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對傳統(tǒng)文化中的糟粕予以堅決剔除，糾正應試教育的惡弊，建立正確的文化闡釋體系，讓教科書開始說人話和說真話，讓所有的歷史空白都被正確的記憶所充填。讓每個公民在人格上獨立起來，成為有權力、義務和教養(yǎng)，善于反省和敢于反叛的理性責任主體。文化復蘇，從每個人獨立的反思開始。

　　中國文化現(xiàn)在正面臨著一系列的嚴峻問題。前年開始很多學者都在提文化復興的問題，出發(fā)點很好，但我沒有那么樂觀，我用的詞是“復蘇”。復蘇而已，復興之路太遠，因為我們今天沒有獲得文化復興的基本條件，比如，大批文藝復興式的天才、自由原創(chuàng)的環(huán)境、內在超越的精神信念、民間商人對藝術家的支撐，如此等等。但是局部的復蘇卻是有可能的。我今天想討論的話題是，今天的中國文化到底走到了什么地步？問題究竟出在哪里？我們如何來完成文化復蘇的使命？

　　文化在文明構造中的意義

　　長期以來，我們一直以為衡量經(jīng)濟發(fā)展的主要尺度是產(chǎn)值，直到這幾年才開始發(fā)現(xiàn)GDP不是最重要的，最要緊的是軟實力，也就是文化的代名詞。而文化不是一個抽象的東西，它的核心其實就是我們的日常生活方式，并且從我們的床、我們的餐桌和我們的閱讀方式開始。

　　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認識到強調GDP的弊端，我在這里不想多講，其實大家都知道這個道理，例證就是文化沙漠——新加坡。

　　新加坡一直被認為是華人經(jīng)濟發(fā)展的重要標桿，但是跟臺灣相比，它就是一個文化沙漠。這些年來，新加坡自稱是“儒家國家”，其實新加坡長期排斥華語，社會中上層人才都由英語學校提供，而從華語學校畢業(yè)的那些人，也就是“華校生”，他們只能是最底層的、地位卑微的藍領。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上世紀90年代，新加坡突然發(fā)現(xiàn)，利用“儒家社會”這個概念，可以重新打造國家形象。于是開始宣傳新加坡是儒家文化國家。但我們仔細觀察后就會發(fā)現(xiàn)，一方面，英語占主導地位，但卻是最膚淺表層的英語文化，基督教的核心精神根本沒有扎根，另一方面，華語和華夏文化遭到打壓，這種雙重的膚淺化，導致新加坡的文學、電影、電視、戲劇都呈現(xiàn)為沙漠形態(tài)。新加坡華文作協(xié)主席寫出來的東西，甚至還不如我們大學中文系培養(yǎng)的學生。這和臺灣真有天壤之別。

　　新加坡確實有過很強的經(jīng)濟實力，一度號稱“亞洲四小龍”之一。但它的后續(xù)發(fā)展已經(jīng)面臨問題，新加坡的實力正在衰退，這是因為它失去了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文化動力。近年來它在中國大陸到處招募文化人才，試圖改變這種沙漠化狀況，但為時可能已經(jīng)太晚。任何人文種籽的生長，都需要漫長的時間。

　　衡量“軟實力”還有一個檢驗標準，就是民族創(chuàng)新創(chuàng)意能力。創(chuàng)造力實際上是民族實力的軸心，但是我們的創(chuàng)造力在嚴重衰退，我們是全球最大的山寨版國家，絕大多數(shù)產(chǎn)品依靠復制、模仿和抄襲，因為經(jīng)濟成本和時間成本最低。當然，日本和韓國都經(jīng)歷過這種模仿期。但是他們很快就轉向了創(chuàng)新。日本現(xiàn)在是全球科技創(chuàng)新力最強的國家，發(fā)明專利遠遠超過美國，壟斷了整個高科技創(chuàng)新領域，而且文化創(chuàng)意力也很亮眼。毫無疑問，什么時候中國成為科技創(chuàng)新和文化創(chuàng)意的大國，那么中國就成了真正偉大的國家。

