄然蠕動起來。
這次她沒有用手掌去搌開那些淚水,她甚至是帶有頑固性地堅持不讓自己再去弄散它,仿佛那涌出眼眶的東西是一種巨大的危險,稍微一觸就會發(fā)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或者,那是一份值得珍藏的寶物,使她不敢輕舉妄動。
說實話姑母剛說出的關于添孫子的話她一點也不愛聽,但她沒有斗膽地去反駁什么,對于姑母她一向是深藏著一份敬重,這份情感是再真實不過的,她在教導起兒女們的時候也常常念叨姑母的種種好處,希望兒女也能像她一樣敬重這位老姑母。姑母這話若是放在幾年前她必定會笑瞇瞇地感到受用,那時她覺得自己還年輕呢,而今,她明顯覺出了衰老使自己做起事來總有些力不從心。
而實際情況卻是,她這個人最不愿意服老的,她總是覺得自己依舊年輕著,走起路來行云流水一樣輕快,從來不像別的老婦人那樣搖搖晃晃腰來腿不來的,說起話也是講求干脆利索,更是極少將身體中的某些痛癢之疾整日哎喲著掛在嘴上以博得別人的憐憫。這大概跟她早年學戲的一段經(jīng)歷有關。還有,她出門之前每每都要將自己收拾得井井有條,穿戴得體,耳墜、戒指、手表一樣也不能落下,衣褲鞋襪都得干凈整潔,臉和手必會認真地擦洗后抹一些護膚霜之類的化妝品,這樣她才能放心地去人前辦事情。她的一生都是這樣一絲不茍地度過的,她這人最忌諱的就是馬虎和邋遢。她的孩子們打小也是這樣被她侍弄過的,因為她是個不錯的裁縫,那時雖說條件有限,但孩子們的穿著卻也是經(jīng)得起推敲和贊譽的。在這一點上,她很是知足,孩子們也是,不光穿的比別的孩子好些,手里偶爾還會有幾張毛票。她一直認為自己是個非常要強的女人,但是,她也每每為此而傷神動氣。她的丈夫,也就是姑母的兄弟,卻是個脾氣壞又有些古板的男人,有時她甚至覺得丈夫是個極為封建的人,因此,在丈夫尚在世的時候,她長期處于為了保持自己的個性和堅持一種生活品位而屢屢遭受丈夫斥責的惡劣狀況中。
比如,有一件事情她一直耿耿于懷,她還年輕一些的時候很想學電影里的女人那樣留一頭精神的短發(fā),可這個夢想直到丈夫去世后她才終于得以實現(xiàn)。而丈夫若在世這種行動幾乎是難以想象的,以至于當她剪短了自己留了將近四十年的長發(fā)的那一天,她幾乎沒有感到什么特別的愉快,相反,她回到家竟哭了一場,她從理發(fā)店里把那些頭發(fā)帶回家原封未動地深藏在衣柜中。正是這卷頭發(fā)有一次讓一個小孫子不知怎么翻弄了出來,拿在手上當馬尾巴玩,被她發(fā)現(xiàn)了,她美美地收拾了孫子一頓,孫子不明就里地號啕大哭,她的心當時都快碎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她也許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有些事情真的已是時過境遷,青春逝去了便再也無法挽留或彌補。
現(xiàn)在,她的頭發(fā)留長了或走了樣兒,倒是時常被兒女們一再提醒后才猶猶豫豫地去理發(fā)店拾掇一下,有時候她甚至不想再為剪頭發(fā)這類事情而無謂地花去幾塊菜錢。就在昨天,她特意去門口的店里剪了發(fā)吹了風,這也全都為了老疙瘩的喜事。老疙瘩不無埋怨地說,媽你也去把頭發(fā)稍微弄一弄么,別讓人家笑話。她雖然覺得老疙瘩的話讓她有點不舒服,可她還是顛顛地去了。畢竟她又將迎接一位新兒媳婦的到來,而且,他們完婚的時間已指日可待,否則,她的頭發(fā)肯定還要瘋長一陣子呢。
她窸窸窣窣地坐起來穿衣服了。姑母說時間還早,用不著起那么急。可她還是固執(zhí)地穿好了鞋襪。她聽見姑母依舊在接連打著哈欠,她多少感到有些愧疚,她對姑母說你再閉上眼睛好好緩上一陣。姑母嘆息著,人老了瞌睡一天比一天少,我也起來吧,看能幫你干點啥活。
