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孤獨的價值
發(fā)布時間:2020-06-19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我很有興味地讀完了英國醫(yī)生安東尼•斯托爾所著的<孤獨》一書。在我的概念中,孤獨是一種具有形而上意味的人生境遇和體驗,為哲學家、詩人所樂于探究或描述。我曾擔心,一個醫(yī)生研究孤獨,會不會有職業(yè)偏見,把它僅僅視為一種病態(tài)呢?令我滿意的是,作者是一位有著相當人文修養(yǎng)的精神科醫(yī)生,善于把開闊的人文視野和精到的專業(yè)眼光結(jié)合起來,因此不但沒有抹殺、反而更有說服力地揭示了孤獨在人生中的價值,其中也包括它的心理治療作用。
事實上,精神科醫(yī)學的傳統(tǒng)的確是把孤獨僅僅視為一種病態(tài)的。按照這一傳統(tǒng)的見解,親密的人際關系是精神健全的最重要標志,是人生意義和幸福的主要源泉甚至唯一源泉。反之,一個成人倘若缺乏建立親密的人際關系的能力,便表明他的精神成熟進程受阻,亦即存在著某種心理疾患,需要加以治療。斯托爾寫這本書的主旨正是要反對這種偏頗性,在自在肯定人際關系的價值的同時,著重論證了孤獨也是人生意義的重要源泉,對于具有創(chuàng)造天賦的人來說,甚至是決定性的源泉。
其實,對孤獨的貶損并不限于今天的精神科醫(yī)學領域。早在《伊利亞特》中,荷馬已經(jīng)把無家無邦的人斥為自然的棄物。亞里士多德在他的《政治學》中據(jù)以發(fā)揮,斷言人是最合群的動物,接著說出了一句名言:“離群索居者不是野獸,便是神靈!边@話本身說得很漂亮,但他的用意是在前半句,拉扯開來大做文章,壓根兒不再提后半句。后來培根引用這話時,干脆說只有前半句是真理,后半句純屬邪說。既然連某些大哲學家也對孤獨抱有成見,我就很愿意結(jié)合著讀斯托爾的書的心得,來說一說我對孤獨的價值的認識。
交往和獨處原是人在世上生活的兩種方式,對于每個人來說,這兩種方式都是必不可少的,只是比例很不相同罷了。由于性格的差異,有的人更愛交往,有的人更喜獨處。人們往往把交往看作一種能力,卻忽略了獨處也是一種能力,并且在一定意義上是比交往更為重要的一種能力。反過來說,不善交際固然是—種遺憾,不耐孤獨也未嘗不是一種很嚴重的缺陷。
從心理學的觀點看,人之需要獨處,是為了進行內(nèi)在的整合。所謂整合,就是把新的經(jīng)驗放到內(nèi)在記憶中的某個恰當位置上。唯有經(jīng)過這一整合的過程,外來的印象才能被自我所消化,自我也才能成為一個既獨立又生長著的系統(tǒng)。所以,有無獨處的能力,關系到一個人能否真正形成一個相對自足的內(nèi)心世界,而這又會進而影響到他與外部世界的關系。斯托爾引用溫尼考特的見解指出,那種缺乏獨處能力的人只具有“虛假的自我”,因此只是順從、而不是體驗外部世界,世界對于他僅是某種必須適應的對象,而不是可以滿足他的主觀性的場所,這樣的人生當然就沒有意義。
事實上,無論活得多么熱鬧,每個人都必定有最低限度的獨處時間,那便是睡眠。不管你與誰同睡,你都只能獨自進入你的夢鄉(xiāng)。同床異夢是一切人的命運,同時卻也是大自然的恩典,在心理上有其必要性。據(jù)有的心理學家推測,夢具有與獨處相似的整合功能,而不能正常做夢則可能造成某些精神疾患。另一個例子是居喪。對喪親者而言,最重要的不是他人的同情相勸慰,而是在獨處中順變。正像斯托爾所指出的:“這種順變的過程非常私密,因為事關喪親者與死者之間的親密關系,這種關系別人沒有分享過,也不能分享。”居喪的本質(zhì)是面對亡靈時“一個人內(nèi)心孤獨的深處所發(fā)生的某件事”。如果人為地壓抑這個哀傷過程,則也會導致心理疾病。
關于孤獨對于心理健康的價值,書中還有一些有趣的談論。例如,對外界刺激作出反應是動物的本能,“不反應的能力”則是智慧的要素。又例如,“感黨過!钡牡満Σ⒉粊営凇案杏X剝奪”?傊覀儾荒芤活^扎在外部世界和人際關系里,而放棄了對內(nèi)在世界的整合。斯托爾的結(jié)論是:內(nèi)在的心理經(jīng)驗是最奧妙、最有療效的。榮格后期專門治療中年病人,他發(fā)現(xiàn),他的大多數(shù)病人都很能適應社會;