　　去年微軟企圖通過黑屏來解決中國用戶的盜版問題，很多人憤怒聲討，我也很不愉快，因為大家都用盜版軟件慣了。但是回過來理性地想一想，這其實是在逼著我們走自主創(chuàng)新的道路。就因為過于依賴模仿和剽竊，我們的創(chuàng)造力才會日益萎縮。感謝微軟，現(xiàn)在我們終于有了創(chuàng)新的歷史契機。

　　中國文化的弊端

　　在大力弘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同時，必須要看到它的弊端，如果不看到弊端，連那些垃圾都要一起繼承的話，那么我們的文化復蘇，就會出現(xiàn)嚴重的偏差。這里我只想列舉四個弊端來加以說明。

　　第一個弊端，是帝國專制制度對奴性的培育，以致獨立人格無法確立。我們今天的體制，總是習慣于把成人當作兒童、而將兒童當作成人，由此塑造著“開襠褲人格”。穿文化開襠褲的時間過長，導致兒童人格發(fā)育不全，缺乏自制力，以致在網(wǎng)絡上隨地大小便，制造了大量穢語暴力。

　　第二個是儒家教義對終極信仰的制止。它把所有人的關系限定在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放棄了人和自然的和諧關系，也放棄了人和神的關系，放棄了內在的超越和終極關懷。儒家現(xiàn)實主義也不需要想象，“子不語怪力亂神”，拒絕言說神話和童話，以致中國上古的起源神話蕩然無存。一個民族沒有自己開創(chuàng)性的神話以及對未來的想象，這個民族就迅速老化，大步走向了世故與厚黑。

　　第三是流氓傳統(tǒng)對核心價值的瓦解。流氓是中國文化非常重要的特色，這個流氓不是我們講的那個司法定義的流氓，我講的流氓是中性的，是人在身份喪失之后的那種狀態(tài)。如今機場書店里賣的那些暢銷書，大多是教你如何厚黑地生活，教你怎么利用陰謀和權術去戰(zhàn)勝對方，這些都是流氓主義的教科書。這種強大的流氓意識形態(tài)，支配了中國人的日常生活。

　　第四是形象思維對科學理性的拒斥。形象思維很重要，但它和科學理性不能對立起來，但是中國人是把它們對立起來了，由于這種排斥，長期以來我們的科學思維和理性精神得不到發(fā)育，始終處于低幼狀態(tài)。這就是為什么中國本土受教育的學者無法拿到諾貝爾科技獎的原因。而社會理性的發(fā)育不良，也導致公共平臺傾斜，無法建立良性循環(huán)的對話形態(tài)。

　　漢文化傳統(tǒng)的三次顛覆和復蘇

　　我們講的中國文化，通常是狹義地指稱漢文化。漢文化傳統(tǒng)的第一次顛覆，是秦始皇的焚書坑儒。當然，這一次實際上比較有限，它的毀壞性被歷史學家夸大了，當時其實也就坑了460多個儒生而已。而且所謂儒生主要是術士，煉長生不老丹藥和春藥的，跟儒家沒什么關系。始皇帝自幼身體有殘障，尤其渴望永生，但仙丹吃了沒用，一怒之下，就把他們全活埋了。秦始皇沒有燒科技書，燒的主要是文藝和歷史書，自然也包括當時盛行的創(chuàng)世紀神話。所以漢朝出現(xiàn)了《山海經(jīng)》，大家都很震驚，其實它不過就是拼湊起來的環(huán)球地理與民族神話的碎片而已。漢是個偉大的時代，做了大量的文獻收集、整理和闡釋工作，先秦文明開始逐漸復蘇。