她下地后就躡手躡足地推開老疙瘩的臥室門,一股濃濃的熟睡氣息迎面撲來,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味道。老疙瘩還睡得呼呼的,胳臂和腿腳全部從被子里露了出來。她心疼地走進去給老疙瘩掩好被子,她靜靜地端詳著兒子那張棱角還算分明的臉,這種毫無理由的細看使她感到兒子這些天明顯地瘦了許多,顴骨和下頜尖凸著,眼皮在酣睡中顯現(xiàn)出一絲倦怠。她知道老疙瘩的情緒這些天一直時好時壞,她想等過了這兩天得好好給他做點好吃的補一補,孩子身體不能虧了。
有一天她的外孫女悄悄告訴她,說自己看見小舅舅一個人躲在房子里哭鼻子呢,孩子一邊說一邊還學小舅舅哭鼻子時的樣子。孩子問她小舅為什么要哭鼻子,她就說小舅和你一樣還都是個小孩子。孩子不解地說那媽媽為什么說小舅快要娶媳婦了?她把孩子輕輕地摟在懷里,用手撫摩孩子嫩嫩的小臉蛋,她說因為奶奶老了干不動活了,奶奶不想再管他了,等你舅舅娶了小舅媽每天就有人給他做飯給他洗衣服給他疊被子了。孩子想了想說那舅舅要是結了婚奶奶是不是就再也不用干活了?奶奶就能天天送我去上學跟我一起玩了。她當時看著孩子那張稚嫩的小臉笑了,笑得差點流了淚。
房間里已水泄不通,門鈴聲依舊此起彼伏,客人還在不斷地從樓道里涌擠進來。她一直笑瞇瞇地站在門口,像一個忠實的侍者,不時點頭微笑著跟進門的人客客氣氣打招呼。別人都勸她也過來坐一坐,她謙和地說你們先坐你們先坐著,我再等等看。
就在這時,離她最遠的那對兒子和媳婦雙雙回來了,他倆都在外地工作和生活,平時難得見一面,只有逢年過節(jié)能回來看看她,可也是短短的三兩天就又回去了,每次都讓她覺得匆匆忙忙意猶未盡,因為離得遠,也就覺得格外親吧。所以,這時的她看上去是有些激動的,緊緊拉著兒子和媳婦的手不無責怪地說自己多想他們,抱怨他們也不;丶铱纯础W炖镫m這樣說,其實她心里是明白的,他們兩個在外地生活不容易呢,她一點兒也照顧不上,大城市可不比這個小窩窩子,人整天都忙忙碌碌的,她偶爾也去那邊看望他們,去了也常常是她一個人待在家里,小倆口下班趕回家通常很晚,她一個人著實覺得憋悶得很。更重要的是,他們從來不讓她下廚,總是兒媳婦親自做好了端給她吃,鍋碗也不讓她動手洗刷一次,這樣住不了幾天,她就喊著要回去了。而他們每次回到她這邊,她又總是想方設法地多做些好吃的,頓頓變著花樣兒,盡可能留他們多住兩天,好像對他們有種虧欠似的。
當然,這種時候她也不能過分地跟他們親近著,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不想讓哪一個兒女看到眼中起了嫉妒的心思?蓮男牡桌镏v,她的確是有所偏向的。這種偏向更多是來自一種補償。她已經(jīng)聽到有人在對她剛才的舉動竊竊私語著,說她怪不得坐不下來么,跟丟了魂似的,原來是一門心思惦記那兩個人呢。說者也許無心,她聽了卻覺得不自在,暗暗檢討著自己剛才的表現(xiàn),像真的做了什么錯事,急忙撇開兒子和媳婦去照顧別的客人去了。
這中間她又悄悄地把他倆單另拽到廚房里,將早晨特意留下來的牛奶和饅頭熱了讓他們先墊墊底兒。她知道他們一早爬起來趕車不定能吃上東西呢?粗麄儗⒕椭粤诵,她的心才稍稍安寧了。他們倆也正好乘這個時間把特意買給她的禮物拿給她看,是一件深玫瑰紅色的開襟羊毛外套,做工很精致,有點唐裝的返古味道,特別是前襟一排整齊靈巧的黑色蝴蝶扣,盤得十分講究,她又是內(nèi)行,一眼就看中了?伤炖飬s接連說著看你們花這份錢干啥呢?媽有的是衣裳穿么,再說媽老了不敢穿這么艷了。他們就勸她,說正因為老了才要想開些,人家大城市的老太太越是上了年紀才穿得越艷呢,待會兒到外面吃飯你就穿上給他們看看。她也就不再說什么,畢竟是兒女的一片心,她笑瞇瞇地點頭把東西收了。