且有杰出的成就,“中年危機”的原因就在于缺少內(nèi)心的整合,通俗地說,也就是缺乏個性,因而仍然不免感覺人生的空虛。他試圖通過一種所謂“個性化過程”的方案加以治療,使這些病人找到真正屆于自己的人生意義。我懷疑這個方案是否當真有效,因為我不相信一個人能夠通過心理治療而獲得他本來所沒有的個性。不過,有一點倒是可以確定的,即個性以及基本的孤獨體驗乃是人生意義問題之思考的前提。
人類精神創(chuàng)造的歷史表明,孤獨更重要的價值在于孕育、喚醒和激發(fā)了精神的創(chuàng)造力。我們難以斷定,這一點是否對所有的人都適用,抑或僅僅適用于那些有創(chuàng)造天賦的人。我們至少應該相信,凡正常人皆有創(chuàng)造力的潛質(zhì),區(qū)別僅在量的大小而已。
一般而論,人的天性是不愿忍受長期的孤獨的,長期的孤獨往往是被迫的。然而,正是在被迫的孤獨中,有的人的創(chuàng)造力意外地得到了發(fā)展的機會。一種情形是牢獄之災,文化史上的許多傳世名作就誕生在牢獄里。例如,波伊提烏斯的《哲學的慰藉》,莫爾的《纖解憂愁之對話》,雷利的《世界史》,都是作者在被處死刑之前的囚禁期內(nèi)寫作的。班揚的《天路歷程》、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記》也是在牢獄里醞釀的。另一種情形是疾病。斯托爾舉了耳聾造成的孤獨的例子,這種孤獨反而澈發(fā)了貝多芬、戈雅的藝術想象力。在疾病促進創(chuàng)作方面,我們可以續(xù)上一個包括尼采、普魯斯特在內(nèi)的長長的名單。太史公所說“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等等,也涉及了牢獄和疾病之災與創(chuàng)作的關系,雖然他更多地著眼于苦難中的發(fā)憤。強制的孤獨不只是造成了一種必要,迫使人把被壓抑的精力投于創(chuàng)作,而且我相信,由于牢獄或疾病把人間紛繁的世俗生活拉開了距離,人是會因此獲得看世界和人生的一種新的眼光的,而這正是孕育出大作品的重要條件。
不過,對于大多數(shù)天才來說,他們之陷于孤獨不是因為外在的強制,而是由于自身的氣質(zhì)。大體說來,藝術的天才,例如作者所學的卡夫卡、吉卜林,多是憂郁型氣質(zhì),而孤獨中的寫作則是一種自我治療的方式。如同一位作家所說“我寫憂郁,是為了使自己無暇憂郁!爸皇且婚_始作為一種補償?shù)膶懽,后來便獲得了獨立的價值,成了他們樂在其中的生活方式。創(chuàng)作過程無疑能夠抵御憂郁,所以,據(jù)精神科醫(yī)生們說,只有那些創(chuàng)作力衰竭的作家才會找他們?nèi)ブ尾。但是,?jù)我所知,這時候的憂郁往往是不治的,這類作家的結(jié)局不是潦倒便是自殺。另一類是思想的天才,例如作者所舉的牛頓、康德、維持根斯坦,則相當自覺地選擇了孤獨,以便保護自己的內(nèi)在世界,可以不受他人干擾地專注于意義和秩序的尋求。這種專注和氣功狀態(tài)有類似之處,所以,包括這三人在內(nèi)的許多哲學家都長壽,也許不是偶然的。
讓我回到前面所引的亞里士多德的名言。一方面,孤獨的精神創(chuàng)造者的確是野獸,也就是說,他們在社會交往的領域里明顯地低于一般人的水平,不但相當無能,甚至有著難以克服的精神障礙。在社交場合,他們往往笨拙而且不安。有趣的是,人們觀察到,他們倒比較容易與小孩或者動物相處,那時候他們會感到輕松自在。另一方面,他們卻同時又是神靈,也就是說,他們在某種意義上已經(jīng)超出和不很需要通常的人際交往了,對于他們來說,創(chuàng)造而不是親密的依戀關系成了生活意義的主要源泉。所以,還是尼采說得貼切,他在引用了“離群索居者不是野獸,便是神靈”一語之后指出:亞里士多德“忽略了第三種情形:必須同時是二者——哲學家……
