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戀 我對這個社會沒有多少留戀
發(fā)布時間:2020-03-24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底層人生:口吃是我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 南都周刊:看你的畫,讓人立刻聯(lián)想到德國抽象表現(xiàn)主義的代表人物之一弗蘭克?阿爾巴赫。同樣以黑色白色為主,在狂野的筆觸之間表達憤怒和悲哀。阿爾巴赫出生于1931年,在反猶情緒日益猖獗的德國長大,從小對冒犯主流文化可能招致的災難性后果心懷恐懼。1939年他被送到英國寄宿學校,從此再沒有見到過自己的父母親――他們后來在集中營中遇難。了解他的背景和身世,再看他的作品,似乎能在某種意義上得到解答,那你的故事是什么樣的呢?
嚴培明:我覺得我從小是在一個簡單、貧窮卻幸福的家庭里長大的。我父親從無錫躲抓壯丁來到上海,去屠宰場工作,母親在里弄里的小加工廠做工。閘北那時是貧窮的工人階級聚居的地方。讓我產(chǎn)生對藝術(shù)的景仰的第一個人是我父母的一個朋友,他是碼頭工人,畫畫得非常好。有人要推薦他去上大學學習美術(shù),但是因為他的工資第二年就要漲到36元了,家里人幫他拒絕了,于是這個叔叔從此做了一輩子的搬運工人。
南都周刊:你的第一次自覺的脫離的努力――報考藝術(shù)學院――被拒絕了,你后來說,“口吃是我創(chuàng)作的最根本的動力”。
嚴培明:是的,自幼口吃,讓我從小不要說話。幼兒園、小學、中學,都是在被嘲弄和挖苦中度過的。我就像生活在聾啞世界里,生怕開口讓別人知道我結(jié)巴。我把自己徹底鎖起來,畫畫是我拼命尋找另一種不用開口就可以說出自己的表達方式的結(jié)果。出國前的那個夏天,我參加了虹口區(qū)唐山地段醫(yī)院一個姓張的醫(yī)生開辦的口吃校正班。張醫(yī)生說了一句話:所有的人都口吃,但口吃的人意識到自己口吃。我從小內(nèi)向敏感,由此我為自己找到了一個答案,人生豁然開朗。
精神家園:在法國時我沒考慮前途
南都周刊:你覺得是法國收留了你,在28年之后,你覺得進入了法國的主流社會,法國是你的精神家園。但是,1980年,當你到達法國的第二天,你就開始打工⋯⋯
嚴培明:是的。第一天在巴黎,陽光燦爛,第二天,美夢結(jié)束了,我被送去打工,從此開始將近十年的邊打工邊畫畫的生活。第一份工是做男士皮包,他們給我一塊皮料,我要把好的那面放到前面,同時琢磨出如何可以最大限度地利用這塊料。后來,朋友介紹我去第戎打工,在一家叫做青龍飯店的中國餐館,從最累最臟的洗碗打雜開始,做到跑堂。我現(xiàn)在還記得那餐館的布局,左四排,右三排⋯⋯客滿的話可以坐100個人呢。八年半的時間里我白天上學、畫畫,晚上6點到12點在這里打工。
南都周刊:出國前你基本沒有參加過什么體力勞動,在餐廳打工覺得壓抑嗎?
嚴培明:那是一家臺灣人開的店,那家的孩子特別瞧不上大陸去的人,經(jīng)常教訓我⋯⋯但是,讓我養(yǎng)成了不少好的習慣,比如從不遲到。
南都周刊:一直到1991年在蓬皮杜展出畫作之后你才開始有能力不再靠打工謀生,這十年中間,有沒有過對前途的焦慮?
