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的散文
發(fā)布時間:2017-01-26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徐志摩的散文篇一:徐志摩散文《家德》
徐志摩散文《家德》
家德住我們家已有十多年了。他初來的時候嘴上光光的還算是個壯夫,頭上不見一莖白毛,挑著重擔到車站去不覺得乏。
逢著什么吃重的工作他總是說“我來!”他實在是來得的。現(xiàn)在可不同了。誰問他“家德,你怎么了,頭發(fā)都白了?”他就回答“人總要老的,我今年五十八,頭發(fā)不白幾時白?”他不但發(fā)白,他上唇疏朗朗的兩披八字胡也見花了。
他算是我們家的“做生活”,但他,據(jù)我娘說,除了吃飯住,卻不拿工錢。不
是我們家不給他,是他自己不要。打頭兒就不要!拔揖鸵燥堊。彼f,我記得有一兩回我因為他替我挑行李上車站給他錢,他就瞪大了眼說,“給我錢做什么?”我以為他嫌少,拿幾毛換一塊圓錢再給他,可是他還是“給我錢做什么?”更高聲的抗議。你再說也是白費,因為他有他的理性。吃誰家的飯就該為誰家做事,給我錢做什么?
但他并不是主義的不收錢。鎮(zhèn)上別人家有喪事喜事來叫他去幫忙的做完了有賞封什么給他,他受!拔医裉煊‘摸了’錢了,”他一回家就欣欣的報告他的伙伴。他另的一種能耐,幾乎是專門的,那叫做“贊神歌”。誰家許了愿請神,就非得他去使開了他那不是不圓潤的粗嗓子唱一種有節(jié)奏有頓挫的詩句贊美各種神道。奎星、純陽祖師、關帝、梨山老母,都得他來贊美。小孩兒時候我們最愛看請神,一來熱鬧,廳上擺得花綠綠點得亮亮的,二來可以借口到深夜不回房去睡,三來可以聽家德的神歌。樂器停了他唱,唱完樂又作。他唱什么聽不清,分得清的只“浪溜圓”三個字,因為他幾乎每開口必有浪溜圓。
他那唱的音調就像是在廳的頂梁上繞著,又像是暖天細雨似的在你身上勻勻的灑,反正聽著心里就覺得舒服,心一舒服小眼就閉上,這樣極容易在媽或是阿媽的身上靠著甜甜的睡了。到明天在床里醒過來時耳邊還繞著家德那圓圓的甜甜的浪溜圓。
家德唱了神歌想來一定到手錢,這他也不辭,但他更看重的是他應分到手的一塊祭肉。肉太肥或太瘦都不能使他滿意:“肉總得像一塊肉,”他說。
“家德,唱一點神歌聽聽,”我們在家時常常央著他唱,但他總是板著臉回說“神歌是唱給神聽的,”雖則他有時心里一高興或是低著頭做什么手工他口里往往低聲在那里浪溜他的圓。
聽說他近幾年來不唱了。他推說忘了,但他實在以為自己嗓子干了,唱起來不能原先那樣圓轉加意所以決意不再去神前獻丑了。
他在我家實在也做不少的事。每天天一亮他就從他的破爛被窩里爬起身。一重重的門是歸他開的,晚上也是他關的時候多。有時老媽子不湊手他是幫著煮粥燒飯。挑行李是他的事,送禮是他的事,劈柴是他的事。最近因為父親常自己燒檀香,他就少劈柴,多劈檀香。我時常見跨坐在一條長凳上戴著一副白銅邊老花眼鏡傴著背細細的劈!澳愕溺R子多少錢買的,家德?”“兩只角子,”他頭也不擡的說。
我們家后面那個“花園”也是他管的。蔬菜,各樣的,是他種的。每天澆,摘去焦枯葉子,廚房要用時采,都是他的事。