　　第二次是元代的異族大圍剿和明代的文化復蘇。宋代之后，中國文化已經(jīng)達到了高潮，尤其是器物文明，而且全球貿易也非常發(fā)達。但到了元代，盡管版圖和貿易還在不斷擴張，但是漢文化卻嚴重凋敝，僅以文學為例，它只能以大眾文學的樣式，茍活在酒肆和戲欄里，就像我們今天的歌廳。明代知識分子在宋明理學的支持下，跟嚴厲的專制政府展開了艱苦的抗爭，同時也學會了隱忍和退讓，一直退隱到江南去建立家園，從而發(fā)展出詩意的江南園林，這對中國文化的復蘇是至關重要的，因為江南園林是包羅萬象的活生生的文化堡壘，從器物、日常生活方式和藝術形態(tài)，全面復蘇和推進了中國文化體系。

　　第三次是20世紀以來的文化大圍剿和當下文化復蘇運動。這場文化圍剿以“文革”為高潮�！拔母铩敝斜粴�棄的器物之多，秦始皇跟它比起來，真的是小巫見大巫了。圓明園是被西方入侵者焚毀的，但“文革”究竟燒了多少個圓明園呢？我們每個中國人家里，都有一座小小的圓明園，都在那時被付之一炬了。還有，人的愛、尊嚴、自由、教養(yǎng)、藝術、語言方式，所有這些東西都蕩然無存，這是精神的圓明園啊。人和人之間，只剩下嚴酷的斗爭關系。我記得，那時我們和親戚朋友都不敢來往，整天躲在家里，拉著窗簾，因為每天都可能被抄家和揪斗。那種如履薄冰的恐懼感，是你們今天所無法想象的。就在“文革”結束的那一刻，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面對的，是一座歷史上龐大的絕無僅有的廢墟，這才重新開始艱苦地修復。但這場修復運動，又伴隨著新的毀損。

　　改革開放以來，一方面我們在恢復高考制度，重新印刷出版在“文革”中被焚毀的圖書，但是另一方面，我們又總是以現(xiàn)代化和消費主義的名義，摧毀著舊建筑和傳統(tǒng)道德，摧毀器物文明和倫理文明。

　　這種摧毀首先體現(xiàn)在個人自由和獨立人格的缺失上。應試教育在其間起了強大的推波助瀾作用。所謂應試教育制度，就是所有的教育，都以考試為最高目標。當然考試的確非常重要，但它只是用來衡量教育質量的一種手段而已。現(xiàn)在這個被顛倒了，教育手段成了目標，而教育目標則異化成了手段。這種本末倒置成了當下教育體制的最大弊端。學生只要記住老師設定的標準答案就夠了，而調查、研究、思辨、反思、質疑、批判，全部都被省略了，而這些恰恰就是人本主義精神中最重要的東西。片面、簡單、被動的接受，大面積地塑造著奴性和功利主義，迫使學生逐步喪失獨立思考的能力。其次是公平與民主，因為權力壟斷和資源壟斷，這些東西也都喪失了。再次是社會正義，對嚴重的社會不公現(xiàn)象，大家的反應越來越冷漠。到了裝聾作啞的程度。最后是漠視公共道德，把損害他人利益作為尋求個人利益最大化的前提。

　　這些普遍價值的危機，還導致了另一個結果——源于儒釋道的三大本土核心價值遭到毀棄。儒家精神強調人的教養(yǎng)和禮儀，“禮”是儒家和“仁”并列的概念，而我們卻越是粗鄙、越是無禮越好。這種粗鄙美學上升為我們的國家美學。與自然的和諧是道家的基本價值觀，而我們一直把破壞生態(tài)贊美成“人定勝天”，直到今天還有所謂的“科學院院士”在胡謅這種反科學理論。整個華夏民族都置身于破壞生態(tài)的嚴重后果中。以善為本，這是佛家的精神，結果卻變成以階級斗爭為美，與人斗其樂無窮。于是，人們不僅摧毀了人類的共同價值，也摧毀了民族自身的核心價值。