孤獨之為人生的重要體驗,不僅是因為唯有在孤獨中,人才能與自己的靈魂相遇,而且是因為唯有在孤獨中,人的靈魂才能與上帝、與神秘、與宇宙的無限之謎相遇。正如托爾斯泰所說。在交往中,人面對的是部分和人群,而在獨處時,人面對的是整體和萬物之源。這種面對整體和萬物之源的體驗,便是一種廣義的宗教體驗。
在世界三大宗教的創(chuàng)立過程中,孤獨的經(jīng)驗都起了關鍵作用。釋迦牟尼的成佛,不但是在出家以后,而且是在離開林中的那些苦行者以后,他是獨自在雅那河畔的菩提樹下連曰冥思,而后豁然徹悟的。耶穌也是在曠野度過了40天,然后才向人宣示救世的消息。穆罕默德在每年的齋月期間,都要到希拉山的洞窟里隱居。
我相信這些宗教領袖決非故弄玄虛。斯托爾所學的例子表明,在自愿的或被迫的長久獨居中,一些普通人同樣會產(chǎn)生一種與宇宙融合的“忘形的一體感”,一種“與存在本身交談”的體驗。而且,曾經(jīng)有過這種體驗的人都表示,那些時刻是一生中最美妙的,對于他們的生活觀念發(fā)生著永久的影響。一個人未必因此就要飯依某一宗教,其實今日的許多教徒并沒有真正的宗教體驗,一個確鑿的證據(jù)是,他們不是在孤獨中,而必須是在寺廟和教堂里,在一種實質(zhì)上是公眾場合的儀式中,方能領會一點宗教的感受。然而,這種所謂的宗教感,與始祖?zhèn)冊诠陋氈懈形虻木辰缫呀?jīng)風馬牛不相及了。
真正的宗教體驗把人超拔出俗世瑣事,倘若一個人一生中從來沒有過類似的體驗,他的精神視野就未免狹隘。尤其是對于一個思想家來說,這肯定是一種精神上的缺陷。一個恰當?shù)睦邮歉ヂ逡恋。在與他的通信中,羅曼•羅蘭指出:宗教感情的真正來源是“對永恒的一種感動,也就是一種無邊無際的大洋似的感覺”。弗洛伊德承認他毫無此種體驗,而按照他的解釋,所謂與世界合為一體的感覺僅是一種逃避現(xiàn)實的自欺,猶如嬰兒在母懷中尋求安全感一樣,屬于精神退化現(xiàn)象。這位目光銳利的醫(yī)生總是習慣于把一切精神現(xiàn)象還原成心理現(xiàn)象,所以,他誠然是一位心理分析大師,卻終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大思想家。種價值好像是留給人生的最后一個階段的。他寫道:“雖然疾病和傷殘使老年人在肉體上必須依賴他人,但是感情上的依賴卻逐漸減少。老年人對人際關系經(jīng)常不大感興趣,較喜歡獨處,而且漸漸地較專注于自己的內(nèi)心!弊髡唢@然是贊賞這一變化的,因為它有助于老年人擺脫對人世的依戀,為死亡做好準備。
中國的讀者也許會提出異議。我們目睹的事實是,今天中國的老年人比年輕人更喜歡集體活動,他們聚在一起扭秧歌,跳交誼舞,活得十分熱鬧,成為中國街頭一大景觀。然而,凡是到過歐美的人都知道,斯托爾的描述至少對于西方人是準確的,那里的老年人都很安靜,絕無扎堆喧鬧的癖好。他們或老夫老妻作伴,或單獨一人,坐在公園里曬太陽,或者作為旅游者去看某處的自然風光。當然,我們不必在中西養(yǎng)老方式之間進行褒貶。老年人害十自孤獨或許是情有可原的,孤獨使他們清醒地面對死亡的前景,而熱鬧則可使他們獲得暫時的忘卻和逃避。問題在于,死亡終究不可逃避,而有尊嚴地正視死亡是人生最后的一項光榮。所以,我個人比較欣賞西方人那種平靜度過晚年的方式。
對于精神創(chuàng)造者來說,如果他們能夠活到老年,老年的孤獨心境就不但有助于他們與死亡和解,而且會使他們的創(chuàng)作進入一個新的境界。斯托爾舉了貝多芬、李斯特、巴赫、勃拉姆斯等一系列作曲家的例子,證明他們的晚年作品都具有更加深入自己的精神領域、不太關心聽眾的接受的特點。一般而言,天才晚年的作品是更空靈、更超脫、更形而上的,那時候他們的靈魂已經(jīng)抵達天國的門口,人間的好惡和批評與他們無關了。歌德從38歲開始創(chuàng)作〈浮士德〉,直到臨死前夕即他82歲時才完成,應該不是偶然的。
1997年10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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