花也是他種的,有月季,有山茶,有玫瑰,有紅梅與臘梅,有美人蕉,有桃,有李,有不開花的蘭,有葵花,有蟹爪菊,有可以染指甲的鳳仙,有比雞冠大到好幾倍的雞冠。關于每一種花他都有不少話講:花的脾,花的胃,花的顏色,花的這樣那樣。梅花有單瓣雙瓣,蘭有葷心素心,山茶有家有野,這些簡單,但在小孩兒時聽來有趣的知識,都是他教給我們的。他是博學得可佩服。他不僅能看書能寫,還能講書,講得比學堂里先生上課時講的有趣味得多。我們最喜歡他講《岳傳》里的岳老爺。岳老爺出世,岳老爺歸天,東窗事發(fā),莫須有三字構成冤獄,岳雷上墳,朱仙鎮(zhèn)八大錘——唷,那熱鬧就不用提了。
他講得我們笑,他講得我們哭,他講得我們著急,但他再不能講得使我們瞌睡,那是學堂里所有的先生們比他強的地方。
也不知是誰給他傳的,我們都相信家德曾經(jīng)在鄉(xiāng)村里教過書。也許是實有的事,像他那樣的學問在鄉(xiāng)里還不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墒撬约翰徽J。我新近又問他,他還是不認。我問他當初念些什么書。他回一句話使我吃驚。他說我念的書是你們念不到的。那更得請教,長長見識也好。他不說念書,他說讀書。
他當初讀的是百家姓,千字文,神童詩,——還有呢?還有酒書。什么?“酒書,”他說,什么叫酒書?酒書你不知道,他仰頭笑著說,酒書是教人吃酒的書。真的有這樣一部書嗎?他不騙人,但教師他可從不曾做過。他現(xiàn)在口授人念經(jīng)。他會念不少的經(jīng),從《心經(jīng)》到《金剛經(jīng)》全部,背得溜熟的。
他學念佛念經(jīng)是新近的事。早三年他病了,發(fā)寒熱。他一天對人說怕好不了,身子像是在大海里浮著,腦袋也發(fā)散得沒有個邊,他說。他死一點也不愁,不說怕。家里就有一個老娘,他不放心,此外妻子他都不在意。一個人總要死的,他說。他果然昏暈了一陣子,他床前站著三四個他的伙伴。他蘇醒時自己說,“就可惜這一生一世沒有念過佛,吃過齋,想來只可等待來世的了!闭f完這話他又閉上了眼仿佛是隱隱念著佛。事后他自以為這一句話救了他的命,因為他竟然又好起了。從此起他就吃上了凈素。開始念經(jīng),現(xiàn)在他早晚都得做他的功課。
徐志摩的散文篇二:徐志摩散文之求醫(yī)
徐志摩散文之求醫(yī)
“Tounderstandthattheskyiseverywhereblue,itisnotnecessarytohavetraveledallroundthe
world.”
——Goethe
新近有一個老朋友來看我。在我寓里住了好幾天。彼此好久沒有機會談天,偶爾通信也只泛泛的;他只從旁人的傳說中聽到我生活的梗概,又從他所聽到的推想及我更深一義的生活的大致。他早把我看作“丟了”。誰說空閑時間不能離間朋友間的相知?但這一次彼此又撿起了,理清了早年息息相通的線索,這是一個愉快!單說一件事:他看看我四月間副刊上的兩篇“自剖”,他說他也有文章做了,他要寫一篇“剖志摩的自剖”。他卻不曾寫:我?guī)状伪茊査f一定在離京前交卷。
有一天他居然謝絕了約會,躲在房子里裝病,想試他那柄解剖的刀。晚上見他的時候,他文章不曾做起,臉上倒真的有了病容!“不成功”;他說,“不要說剖,我這把刀,即使有,早就在刀鞘里銹住了,我怎么也拉它不出來!我倒自己發(fā)生了恐怖,這回回去非發(fā)奮不可。“打了全軍覆沒的大敗仗回來的,也沒有他那晚談話時的沮喪!