經(jīng)過客廳的時候還是讓她的幾個老姐妹們發(fā)現(xiàn)了,硬是連手提袋子一并搶了過去,都說樣式很好,非讓她當場穿了給大家看看。她推脫不掉,只好穿在身上,惹得大家一個勁開她的玩笑,說看把這個老妖精美的,嘴巴快合不攏了。她從這些老姐妹的眼睛里讀出了幾分羨慕的味道,這不能不說是她的福氣啊,她暗自愜意著。說心里話,她喜歡在今天這種場合里收到如此的禮物,當然越多越好。要說她最親信的還是孩子姑母的話,所以她特意征求姑母的意見。姑母本是個開明的人,說依我看好著呢,只要孩子有這份孝心買回來你就穿吧,也不知還能穿幾天呢。這話她愛聽的。不過,她還是把新外套先脫了掛起來,讓她們一通折騰她覺得身上似乎燒乎乎的。
好在老疙瘩終于趕在十點半剛過就把女方家的一隊親友請進家門,這讓她真的感到踏實了許多。
房間的氣氛也因此忽然變得鄭重起來,剛才的喧嘩無序的狀態(tài)暫時恢復到正常,間或還有小孩們的一些吵鬧聲,卻絲毫不影響談話人的心情。
按照慣例,雙方的主要親友代表在一起坐了下來。媒人象征性地作了一個開場白,倒也言簡意賅,直接就把話題引到孩子的婚事上來,讓大家看看各自還有什么要求或不如意的地方都在今天提出來。女方那邊有一個人高馬大的姑舅最先發(fā)了言,看樣子是個直性子人,說起話來嗓音洪亮,一句是一句的,絕不吞吞吐吐。她乘給客人倒水的工夫走到老疙瘩身邊,順便詢問了他去女方家的情況,得知對方的態(tài)度都很好,送去的禮封也都收了,并沒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拿擱之處,她的心就定了。以前她不是沒遇過那種不講理的親戚,臨時突然提出一個苛刻的要求,好像還十萬火急的樣子,非答應了不可,否則的話事情好像就要黃掉了。這里管這種做法通常叫做拿擱,就是上轎前臨時要扎耳朵眼,讓對方猛不丁抓瞎,有意難為人。女方的姑舅就像上級檢查完工作那樣充分肯定了她們這邊所做的各種準備,該買的都買了,該置辦的也差不多齊了,有種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的意思。當然,人家還特別強調(diào)了自己的外甥女打小父母就離了婚的,孩子跟著吃了不少苦,言下之意是孩子將來到這邊要好好對待她,不能再讓受半點兒委屈。
姑母是個明白人,恰到好處地把對方的話接了過來,說那是自然,親家們就放一百個心吧,孩子嫁過來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都圖著小倆口能把日子過得甜甜美美安安穩(wěn)穩(wěn)的。再說了,這邊的老父親也走得早,兄弟媳婦一直把這個老疙瘩兒子當眼睛珠子看待呢,你們把孩子給過來一準錯不了的。整個談話過程,她一直坐在旁邊聽著,姑母說話的時候她適時地插過兩句話,像表明自己的決心似的。她說我也就只剩這一個老疙瘩兒子了,他結了婚我的心事就都了了,我現(xiàn)在身體還硬棒著呢,洗洗涮涮都還能行,等他們有了孩子我還能幫著領一領,我呢還就做夢都想著再抱個孫子呢。眾人都哈哈笑起來,說她領過那么一大堆兒孫還沒領夠么!她卻沒有笑,表情反倒顯得有些嚴肅。事實上她說剛才那些話的時候多少有點言不由衷,有點違背自己的意愿,就在一早姑母提到抱孫子的事情時她還覺得不高興呢?纱藭r她的嘴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了,等于是當著眾人的面做了這樣一個愚蠢的保證。她心里有點后悔,后悔沒有管住自己的嘴。老東西你幾時又想要抱個孫子呢?沒有。根本沒有么。她心里這樣抱怨地說著。