嚴培明:完全沒有過。為什么要考慮到前途呢?有人為了所謂的前途放棄或犧牲自己最喜愛的事情,比如那個碼頭工人為了36元錢的前途放棄了一生,有什么意義?現(xiàn)在社會用金錢去衡量一切,其實很可悲。我一直都只想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畫畫是我的一切,我活著就是為了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我是一個很孤獨的人。我喜歡孤獨,喜歡一個人默默地做。同時我忍耐性很強。有時明知別人在欺負我,明知我錯過了某種機遇,我也會“咽”下去。因為對我來說,其他一切都是不重要的,我的作品才是我存在的意義。
宣紙是垃圾:我沒有中國情結(jié)
南都周刊:剛才看見你將三層宣紙墊在下面,上面鋪一層一般用來做旗幟的尼龍綢材料,然后將黑墨水倒進清水里,用大毛刷作畫。你處處否認自己受到中國傳統(tǒng)書畫的影響,但你明明了解宣紙的吸水性能,同時你的方式也很有潑墨的風格⋯⋯
嚴培明:我從來不在宣紙上作畫,這些墊在下面的宣紙用過之后就會當垃圾扔掉。(旁邊的助手補充:收垃圾的人其實都還不愿意收,我們反過來給他200元他才把廢紙扛下去。)我用的顏料也不是墨,而是染料。剛才那種把清水混色,然后潑到畫布上的做法,我認為是平涂而非潑墨,我寧愿把這張畫叫做水彩而非水墨。
南都周刊:其實,承認中國傳統(tǒng)書畫跟你的作品的關(guān)聯(lián)是很容易的事情,尤其是你的作品主要采取黑白兩色,你為什么在各種媒體上都堅決拒絕呢?
嚴培明:我做的是藝術(shù),不能因為我是中國人,就一定要跟水墨有關(guān)系。
南都周刊:你曾經(jīng)跟隨閘北六中的美術(shù)老師徐家曄學畫。那時你學習了什么?
嚴培明:我們那時主要是臨摹各種宣傳畫。拿回學校,就到處貼,給學校省了一筆買畫的錢。
南都周刊:你后來作畫,對大尺寸的偏愛是否跟這段經(jīng)歷有關(guān)?
嚴培明:大概是吧。大字報都很大嘛。大尺寸的作品給人的視覺沖擊是巨大的。
南都周刊:你最喜歡的視覺作品是?
嚴培明:我那時很喜歡各種連環(huán)畫,最喜歡的是水滸、三國演義之類的東西。
南都周刊:后來你在蓬皮杜第一次參加展出的作品就叫做“好漢”。
嚴培明:是的。我畫的是四個人頭。那是1991年伊拉克戰(zhàn)爭時期。有四個美國飛行員被伊拉克士兵抓住了。這四人,對伊拉克政府來講,是入侵者,對“自由世界”來講,是英雄。這很像水滸里面的豪杰。對政府來說,他們是土匪、劫賊,對草根百姓來說,他們是好漢。因此,我給這組畫起的題目是Brigand,這個詞在英語和法語里面既有好漢也有強盜的意思。
南都周刊:1987年,你展出了第一張毛澤東肖像,給這次展覽,你起的題目是《通過他的歷史我的故事剛開始》。
嚴培明:毛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我跟國內(nèi)九十年代的政治波普不是一回事。我不是用戲諷的漫畫的方式來表達毛的。我1980年離開中國,過后對“文革”的反思之類的運動對我沒有影響。我對毛的印象固定在了那個時刻。我刻畫的毛總是正面的,展現(xiàn)其巨大力量的。這也跟我直截了當?shù)膫性有關(guān)。我做不了那種巧妙的諷刺的作品。
力量之源:悲劇給人以最大的想象
南都周刊:你曾經(jīng)談到對你的藝術(shù)影響最大的藝術(shù)家是畢加索和德庫寧。德庫寧的畫跟你的筆觸很相似,但他的色彩十分豐富,其中也不乏樂觀活潑的作品,而你的作品,幾乎都十分壓抑陰暗。
嚴培明:我自己對悲慘世界比較感興趣。你看所有藝術(shù)中,無論電影、小說,都是其中悲劇性的東西最吸引人打動人。幸?偸寝D(zhuǎn)瞬即逝的。你看西方的媒體報道,頭條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了。
南都周刊:對,歐洲的媒體,比如BBC,都是有報道陰暗悲慘的事件的嗜好的。
嚴培明:這跟我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和個性也有關(guān)系。我個人是寬厚老實的,對人生充滿同情,我不喜歡表達好人好事。我喜歡關(guān)注那些被大家遺忘或忽視的人物。
南都周刊:這可能跟你草根出身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
嚴培明:我對這個社會是沒有多少留戀的。我不是歌功頌德型的畫家。我相信每個人的一生都有一個悲劇結(jié)尾。而悲劇可以留給人最大的想象空間。現(xiàn)在我在為北京的這個展覽做34幅兒童的畫像,如果我畫一個漂亮的微笑的孩子,與畫一個被害的孩子給人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對后者,人們會立刻開始思考,會產(chǎn)生去探究人物背后的故事和遭遇的愿望。歡樂的故事大家一笑而過,悲慘的故事人們都會記住。我的作品的力量在于其獨特的語言風格,更在于其中對于人生悲慘實質(zhì)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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