但他這來還是幫了我的忙;我們倆連著四五晚通宵的談話,在我至少感到了莫大的安慰。我的朋友正是那一類人,說話是絕對不敏捷的,他那永遠茫然的神情與偶爾激出來的幾句話,在當時極易招笑,但在事后往往透出極深刻的意義,在聽著的人的心上不易磨滅的:別看他說話的外貌亂石似的粗糙,它那核心里往往藏著直覺的純璞。他是那一類的朋友,他那不浮夸的同情心在無形中啟發(fā)你思想的活動,叫逗你心靈深處的“解嚴”;“你盡量披露你自己”,他仿佛說,“在這里你沒有被誤解的恐怖”。我們倆的談話是極不平等的;十分里有九分半的時光是我占據(jù)的,他只貢獻簡短的評語,有時修正,有時贊許,有時引申我的意思;但他是一個理想的“聽者”,他能盡量的容受,不論對面來的是細流或是大水。
我的自剖文不是解嘲體的閑文,那是我個人真的感到絕望的呼聲!斑@篇文章是值得寫的”,我的朋友說,“因為你這來冷酷的操刀,無顧戀的劈剖你自己的思想,你至少摸著了現(xiàn)代的意識的一角;你剖的不僅是你,我也叫你剖著了,正如葛德①說的‘要知道天到處是碧藍,并用不著到全世界去繞行一周!氵得往更深處剖,難得你有勇氣下手,你還得如你說的,犯著惡心嘔苦水似的嘔,這時代的意識是完全叫種種相沖突的價值的尖刺給交占住,支離了纏昏了的,你希冀回復清醒與健康先得清理你的外邪與內熱。至于你自己,因為發(fā)見病象而就放棄希望,當然是不對的;我可以替你開方。你現(xiàn)在需要的沒有別的,你只要多多的睡!休息、休養(yǎng),到時候你自會強壯。
我是開口就會牽到葛德的,你不要笑;葛德就是懂得睡的秘密的一個,他每回覺得他的創(chuàng)作活動有退潮的趨向,他就上床去睡,真的放平了身子的睡,不是喻言,直睡到精神回復了,一線新來的波瀾逼著他再來一次發(fā)瘋似的創(chuàng)作。你近來的沉悶,在我看,也只是內心需要休息的符號。正如潮水有漲落的現(xiàn)象,我們勞心的也不免同樣受這自然律的支配。你怎么也不該挫氣,你正應得利用這時期;休息不是工作的斷絕,它是消極的活動;這正是你吸新營養(yǎng)取得新生機的機會。聽憑地面上風吹的怎樣尖厲,霜蓋得怎么嚴密,你只要安心在泥土里等著,不愁到時候沒有再來一次爆發(fā)的驚喜。”
這是他開給我的藥方。后來他又跟別的朋友談起,他說我的病——如其是病——有兩味藥可醫(yī),一是“隱居”,一是“上帝”。煩悶是起原于精神不得充分的怡養(yǎng);煩囂的生活是勞心人最致命的傷,離開了就有辦法,最好是去山林靜僻處躲起。但這環(huán)境的改變,雖則重要,還只是消極的一面;為要啟發(fā)性靈,一個人還得積極的尋求。比性愛更超越更不可搖動的一個精神的寄托——他得自動去發(fā)見他的上帝。
上帝這味藥是不易配得的,我們姑且放開在一邊(雖則我們不能因他字面的兀突就忽略他的深刻的涵養(yǎng),那就是說這時代的苦悶現(xiàn)象隱示一種漸次形成宗教性大運動的趨向);暫時脫離現(xiàn)社會去另謀隱居生活那味藥,在我不但在事實上有要得到的可能,并且正合我新近一天迫似一天的私愿,我不能不計較一下。
我們都是在生活的蜘網(wǎng)中膠住了的細蟲,有的還在勉強掙扎,大多數(shù)是早已沒了生氣,只當著風來吹動網(wǎng)絲的時候頂可憐相的晃動著,多經(jīng)歷一天人事,做人不自由的感覺也跟著真似一天。人事上的關連一天加密一天,理想的生活上的依據(jù)反而一天遠似一天,僅是這飄忽忽的,仿佛是一塊石子在一個無底的深潭中無窮盡的往下墜著似的——有到底的一天嗎,天知道!實際的生活逼得越緊,理想的生活宕得越空,你這空手仆仆的不“丟”怎么著?你睜開眼來看看,見著的只是一個悲慘的世界,我們這倒運的民族眼下只有兩種人可分,一種是在死的邊沿過活的,又一種簡直是在死里面過活的:你不能不發(fā)悲心不是,可是你有什么能耐能抵擋這普遍“死化”的兇潮,太凄慘了呀這“人道的幽微的悲切的音樂”!