接下來場面又亂哄哄的,客人們擠在老疙瘩的臥室里打開了那兩只大皮箱子,里面裝滿了還沒來得及拆包裝的服裝鞋襪化妝品之類的東西,大家像進行一場有針對性的抄檢工作,把所有的東西一件件從箱子里取出來,仔仔細細翻過來調(diào)過去看個夠,這些衣物和零七八碎都是互相買給對方的訂婚禮。從內(nèi)衣內(nèi)褲襯衫領帶西服外套到時裝套裙皮鞋毛衫大衣,以及項鏈首飾,一應俱全了。這個時候的翻看明顯帶有一種故意挑刺的意思,衣服的款式好不好啦,西服和皮鞋夠不夠檔次,首飾項鏈的成色和克數(shù)怎么樣,還有化妝品的牌子響不響亮,諸如此類,但這些全是面子上的事,檢查者馬虎不得,被檢查的也有點兒明人不做暗事的一味敞開了讓大家看個清楚,絲毫不會揶著藏著,好壞與否全由眾人來評說。
等雙方親友例行檢查般看過這兩只皮箱里的物件,又在老疙瘩的陪同下到未來的新房里走馬觀花地瀏覽了一番,再回到她這邊時候也就不早了,該去街上預先訂好的酒樓坐下來喝兩杯了。她呢,繃了一個上午的神經(jīng)稍稍松弛了一些,眼看著老疙瘩的婚事就這么訂下了,親戚們還都過得去,沒有挑出什么刺來。這就阿彌陀佛了,算是造化吧。她相信一個老理,不是一家人進不了一家門的。有些事情是緣分注定的,想跑也跑不了。
這天,她是最后一個離開家的人。那時她已經(jīng)走到樓門口,忽然覺得像是把什么給落在家里了,她又急忙轉身回來。
她站在衣柜的鏡子前把那件新的紅色外套比在自己身上反反復復照了又照,剛才試穿的時候只是被她們七嘴八舌地亂說了一通,她也沒好意思當著大家照照鏡子,心里也就沒有底,盡管她從第一眼見了就有些喜歡的。房間里只剩下她一個人,她盡可以好好端詳一下新衣服,最重要的是,她覺得事情好像已經(jīng)到此結束了,至于吃飯純粹是個樣子,她甚至覺得自己去不去都是無所謂的。新衣服的手感總是很好,那些年她還縫衣服的時候經(jīng)手過多少嶄新筆挺的好料子,所以,她對新的衣服有一種很奇怪的感情,總喜歡拿在手里悉心地摩挲一陣子,用手指真真切切地感受料子的質地,輕輕呼吸著它們散發(fā)出特有的纖維的味道。而此時房間的過于寧靜使她有種迷失般的空茫,好像剛才的人頭攢動和喧鬧只是一場夢。夢醒了,惟獨她還留在這間空蕩蕩的房子里。此時鏡子里的她看上去也有些懶散了。但她知道最終這里必然只剩下她一個人,一想到連老疙瘩很快也要成家單另過日子去了,她便有一種想哭一場的強烈沖動。
她去的時候剛好開席。她的眼睛還紅紅的。老疙瘩好像挺著急的樣子,見面就說媽咋才來呀,就等你呢。她覺得老疙瘩猴急的樣子有些可笑,一副沒經(jīng)過大場面的慌張。她說我這不是來了么,你別管我好好去招呼客人吧。老疙瘩似乎覺出還有什么不妥,盯著她怪怪地看了兩眼,接著他小聲說媽你怎么穿成這樣,也不看看今天是啥日子。她沒好氣地把臉撇過一邊,她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眼睛。喧囂又重新回到她的耳朵里。大家又說又笑的,她什么也聽不清楚,只是覺得腦子里嗡嗡響著,眼前的每一張嘴都在動,好像那些嘴生來就那么動著,從來也沒停止過。
她是未來的婆婆,敬酒自然先輪到她頭上。兩杯酒她各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兒,酒味很沖,她忍不住干咳了幾聲。老疙瘩的未婚妻已經(jīng)改口甜甜地叫了她兩聲媽,叫得有些別別扭扭的,畢竟是頭一回這樣叫她。她想該給人家孩子紅包才對,就伸手在上衣口袋摸了一下,她猛地意識到有點不妙。上衣口袋的手感很陌生,里面空無一物。最后,她當然沒有從身上掏出事先備好的那只紅包。
