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頤:戰(zhàn)爭、外交與社會變動
發(fā)布時間:2020-06-14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眾所周知,近代中國的歷史,是以大英帝國憑借其船堅炮利悍然發(fā)動侵華的鴉片戰(zhàn)爭為開端的!洞箝T口的陌生人--1839-1861年間華南的社會動亂》一書,便以第一、第二這兩次鴉片戰(zhàn)爭作為研究對象和背景。“大門”指廣州,“陌生人”即指以英國為代表的西方人。這本書的作者是美國伯克 利大學教授、曾任美國社會科學研究理事會主席的魏斐德(Frederic Evans Wakeman,Jr)先生。此書于1966 年出版,幾十年間學界創(chuàng)新不斷,各種新論迭出,但此書仍是美國中國近代史研究者的必讀之著,仍不斷被研究者引用,可見其分量之重。
以往對鴉片戰(zhàn)爭的研究,不是集中的軍事方面就是集中在外交、政治方面,而本書的獨特之處在于從社會史的觀點來論戰(zhàn)爭和外交史,即不是把戰(zhàn)爭、外交簡單孤立地視為僅是政治家之間的談判、陰謀、結盟、締約、毀約等一系列政治活動,而是從社會史的角度來研究外交(國家)-社會間彼此互相影響、制約的動態(tài)關系。作者主要不是正面研究鴉片戰(zhàn)爭和英國侵華史,而是以英國侵華的兩次鴉片戰(zhàn)爭為線索,研究了這一歷史時期廣州和廣東省的社會動態(tài),研究在這樣背景下廣東的各階級、各社會集團如官府、紳士、團練、農(nóng)民、宗族、秘密社團等對外國的態(tài)度、各自的活動、相互間的關系以及這些態(tài)度、活動和關系的變化,從而揭示中國近代史開始階段的某些趨勢。
除了清政府的“正規(guī)軍”以外,廣東地區(qū)的“團練”在反對英國侵略的鴉片戰(zhàn)爭中起了重要的作用,所以,本書首先對廣東的團練進行研究。研究表明,歷史上團練一直是地方士紳維護當?shù)刂伟驳闹匾M織力量,但官府對地方團練的態(tài)度卻頗感矛盾。一方面,根據(jù)儒學“民本”思想,團練正是“寓兵于民”的理想形式,在實際社會生活中團練對維護地方穩(wěn)定的作用的確重大,所以不能取締。但另一方面,團練卻又使本已不弱的紳士階層的力量更加強大,成為一支潛在能與“朝廷”分庭抗禮的武裝力量,極有威脅性,所以必須嚴格控制,必要時堅決取締。在鴉片戰(zhàn)爭中,由于“官兵”不足或它的戰(zhàn)斗力明顯低下,地方自發(fā)組織起來的團練在反侵略斗爭中作用明顯,因而引起了官方重視。林則徐較早意識到團練的作用,因而積極支持發(fā)展團練。但琦善到任后,看到團練發(fā)展迅速,惟恐其力量過于強大,于是不無驚慌地提出從福建調官方的“兵勇”比利用“團練”更佳,便大砍團練。然而當1841年3月面臨保衛(wèi)廣州的任務時,琦善亦不得不直下令恢復、組織團練。但是,當危機稍稍緩解時,朝廷又于1843年夏決定取消團練。但此時頗具實力的團練確已不是能任官府或興或滅的軟蛋,對朝廷的決定陽奉陰違,依然秘密存在。由于以后社會、政治危機的不斷加深,團練不久再度勃發(fā),力量越來越大。
隨著團練作用的增大,地方士紳的力量漸強,這就有可能破壞傳統(tǒng)“官-紳-民”社會結構間的平衡。作為“官-民”間的中介,士紳是中央集權不可缺少的力量。但如果地方士紳力量過大,官府勢必大權傍落,清政府是深諳此點的。作者寫道:“所以,不允許知識階層與群眾力量有過多接觸,是清朝政策中的主要之點,雖然這未明言。紳士可以幫助統(tǒng)治人民,但絕不允許他們掌握人民,最后利用人民。”然而如前所述,鴉片戰(zhàn)爭勢不可擋地增強了團練、士紳的力量,使廣東各種由來已久的“社學”也空前活躍。其中,最重要最著名的是由李芳領導、由數(shù)縣士紳捐助的“升平社學”。作者的分析表明,“社學”與“保甲”的不同之處在于保甲只是一種消極的控制機構,而不是積極的社會組織形式,“社學”才是一種跨村落的積極的社會組織形式,成為促進地區(qū)合作的關節(jié)點,擔任起諸如調解宗族械斗、爭訟,興辦團練等任務。但“清朝的皇帝們很久以來對那些非官方組織的地方活動抱有疑慮,由于社學是半官方的組織,同時口頭上和行動上都十分儒家化,它給社區(qū)的或紳士的活動提供了一個‘外殼’。”正是這種“外殼”,使社學能在對政府對非官方組織極端警惕的情況下長期存在,發(fā)展。