那么你閉上眼吧,你只是發(fā)見另一個悲慘的世界:你的感情,你的思想,你的意志,你的經(jīng)驗,你的理想,有哪一樣調諧的,有哪一樣容許你安舒的?你想要攀援,但是你的力量?你仿佛是掉落在一個井里,四邊全是光油油不可攀援的陡壁,你怎么想上得來?就我個人說,所謂教育只是“畫皮”的勾當,我何嘗得到一點真的知識?說經(jīng)驗吧,不錯,我也曾進貨似的運得一部分的經(jīng)驗,但這都是硬性的,雜亂的,不經(jīng)受意識滲透的;經(jīng)驗自經(jīng)驗,我自我,這一屋子滿滿的生客只使主人覺得迷惑、慌張、害怕。不,我不但不曾“找到”我自己,我竟疑心我是“丟”定了的。
曼殊斐兒②在她的日記里寫——
我不是晶瑩的透徹。
我什么都不愿意的。全是灰色的;重的、悶的。??
我要生活,這話怎么講?單說是太易了?墒悄阌惺裁捶ㄗ樱
所有我寫下的,所有我的生活,全是在海水的邊沿上。這仿佛是一種玩藝。我想把我所有的力量全給放上去,但不知怎的我做不到。
前這幾天,最使人注意的是藍的色彩。藍的天,藍的山,——一切都是神異的藍!??但深黃昏的時刻才真是時光的時光。當著那時候,面前放著非人間的美景,你不難領會到你應分走的道兒有多遠。珍重你的筆,得不辜負那上升的明月,那白的天光。你得夠“簡潔”的。 正如你在上帝跟前得簡潔。
我方才細心的刷凈收拾我的水筆。下回它再要是漏,那它就不夠格兒。
我覺得我總不能給我自己一個沉思的機會,我正需要那個。我覺得我的心地不夠清白,不識卑,不興。這底里的渣子新近又漾了起來。我對著山看,我見著的就是山。說實話?我念不相干的書??不經(jīng)心,隨意?是的,就是這情形。心思亂,含糊,不積極,尤其是躲懶,不夠用工!踪M時光。我早就這么喊著——現(xiàn)在還是這呼聲。為什么這闌珊的,你?啊,究竟為什么?
我一定得再發(fā)心一次,我得重新來過。我再來寫一定得簡潔的、充實的、自由的寫,從我心坎里出來的。平心靜氣的,不問成功或是失敗,就這往前去做去。但是這回得下決心了!尤其得跟生活接近。跟這天、這月、這些星、這些冷落的坦白的高山。
“我要是身體健康”,曼殊斐兒在又一處寫,“我就一個人跑到一個地方去,在一株樹下坐著去”。她這苦痛的企求內心的瑩澈與生活的調諧,哪一個字不在我此時比她更“散漫、含糊、不積極”的心境里引起同情的回響!啊,誰不這樣想:我要是能,我一定跑到一個地方在一株樹下坐著去。但是你能嗎?
注:
①葛德,通譯歌德。
②曼殊斐兒,通譯曼斯菲爾德(1888—1923),英國女作家,代表作為小說集《幸福》、《園會》、《鴿巢》等,其作品帶有印象主義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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