她的臉一下子燃燒起來,是那種深玫瑰紅色。
作家的進與退(創(chuàng)作談)/張學東
好小說的樣子總是神秘莫測的,是可遇不可求的,似有理又無理,筆法從容,氣息靜謐,有流水行云之勢,又不溫不火,不貪戀繁華與喧鬧,猶如潑墨山水先著力渲染鋪陳,又恰到好處戛然而止地留出大片空白來。通篇看來,全憑著一種深遠的意境與不俗的氣韻為依托。這便是我一直追求的好小說,無論讀書,或是創(chuàng)作。
現(xiàn)今的文壇,寫實派似乎頗受青睞了,底層的苦難成為百說不厭的話題,社會熱點和新聞焦點全都沐猴而冠,它們裝模作樣地以小說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但仔細讀來,就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的漏洞和欠缺,尤其是與新聞故事之間的一衣帶水貌似神合的聯(lián)系(當然,這種小說不是完全不可寫,關鍵在于如何跳出故事窠臼而自成一體)。而那些真正的別具匠心的虛構佳作,卻越來越多地遭到了冷遇。
不妨讓我們回頭檢閱一下自己的作品,你就不難發(fā)現(xiàn),凡是述寫了現(xiàn)實、關照了當下的,在發(fā)表上都是極容易的,可以說每投必中,發(fā)表后被關注的程度也是相當高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可謂名利雙收。反過來,只要是費心勞神苦思冥想虛構出來的具有鮮明個性的得意之作,往往要坐一陣冷板凳的,還要在國內(nèi)的多家刊物那里周游一大圈,像一個孤獨而落寞的馬拉松運動員,注定得不到名次、掌聲和鮮花,最后甚至轉悠得連自己都要失去信心和勇氣了,簡直無望到想一屁股坐在原地從此不再動彈。這無疑是文壇長期流傳的詬病所導致的結果,因為風向標大多時候總是掌握在非寫作者手中,你根本無法預知,接下來要刮怎樣的一場風,或者說,眼下的這場旋風到底能刮多久?好在,慧眼總是有的,盡管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那些眼光獨到的編輯們,仿佛有意要避開鋪天蓋地的現(xiàn)實題材風暴,披荊斬棘地一門心思搜尋那些真正跟文學命脈和血緣相關的作品,他們甚至根本不在乎作者的名氣大小,好作品主義依舊是他們長期以來恪守不變的信念。
聯(lián)系到我自己而言,如《送一個人上路》、《噴霧器》、《妙音鳥》及《羔皮帽子》等,它們都曾遇到類似的尷尬處境!端汀吠耆珌碜蕴摌,非寫實,且故事年代久遠,以童年視角敘述,手法并無任何花哨之處,通篇洋溢著西北的泥土氣息,絲毫不具備被轉載的可能性。總之一句話,它幾乎不屬于當下的文壇,與任何形式主義的寫作格格不入,沒有任何投機取巧的成分,更沒有被什么刊物招安。至于,它的寫作和發(fā)表以及后來獲獎等,又似乎證明了好作品是“不畏浮云遮望眼”的,但那需要漫長的時間和耐心等待,需要作者一以貫之的持守和眾多編者的眼光。也許,正是因為陳思和先生當初的那番肯定和鼓勵,才使我后來有了寫作長篇小說《妙音鳥》的力量和膽識,因為《妙音鳥》同屬這類出力不討好的作品。
寫作需要不斷總結,更需要不斷創(chuàng)新。總結的意義在于,自己的作品是在進步,還是在倒退?每個作家都該清醒地意識到,在進退之間,你最終要選擇走哪條道路。我這里說的“進”,可以理解為兩種含義,一種是作者技術層面和思想意識的不斷提升,二是發(fā)表道路的順通筆直;
而“退”也就有了另外兩層含義,它既表示寫作的技術和意識層面的退步,也是發(fā)表道路的曲折和遇到的障礙。任何問題都需要一分為二看待,小說也不例外。偶然,跟圈里的幾位朋友聊敘,發(fā)現(xiàn)某君近日頗有困惑無奈之色,細問之才明白,也是遇到了發(fā)表上的問題,稿子一再被斃,使寫作狀態(tài)陷入低谷,甚至輕言自己在走下坡路了。