士紳階層的力量大增,使他們的對外態(tài)度對當?shù)卣賳T的對外政策發(fā)生了相當?shù)挠绊。他們恪守儒家信條,認為中國文化高于一切,堅決反對侵略,反對英國人進入廣州城。相對而言,商人的地位、力量卻要低得多小得多。廣州向來商業(yè)發(fā)達,尤其是準許對外貿(mào)易的唯一口岸,這種特殊地位使廣州商人格外富裕,有些特許與外國人做生意的行商甚至可用“富可敵國”來形容。因此,一些英國人曾認為他們不會那樣“排外”,認為他們有可能用自己的力量影響政府的對外政策。但實際上商人在這方面幾乎沒有任何影響,相反,一些商人為表忠誠還向政府捐錢捐物。對廣州公行制和商業(yè)發(fā)展的研究表明,廣州的商人雖然富有,社會地位卻并不高。與歐洲商人不同,“廣州的商人沒有成為一個向統(tǒng)治貴族挑戰(zhàn)的、獨立而強大的階級,而是成了與國家及其官員共生的階層。所謂有地位就是花錢買官,或是像有功名的紳士那樣花錢享受,而這兩種行為都消耗了資本!薄斑@樣,中國的商人總是卑躬屈膝于社會榮譽的象征--紳士”,“廣州的地方上流人士對這個城市及其商業(yè),似乎存在著一種持久的怨恨,發(fā)展著一種反城市主義,證明著廣州自己的不道德、衰落以至社會的無信無義!庇捎谒麄兣c外國人經(jīng)商、與其有著共同的商業(yè)利益,所以在鴉片戰(zhàn)爭中一直被官方和士紳認為是為一己之利而出賣國家的“漢奸”,頗惹眾怒。由于商人都居住在廣州市,所以更增加了大多住在鄉(xiāng)間的士紳、農(nóng)民對城市的反感、憎惡。甚至連一貫傾向妥協(xié)的琦善在給朝廷的奏折中也說:“除業(yè)為漢奸者更無庸議外,其余亦華夷雜處,習見為常,且率多與夷浹洽。”作者的分析表明:在這期間,“對廣東人說來,‘漢奸’一詞凝聚了所有以上描述的反對城市、反對商人、反對洋人的感情。鄉(xiāng)村紳士的純正和忠義行為將有農(nóng)民參加。”在這種情況下,商人是“避之惟恐不急”,對清政府并無自己的獨立的影響。
士紳的突然強大,迅速打破了傳統(tǒng)“官-紳-民”的社會結構,埋下了社會動蕩的種子。鴉片戰(zhàn)爭的后果之一是珠江流域的經(jīng)濟開始迅速向長江流域轉移,造成了這一地區(qū)的經(jīng)濟危機。這兩種因素疊加、耦合,就是諸如太平天國一類的農(nóng)民起義。這樣,本書就由對鴉片戰(zhàn)爭的研究自然而然地轉入對太平軍起義、凌十八起義和紅巾軍起義的原因、失敗及對廣東社會影響的研究。同樣,作者不是就事論事地研究起義的過程,而是通過深入分析,指出這一次次“華南社會的動亂”所造成的深遠的社會后果。紳權的過大,在農(nóng)村加大了兩極分化,“于是團練的作用也發(fā)生了變化。它不再是民眾自衛(wèi)和使公眾一致的手段,而成為其巨大的權力掌握在有錢的名人手中的社會控制機構。隨著這一進程,農(nóng)民變得憤憤不平。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加入超越宗的秘密社會!睙o疑,各種形式、各種類型的農(nóng)民造反將此起彼伏。而為了鎮(zhèn)壓農(nóng)民起義,清政府不得不更加借助、倚重地方士紳和團練,結果使其更加強大;
同時,對農(nóng)民起義的殘酷鎮(zhèn)壓,使農(nóng)民力量受到嚴重打擊。這樣,“廣州的紳士在社會上已沒有什么對手”,官府甚至把征稅的權力都轉讓給了士紳,攪亂了即有的租稅關系,“官-紳-民”的社會結構更加失衡、畸形。由此,士紳“拋開其名份與職能,變成了寄生階級。所有這些不公正都是19世紀中葉平衡破壞的直接結果。團練、反洋人主義以及造反破壞了政治、分裂了社會。革命幾乎是不可避免了!边@里,不能不使人想起若干年后“打倒土豪劣紳”這短短一句口號,對千千萬萬農(nóng)民竟有那樣巨大的動員作用。
鴉片戰(zhàn)爭的重要后果是社會結構的變化和社會轉型,但對這種變化的意義,清政府懵懂無知,也就根本不可能主動調整社會關系,不可能主動通過各階層利益的重新分配來整合社會各階層。結果必然是社會動亂,導致自己垮臺。因為社會轉型期也是社會各階層利益的重新分配期,即有的社會結構已被打亂,即有的社會控制形式已經(jīng)破壞,而各階層都想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社會矛盾很難不尖銳化,實際為社會動蕩準備好溫床。因此,如何主動調整各階層利益,建構良性的國家與社會關系、社會內(nèi)各階層關系,對國家與社會的發(fā)展實在是關系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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