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街書會上的流浪藝人們_馬街書會三弦老藝人
發(fā)布時間:2020-03-16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農(nóng)歷正月十三,河南省寶豐縣馬街村。 整個縣城的交通警察,中國移動的通訊車,醫(yī)院的護(hù)士,大學(xué)生宣傳隊,扛著長槍短炮的攝影師,還有10多萬來自四面八方的觀眾,將淮河平原上幾百畝蒼綠的麥田變成了一個沸反盈天的舞臺。
舞臺的主角,是1000多名說唱藝人,他們可能是城市角落里那些拉著三弦,唱著你聽不懂的小曲乞討的盲藝人,也可能是凋敝的村莊里在自家房頂吹拉彈唱的老農(nóng),他們還是瀕臨關(guān)門的縣劇團(tuán)里無事可做的老演員,平日里,他們散落四方,孤獨地演奏著漸漸消逝著的曲藝劇種。
只有正月十三的馬街麥田讓他們不再孤獨,這片麥田是他們的舞臺,是這些最草根的曲藝藝人的圣地,700年來,從未中斷。在這個舞臺上,他們沉浸在說唱藝術(shù)中,忘情地演繹,忘卻了生活中那些苦難。但在那10萬觀眾眼里,那些唱詞,那聲三弦,分明把生命中的苦難、寂寥和哀怨演繹得如泣如訴。
2007年農(nóng)歷正月十三,記者卷入了那10萬觀眾的洪流。
擁擠的村莊
藝人們的節(jié)日是從正月十二晚上開始的。
下午3點起,毛驢車、架子車、自行車、摩托車、三輪車、拖拉機(jī)開始涌入馬街。說書藝人們都會選擇晚上在村里住下,以便第二天大戲開場時,能在村頭的麥田上占個好位置。
到馬街之前,縣文化局的官員、出租車司機(jī)都介紹說,馬街村民風(fēng)淳樸,幾百年來,那些四處流浪的賣藝者,只要到了馬街,不管去誰家,村民們都會免費(fèi)招待,管吃管住,這也是書會能維持這么久的一個原因。
但是現(xiàn)在,這個傳統(tǒng)已經(jīng)變得脆弱起來,全村只有兩家人收留這些藝人。張滿堂是馬街書會研究會會長,他在自家自留地里建了幾間瓦房,鋸了些木板,免費(fèi)給藝人們住。陳全黨家則相當(dāng)于小旅館,住宿是免費(fèi)的,可是,吃飯得花錢,肉絲面3元,素面2.5元。
“今年來的人太多,被子都不夠用了!标惾h的老婆整晚上都在焦急地到處找被子,來她家住的,盲藝人特別多,她的招待工作額外復(fù)雜。有床的房間已經(jīng)被外地來的攝影師們提前預(yù)訂了,他們要跟蹤拍攝藝人們的一切細(xì)節(jié),尤其是那些盲藝人,他們穿衣、吃飯、上廁所、洗臉、拉弦子、唱戲,一舉一動都充滿了攝影師們想獵取的畫面。
扶鼓攜琴的藝人、成群結(jié)隊的攝影師、還有村民們十里八鄉(xiāng)的親戚擠滿了通往馬街的小道,到晚上6點多,小小的馬街開始變得擁擠不堪。
孫玉蓮一家趕到的時候,兩家接待藝人的村民家里連鋪板也擠滿了。陳全黨老婆著急了半天,只能找來一些軟軟的稻草鋪在地上給他們睡,這已經(jīng)讓孫玉蓮很開心,一坐下來,便跟我們打開了話匣子。打聽他們3人的關(guān)系時,她的回答讓我們吃了一驚。
“這是原來的丈夫李士彥,可是他只會唱,不會拉!彼蜒鄹C深陷的老李一把拉在身邊,不停地為他撣著上衣上的泥巴,那是一件老式的綠色棉軍裝,“別人送的,穿了10幾年了!崩钍繌﹦t蹲在菜地里大口大口地抽著煙。
“現(xiàn)在,我們3個一起過,他的三弦拉得好!彼职驯持易拥闹扉L海拉了過來!八麄儌z眼睛都壞了,我就負(fù)責(zé)領(lǐng)路!逼饺绽铮@個駐馬店西平縣的女人就這樣帶著兩個老伴在平頂山、駐馬店市區(qū)的公園里、馬路邊賣藝乞討,“他們倆一個教我唱,一個教我拉!泵磕暾率,她都帶著兩個老伴來馬街,“讓他們也樂和樂和,平時聽的都是汽車聲,這里有這么多拉弦子的,老朱一聽,就什么事都忘了!