這就很值得商榷了。據(jù)悉,某君的稿子總是不斷地投給那么幾個相熟的編輯,難免會引起對方的審美疲勞,再美味的飯食一日三頓翻來覆去地吃,也會叫人倒胃口,何況一堆小說稿子?一個人的思想注定是有限的,以有限的思想不斷去寫作,還要尋求突破和創(chuàng)新,談何容易?不進則退,有時也得反過來看,不退則進,或退之而后進,有點兒知恥而后勇的意思。竊以為,作品被某刊物退了,也并不完全是壞事。想想,一投即中,久而久之,自己的惰性養(yǎng)成了,覺得天下無難事,無須再登攀了,哪里還有進取之心?反正是多一篇少一篇的事,尤其是,對于一位業(yè)已成熟的作家,這確實需要警惕。
作者是很容易被刊物、被編輯甚至被讀者寵壞的,因為寫作非一朝一夕的事,它考驗的是一個人思想的深度和厚度、精神和體能的極限挑戰(zhàn),以及心志的寬闊和遼遠。作家甚至不能像書畫家、歌唱家那樣,可以一蹴而就,一生盡可以躺在過去的榮光里,畫同樣的一幅畫,寫同樣一幅字,吟唱同一首歌。而小說家不是,可能你曾寫出過撼人心弦的優(yōu)秀之作,但極有可能你再也寫不出那樣的好東西了,如果不及時戒除自身的惰性和長久以來的那份沾沾自喜,而是永不休止地重復自己的話,你的寫作之路也就到頭了。
撲面而來的正氣/周立民
這幾年是張學東小說創(chuàng)作的井噴期,不管其作品內(nèi)容和寫法上有多大的差異,帶給我的總體印象都很鮮明,質樸、剛硬的文字卻又透著無比的細膩,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正氣,它們是那么自然地統(tǒng)一在一起,讓你看不出絲毫的做作。
最為典型地體現(xiàn)在《未來的婆婆》一篇中,小說對于小兒子“定親”這一天“未來的婆婆”內(nèi)心的描述可以達到繡花的地步了。孩子們都一個個結婚離開了她,這個家即將只剩下孤單的她,兒女出巢,留給她只有歲月消逝、青春不再的感嘆,這種對生命的感悟是在鬧哄哄的外在場景下孤獨地發(fā)出的。張學東的細膩就是捕捉到這種“孤寂”感,那種誰都沒有關注她誰也不曾覺察到的生命悲嘆。小說中兩個細節(jié)非常漂亮:如果說這位“未來的婆婆”的孩子與她有代溝的話,那么與她一起經(jīng)歷了歲月風雨的孩子的姑母總算可以理解她了吧?但小說中描述的卻是,她從姑母嘴里得不到任何回應,姑母的麻木讓她生氣,但她的淚卻不完全是為這而流,那是因為內(nèi)心的郁積絲毫不為人關注,而她又不能直接去傾訴,這樣欲言又止的境地讓她“委屈”地流淚了。另外一個細節(jié)是當她思前想后,終于按照自己的心愿將那件紅色外套穿到宴會上,兒子絲毫不曾關注她紅腫的眼睛,不曾留心她的內(nèi)心波動,這些只有她自己來反復咀嚼:在人都散了單獨一個人在房間時,作者曾描述她如此復雜的情緒:“而此時房間的過于寧靜使她有種迷失般的空茫,好像剛才的人頭攢動和喧鬧只是一場夢,夢醒了,惟獨她還留在這間空蕩蕩的房子里!彼P心著外界的每一個最細微的情緒,但卻不希望人家覺察到她的情緒,兒子沒有體察到媽媽最重要的內(nèi)心,卻對衣服表達了這樣的看法:“老疙瘩似乎覺出還有什么不妥,盯著她怪怪地看了兩眼,接著他小聲說媽你怎么穿成這樣,也不看看今天是啥日子。她沒好氣地把臉撇過一邊,她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眼睛。喧囂又重新回到她的耳朵里!彼瓦@樣被忽略了,她甘愿這樣,但誰又知道她內(nèi)心中渴望著歌唱呢?