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建:政治倫理,究為何物
發(fā)布時間:2020-06-19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近有“老同志”談“政治倫理”。政治倫理,究為何物,這里不妨以一段歷史故實補。
還是在1914年,章士釗有一篇談?wù)蝹惱淼奈恼,叫《政本》,其開頭曰:“為政有本,本何在?曰在有容!边@里的“政”不是指專制政治,而是現(xiàn)代議會框架中的政黨政治。如果說以往的專制政治是不寬容的政治(或者反過來,政治不寬容本身就表現(xiàn)為專制),那么,政黨政治之所以存在,必賴兩黨之間的互相寬容。因此,章士釗把“寬容”視為政黨政治的根本,實乃肯綮之言。作為現(xiàn)代政治形態(tài)的政黨政治,彼此以議會為依憑,以競選為運動,又以執(zhí)政為目標。如果脫離議會框架,即使從事政治運動,也不過是政治社團,而非政黨。很顯然,議會中的政黨是由于政見不同(包括利益不同)而形成的政團組織,如果它們之間不能相容,甚至必欲置對方于死地,那么,政黨政治將不復存在。在這個意義上,寬容不僅是政黨政治的根本,同時也是各種政黨必須恪守的最基本的政治倫理(“倫”者,關(guān)系也,這里是指政黨之間的關(guān)系;
“理”乃是此一關(guān)系中的基本準則)。
本土的政黨政治肇始于1912年之后的共和制,當時國會里有兩大政黨彼此頡頏,一是占議席最多的國民黨,一是由幾個小黨合起來并由梁啟超為其主持的進步黨。這兩黨前世今生都堪為政敵。1914年,國民黨已由議會性質(zhì)的政黨重新退回為同盟會性質(zhì)的革命黨。章士釗作《政本》其實是對國民黨提出的批評,不僅意在為其教訓,更是為政黨政治陳辭:“雖黨人失敗,是否全由新舊社會之不相容,尚待推論,而彼未能注意于利益不同之點,極力為之調(diào)融,且挾其成見,出其全力,以強人同己,使天下人才盡出己黨而后快。又其中有所謂暴力分子者,全然不負責任,肆口謾罵,用力擠排,語若村嫗,行同無賴,因之社會之情以傷,陰謀之局以起,則事實俱陳,無可掩也。”章士釗與國民黨淵源很深,雖不入國民黨,卻往往站在國民黨一邊,因此他的批評來自于他對國民黨的深切了解。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民初國會兩大黨的政治表現(xiàn),就其從前便可察知其后。明月有瑕,則流水有緇;蛟S兩黨都有問題,但顯然國民黨的問題更形嚴重。國民黨的前身是1905年成立于日本的同盟會,梁氏進步黨的前身是1907年亦成立于日本的政聞社。這一“會”一“社”按章士釗的看法不是政黨是前政黨。當時同盟會成立,宗旨就是推翻清政府。政聞社不然,意不在推翻滿清而是逼它立憲。這兩個政團一個是革命黨,一個是立憲黨,彼此政見自然相反,甚至水火不容。其抗斗之勢,不但從清末帶進民國;
而且它們作為政黨前的表現(xiàn)也直接塑造了它們后來的政治性格。
丁文江、趙豐田所編的《梁啟超年譜長編》中有政聞社成立的記載,其中錄有梁啟超的朋友徐佛蘇的《記梁任公先生逸事》片段,它更具體地記載了政聞社成立時同盟會與政聞社的沖突:“政聞社于清光緒丙午秋成立于日本東京,會員約一千五百人,均系留學生,在錦輝館開成立會,選推職員百余人。梁先生演說約二時余,暢論‘世界各國政治革命不注重國內(nèi)種族問題’之理由及‘政黨政治’之先例。演說未畢,突遇同盟會人張繼氏率領(lǐng)廿余人闖入會場,直撲演臺。梁先生神容鎮(zhèn)靜,口不輟演。旋經(jīng)在場日警勸阻,反對黨人出場!毙焓喜辉诂F(xiàn)場,他的記述在年份上有誤。作為參照,這里不妨再看看同盟會自己的敘述,它是由勝利一方書寫的,得意之狀溢于文表:
陽歷十月十七日,政聞社員大會于錦輝館,謀立憲也。社以蔣智由為魁,而擁護梁啟超。啟超往,徒黨幾二百人,他赴會者亦千人,又召日本名士八輩為光寵,犬養(yǎng)毅者,其氣類相同者也。革命黨員張繼、金剛、陶成章等亦往視之。梁啟超登,力士在后,與會者以次坐,政聞社員在前,革命黨員在政聞社員后,他留學生在革命黨員后。啟超說國會議院等事;
且曰:“今朝廷下詔刻期立憲,諸君子宜歡喜踴躍!闭Z未卒,張繼以日本語厲聲叱之曰:“馬鹿”。起立,又呼曰:“打”。四百余人奔而前,啟超跳,自曲樓旋轉(zhuǎn)而墜,或以草履擲之,中頰。張繼馳詣壇上,政聞社員持幾格之,金明自后搤其肩,格者僵,繼得上。眾拊掌歡呼,聲殷天地。
不愧是章太炎的手筆,題目是《記政聞社員大會破壞狀》,這其實更是一份政治不寬容的自供狀。革命與立憲,是政見不同,辯論無妨。但對方成立社團是對方結(jié)社自由,并不能因為對方反對自己,便以暴力手段去破壞。一聲“馬鹿”,竟不知政治寬容為何物。在《政本》中,章士釗引英儒梅因之言:“政黨之德,首在聽反對黨之意見流行”。同盟會是革命黨,一貫唯我獨革,不但聽不得反面意見,甚至容不得對方的存在。此種砸場之類的行為,如以現(xiàn)代政黨的尺度衡量,只能判為沒有黨品,不講黨德,更無黨量。一個政治社團在政黨之前便無視甚至不知政治倫理,而是殘酷斗爭,無情打擊;
那么,它在執(zhí)政之后,走向不寬容的專制便在邏輯之中。
在這次全武行的鬧劇中,反觀政聞社,乃有可稱道處。據(jù)“梁譜”:“頃刻,當?shù)鼐L復率警卒十余人到場查詢敵派擾亂情形,……以便決定是否以法律解決此事。當時梁先生深恐吾國人因政見不同之細故,致煩外國官廳之傳訊,乃派會友向日警力白會中之稍稍紛擾,純系本會中人偶起爭論之故,既非他黨來襲,亦未毀物毆人,請貴廳勿介意此事。日警唯唯而退。后來日本名流及報紙頗贊美梁先生之有‘政治德量’云!
此處的“政治德量”即政治寬容。梁啟超及其立憲黨乃一代君子,頗具現(xiàn)代政黨的政治風范,而它的對手革命黨卻缺乏此種風度。這不奇怪,革命本身就是最專制的東西,否則革命也無以成功;
因此,寬容注定是它的排斥物。20世紀是革命的世紀,不是立憲的世紀。政治寬容作為最基本的政治倫理,有人一輩子從事政治,卻不知其為何物,也就不足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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