“懂行的都說,我們老朱的三弦在書會上可以坐上第一把交椅!睂O玉蓮自豪地說。朱長海只是一聲不吭,拉來一條板凳,摸索著坐在中間,自顧自地拉起了弦子,清冷的聲音一下子蓋過了滿院的嘈雜,瞬間的安靜中,顯得弦子聲是那么激烈,攝影師們圍過來,閃光燈“啪啪啪”地響起來。老朱把頭抬得更高了,下巴跟脖子幾乎成90度,仰面朝天的姿態(tài),那一剎那,你無法想象,這個沉浸在音樂中的盲人,內(nèi)心有多么的驕傲。
朱長海的弦子像是一聲號角,藝人們紛紛扒拉了一碗面條,從背包里抽出家伙,唱的還是那些幾十年的老段子,聽者還是那些每年見一次的師兄師妹。沒有人安排,一段接著一段,三弦、墜子弦輪番上陣,老朱從來沒有見過那些同行,可是憑借弦子聲,他清楚地知道,今年誰來了,誰沒有來。
和著滿屋子的煙草味,弦子聲刺透昏黃的燈光,在窗外的蒙蒙細(xì)雨中蕩漾。在這個稻草鋪就的舞臺上,藝人們是在切磋技藝,是在為明天的演出熱身,那原本哀怨的弦子聲中,分明能聽出他們一年一度又相逢的快樂,這是只屬于他們自己的節(jié)日。而馬街的村民們早已習(xí)慣了每年正月十二的晚上,伴著縈繞在村莊上空那悠長悠長的弦子聲入睡。
活著的“說唱俑”
正月十三,天還不亮,馬街就開始沸騰了,動靜最大的最先是那些賣胡辣湯、炸油條的,還有站在蘿卜地里吊嗓子的藝人。淮河平原的早春總是雨水豐盈,清晨的村莊霧氣蒙蒙,胡辣湯的香味混雜在濕漉漉的空氣里,從村頭飄到村尾,一直溢滿了村尾的那片麥田,那里就是藝人們等待了一年的舞臺。
雖然之前早就有所聞,但大幕真正拉開時,你還是會被眼前的場面鎮(zhèn)住。近千個大小喇叭樹了起來,一瞬間,你馬上被各種聽不懂的唱詞和樂器聲所包圍,河南墜子、三弦書、山東琴書、快板、豫劇、鼓兒詞各種各樣的唱腔交織在一起,仿佛一場盛大的交響樂演出,演出者的著裝卻是那么分裂,紅臉長須的古人,或者西裝領(lǐng)帶,或者就那么衣衫襤褸著。
唱大鼓書的李萬臣是最后一個趕到書場的。昨天晚上,就有藝人向我們介紹,尊崇他是“豫東第一鼓”?伤难莩觯雌饋韰s讓人心酸。大鼓書一般只是一人獨演,他沒有擴(kuò)音器,鼓點很快淹沒在喧囂的喇叭里傳出的各種唱腔中。
他的自行車輪子已經(jīng)被泥巴黏得轉(zhuǎn)不動了,車把上掛著一面鼓,布袋里放著飯盆,后面馱著被子和一雙膠鞋,被子里裹著一張取暖的狗皮,這些是他全部的家當(dāng),他沒有戲裝,微駝的背上永遠(yuǎn)都披著那件土黃色的帆布上衣。
這樣一個人,在馬街之外的任何一個地方,他或許都會被人認(rèn)為是乞丐?伤皇牵莾蓚弟弟、三個妹妹的大哥。在1980年代最輝煌的時候,他一個月掙了1000多斤紅薯干,用了三架子車?yán)丶遥粌H掙齊了全家人的口糧,還給弟弟妹妹們換酒喝,換肉吃。他幫幾個弟弟蓋了房子、娶了媳婦,把妹妹們風(fēng)光地嫁了出去。
這一切,都是靠他說書賣藝掙錢完成的。他騎著那輛破自行車,跑遍了山東,河北,安徽,河南、湖北、湖南等省份,騎到哪里演到哪里。他今年48了,也沒討上老婆,一生都在路上,在演出。
為了趕上正月十三的馬街書會,李萬臣正月初八就從老家太康縣李寨村出發(fā)了,400多里路,他騎自行車,走了5天,前天晚上,住在伏牛山腳下的一個破廟里,身上帶的10塊錢,已經(jīng)花掉了7塊,因為咳嗽突然變得嚴(yán)重,他害怕影響在書會上的演出,不得不去買了盒最便宜的藥。
然而,就在竹板一響的瞬間,他像換了一個人,平時灰暗的眼神,變得放光,他看著你,比劃著,但是和他對視,你完全能感覺到,他把聽眾射穿的欲望。
他得意忘形,表情夸張,唱到激動處,竟不自覺地手舞足蹈……一瞬間,所有的喇叭里傳出來的嘈雜都淹沒在他那蒼勁的嗓音里,你看到的是一個熱情、樂觀、充滿生命活力和幽默感的藝人。足足20分鐘,一大片攝影師和觀眾驚呆在那里了,用時髦的詞說被他的“氣場”震懾了。
一個一直用鏡頭追蹤李萬臣的攝影師說:“聽他說書的時候,我看見的和心想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凡高,老李一定不知道他是誰。但是就是對自我的那種釋放和解讀,對潛意識的撞擊,我想那時那刻,兩個世界的他們,絕無高低遠(yuǎn)近之分。”