“她也許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有些事情真的已是時過境遷,青春逝去了便再也無法挽留或彌補!边@里有深入骨髓的生命體驗,整個小說在一個“定親”的故事框架下卻細膩地唱出了一曲抒情的歌,對“未來的婆婆”內(nèi)心的曲曲折折展露無遺。小說中有感嘆,卻沒有墮落到前些年流行現(xiàn)在也不衰的某種懷舊情緒中,那種懷舊更多是對于場景、物品和諸多小細節(jié)的留戀,依戀到把這些物質性的東西當作生命本身和世界本身,而《未來的婆婆》在“細”中有“大”,它幾乎沒有這些物質性細節(jié)瑣碎的描寫卻抓住了內(nèi)心的絲微變化,世界再大也是小的,人心再小也有包容世界的大。
這種精心體現(xiàn)出作家的敘述能力,但我想多問一句:這種敘述能力又從何而來?語言文字的訓練、謀篇布局的剪裁自然是必不可少的基本功,但作者有一顆悲憫、柔軟的心恐怕更重要。有這顆心他才能體察到他人內(nèi)心的瞬間變化,才能捕捉到社會中的點點滴滴,這顆心似乎不在創(chuàng)作的具體過程中,但它卻是創(chuàng)作的氧氣,彌布在作家的每個舉動里。這不是什么玄學,但確是一輩子只會玩弄文字的人所體會不到的博大。張學東并不排斥現(xiàn)實世界的復雜,又透過文字將自己內(nèi)心中美好的追求表達了出來,陽光的力量與正氣聯(lián)系在一起……盡管這兩個短篇稱不上張學東最優(yōu)秀的作品,但上述的創(chuàng)作品質也體現(xiàn)得非常充分。這兩篇小說有一個一貫的東西,那就是都體現(xiàn)著作者對于被遺棄者、少數(shù)人、弱勢者或者說不被人關心的人的心靈關懷。對《未來的婆婆》不用多說了,這位“未來的婆婆”被青春時光拋棄了,也逐漸地被子女“拋棄”了,作者的這篇作品是在給這些內(nèi)心被忽略的一群人送去了溫暖。
《貓命》是一篇鬼影心憧憧的小說,但哪怕在這樣非常態(tài)的人物身上,也能看出作者的慈悲之心。在這里,小男孩瘦瘦又是一個被父愛遺棄的人,作者雖然沒有明確交代,但分明暗示了他的父親是誰都是一個弄不清的問題,在秋皮的眼睛里,這個兒子還不如貓更令他疼愛。我注意的是,當這個缺少父愛照拂的孩子被壓在糧堆下死去后,一直冷漠的“父親”秋皮卻抱著孩子的尸體淚流滿面。
這里秋皮的眼淚,可不可以看作他內(nèi)心的自我譴責呢?是不是他良知復蘇的體現(xiàn)呢?更為值得追問的是,秋皮后來的失魂落魄究竟是為了貓的走失,還是為了不能原諒自己對于瘦瘦的所作所為呢?不論怎樣,作者沒有在這篇小說中制造一個完全冰冷的世界,而且他的感情投注卻是每位讀者都能夠感覺到,你可以說作者不決絕,但你沒有機會去指責作者的冷漠。如果順著這條線索解讀下來,那就是秋皮很清楚瘦瘦不是自己的兒子,但這個難言之隱又不能為外人所道,重壓讓他內(nèi)心變形而將很多情感轉移到貓的身上,這樣,瘦瘦可憐,秋皮不也是嗎?那么這對“父子”關系,可以比照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來解讀了,余華是直接表達了自己的溫情,而張學東是曲折的,但不論怎樣,兩者可能都觸及到中國民間社會中最核心的道義感和情感的表達方式。因此,我非?粗貜垖W東骨子里的那一絲溫情,是它們造就了當代文學中難得的“大雅”、“正聲”。如果把張學東的作品歸到關懷底層的序列中,作者未必愿意,但他的整個寫作難道不是時時寄托著這樣的關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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