　　中國文化的若干危機

　　鑒于這樣的背景，我們不得不面對中國文化的多重危機。

　　第一是身體文化的過度膨脹。身體和靈魂的解放是應該對應的。過去對身體太壓抑，后來卻走向反面，變成放縱過度和娛樂過度，而心靈和精神領域卻在急劇萎縮。

　　第二是道德體系的崩潰，典型的例子就是全民造假，從食品到藝術都在造假。其中假唱是最典型的藝術造假，卻能在中國橫行20多年，也算是一種文化奇跡吧。

　　第三是審美感知體系的退化。現(xiàn)在交響樂早沒人聽了，要聽的都是流行歌曲，加上MP3的這種扁平的二維聲音，取代了渾厚的多層次的聲音織體，由此導致藝術知覺的退化。這是藝術感知力全面下降的象征。文學也是如此，對于作品的好壞失去了判斷的尺度，所以讀者很容易被忽悠，幾個媒體一頓猛炒，就能把一堆垃圾炒成杰作。各種電影大片云集，但沒有提供必要的文化享受。恰恰相反，每一次都成為一場視覺災難。這兩年稍微好一些，大片有所進步，前兩年我們看《英雄》、《十面埋伏》，都是受罪的感覺，到了看《無極》的時候，差不多就該陷入昏迷了。新拍的《梅蘭芳》繼續(xù)在胡編個人史，掩飾歷史真相。但奇怪的是，這些大片居然還能制造出票房奇跡。要不是文化出了問題，又怎么解釋這種荒謬的現(xiàn)象？

　　第四是教育體系的扭曲。這點我不再多說了。

　　第五是知識體系的混亂。很多記憶被蓄意制造了空白。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創(chuàng)傷記憶，“文革”就是我們最重要的創(chuàng)傷記憶。一個健康的民族不應該回避歷史的滄桑，恰恰相反，應該借助反思來獲得民族生長的動力，這種記憶和反思是自我進化的重要財富。但是現(xiàn)在它被抽空了，成為歷史的盲點�？偟膩碇v，我們的整個文化智力曲線在急劇下降，而這跟記憶空白化、知識謊言化有很大關系。

　　這種情況導致了第六個危機——思想和信仰的瓦解�！拔母铩焙笪覀兺蝗幌萑肓诵叛鑫�機，北島的詩歌明確喊出了“我不相信”的口號，到80年代，信仰危機非但沒有改善，反而惡化成了信念危機。到21世紀，事態(tài)還在繼續(xù)惡化，在信仰和信念都喪失了之后，出現(xiàn)了更低層和更深刻的信任危機。每天早上我端起那杯牛奶時都會想一下︰它值得我信任嗎？它是不是有毒呢？有的作家甚至提出了左手不信任右手的命題。人的各個肢體或器官之間，人和物之間、人和人之間，都出現(xiàn)了普遍的信任危機。這難道不是一種嚴重的社會病態(tài)嗎？

　　傳統(tǒng)文化復蘇的幾個熱點

　　正是在文化危機的背景下，出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化的復蘇和拯救運動，出現(xiàn)了儒學熱、國學熱和大師熱。國學變成一種生意經(jīng)，開一個星期的國學課程，學費昂貴，舉辦者可以賺入大筆銀子，成了一個狂熱的盈利模式。一方面大師林立，一方面文化退化，這情形是不是很荒謬呢？上海市政府封了余作家為大師，結果遭到了普遍的質疑，最近又有位大師出了問題，那就是文老先生。在分封大師的時刻，標準出了嚴重偏差。人們忽略了其必須具備的重要稟性——強大的文化原創(chuàng)力、價值體系的構建力。大師不應該只是一個學術闡釋者。但人們今天封的所謂“大師”，其實都是闡釋者而已，季老先生甚至連“中國學”的闡釋者都不是，他只是印度學的闡釋者而已，媒體給他戴上“國學大師”桂冠，邏輯上根本講不通。(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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