掌聲四起時,他憨厚地和眾人笑笑,剛才的“風(fēng)光”如真魂出殼般消失了,老李就是老李了,又開始變得局促不安,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含混不清,他的書則依然寫不出去(寫書即有人看中演出者的表演,付錢把他請回家演出),這樣的境況已經(jīng)持續(xù)了好幾年了,像他這樣唱大鼓書的,已經(jīng)很少有人聽得懂了,更沒有人再像以前那樣,把他請到家里演出。
今年也一樣,一直到11點,還沒有人找他商量價格,但是那瞬間的震撼,讓不少觀眾紛紛掏錢給他,這個倔強(qiáng)的老人一一拒絕。倒是有記者提議晚上帶他去參加演出,他欣然同意了,那是在縣城的人民會堂里舉辦的曲藝晚會,請的都是名家,有著名的曲藝表演藝術(shù)家,還有著名的小品演員劉亞津、句號等等。
曲終人散
中午12點半,大雨突然傾盆而至。劉蘭芳的演出剛剛結(jié)束,她是書會上最著名的演員,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曲藝協(xié)會主席。早在1981年,她就曾經(jīng)來馬街書會演出,留下了“萬人空巷看蘭芳”的佳話。
雨越下越大,蒼翠的麥田已經(jīng)徹底變成了泥巴地,隨著劉蘭芳演出的結(jié)束,觀眾們也都陸續(xù)離開,書已經(jīng)寫出去的藝人也撤了,沒有寫出去的,則撐起傘,繼續(xù)在雨中唱。
孫玉蓮一家一直堅持到最后,兩個老伴一個拉,一個唱,整整一上午,李士彥唱了6段戲,《楊家將》、《大紅袍》、《包公案》,他的演出幾乎沒有停過,他想為孫玉蓮爭口氣,把戲?qū)懗鋈ァ?
“穿的是綾羅綢緞,住的是銀瓦金磚!彼亩巫永,反反復(fù)復(fù)地吟唱著這樣的唱詞,他并不知道眼前沒有一個觀眾。人越來越少,大雨將他那件淺綠色的破軍裝澆成了墨綠,可他興致不減,在空曠的麥田上,固執(zhí)地唱完了那段《包公案》才肯離開。
最終,他們的戲還是沒有寫出去。在會場入口處,縣文化館館長江國鵬告訴他們,沒有寫出去的,可以到文化局領(lǐng)200元路費(fèi)。得知這個消息,孫玉蓮高興得手舞足蹈,一根竹竿串起了兩個老伴,她走在最前,3個人排成一條直線,踩著泥濘的田間小路,往縣城的方向趕去,腳下傳來吧嗒吧嗒的響聲,很快便消失在雨霧中。
他們走后,那片原野上最后的旋律也消失了。煤渣、甘蔗渣、羊肉湯渣,還有數(shù)不清的塑料袋被雨水沖進(jìn)了小河,隨著應(yīng)河水流向遠(yuǎn)方。
這些草根藝人,已經(jīng)不再受人們歡迎,被人邀請回家演出的機(jī)會越來越少。2006年,馬街書會被國務(wù)院公布為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為了留住這些藝人們,寶豐縣政府想了不少辦法,他們要求全縣各機(jī)關(guān)單位、廠礦企業(yè)都要出錢寫戲回去,要么到自己廠里唱,要么就送戲下鄉(xiāng)。
從書場回來,李萬臣并沒有馬上離開馬街,他還惦記著記者們跟他提起的人民會堂的演出。他不說一句話,但是他的表情告訴你,他對那個舞臺充滿好奇和期待,雖然他局促不安,戰(zhàn)戰(zhàn)兢兢,但大家知道,只要鼓聲一響,他會變成另外一個人,會把舞臺變成他一個人的世界,他也許會完成他一生最輝煌的演出。
晚上7點,寶豐縣城人民會堂的名角演出按時開場,門口站滿了警察,記者們?nèi)ジT衛(wèi)說情,李萬臣站在一邊,順著臺階,不停地走上走下,記者們的努力最終沒有成功,衣衫襤褸的李萬臣根本不可能進(jìn)去,那個舞臺終歸不是為他搭建的,他失望地跟著記者們回到了賓館。在那里,對著攝像師的鏡頭,他把自己會的段子說了一遍又一遍,整整說了一夜。
第二天,李萬臣早早起來,用開水泡了昨天藝人們留下的油條,呼嚕呼嚕吃了兩大碗?粗饷娴挠,他緊了緊拴在單車上的大鼓,鉆進(jìn)了雨中,慢慢消失在泥濘的田野里,他又開始孑然一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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