鈷60【逃離鈷60】
發(fā)布時間:2020-03-31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我那天坐在車子上回頭看,一條長龍排在我后面,就覺得不可思議,想笑 6月14日那天下午,有人在利民輻照廠上方看見了煙,有人看見了消防車。
杞縣人是知道利民輻照廠的。
106國道河南杞縣段,滿大街都是運蒜的車,都是紅色紫色的蒜袋,都是夾著塵土白花花的蒜皮。杞縣有兩千多年的種蒜傳統(tǒng)。
大蒜收獲于氣溫漸高的春夏之間,放久了難免發(fā)芽變味,在人們制造出鈷60這個東西之前,他們通常都是用低溫或者風干的辦法來延長大蒜的儲藏時間。后來發(fā)現(xiàn)了鈷,又有了它放射性極強的同位素兄弟鈷60,上世紀90年代,杞縣就有了這家“利民輻照中心”,大蒜就一車一車地被運進廠里接受輻照?茖W術語講,輻照使蒜鱗瓣芽的細胞分裂受阻,逐漸發(fā)育成畸形芽,不能形成正常的莖和根而萎縮,芽體變成褐紅色。
到了老百姓的嘴里,這一過程被簡化為“用激光照一照,就不發(fā)芽了”。
在2009年夏天之前,沒幾個人知道鈷60是什么東西。不過,“不發(fā)芽”提供了一條理解的捷徑:既然“激光”可以讓大蒜不發(fā)芽,那么人要是被照到了呢?
陸續(xù)有人把孩子送出杞縣,他們這個暑假將在周邊縣市的親朋家度過。7月10日,有人在天涯論壇發(fā)帖:《開封杞縣核泄漏 原子彈的替身杞人憂天!真憂天!》,這位“興趣愛好”是“打抱不平”的發(fā)帖者描繪了事發(fā)的經過,稱“政府封鎖消息”,“社會一片恐慌”,“現(xiàn)在科學家已經沒有辦法了,許多外國的科學家都過來了,可還只是坐以待斃!都沒有招了,有些科學家來到后,看到沒有辦法弄好,都嚇得飯都不敢吃當天來當天坐飛機走!生怕核氣傳到他們身上!”
12日,有天涯網友發(fā)現(xiàn),“怎么好多這兩天注冊的杞縣人”,這些新注冊的ID在論壇里“強烈呼吁政府給個說法”。杞縣人口105萬,是開封第一人口大縣。
這一天,開封市政府舉行新聞發(fā)布會。根據官方的說法,6月7日2時,利民輻照中心在完成輻照辣椒粉作業(yè)后,因被輻照的貨物倒塌,造成放射源護源架傾斜,致使放射源未能降入源井內,發(fā)生了卡源故障。但放射源仍處在源室內,沒有發(fā)生任何泄漏,沒有對周邊環(huán)境造成放射性污染,也沒有任何人受到輻射傷害。6月14日15時,源室內辣椒粉因長時間受到輻照積熱發(fā)生自燃。在采取注水等措施后,引燃物于當日24時得到有效控制。
官方說,之所以之前未通報此事,主要是考慮到故障處于可控范圍之內,要避免引起恐慌。
同一天,有人在論壇貼出環(huán)保部2008年6月對輻照中心的整改通知,“該輻照裝置在安全聯(lián)鎖及放射性污染防治等方面存在嚴重安全隱患”。
7月16日,環(huán)保部專家組攜機器人抵達杞縣,當日在酒店大廳進行探查預演,準備次日排查故障。當時已有不少民眾圍觀。越來越多的人相信,17日機器人進場,將是決定性的一天。
遠離縣城
17日燥熱得很,一個小伙子光著膀子去吃冰粥,身上仍是汗如雨下,“可能有40度!”這天上午一切如常,一位出租車司機拉了一單大生意,送人去45公里外的開封――這比2元的起步價在縣城里兜圈劃算多了,縣城里到處都是與他們爭食的電動三輪,人家不用每個月上交400多元的管理費。
已經很難還原最早一批民眾是何時出發(fā)的,杞縣縣委宣傳部新聞科科長臧振峰后來對媒體說,“7月17日當天,開始機器人降源處置預案,中午有人發(fā)帖,稱放射源會引發(fā)爆炸,這個消息對群眾的心理產生了很壞的影響!
午飯時分,106國道上的小店女店主看見有人坐在農用車上往北走,三五成群的,她問他們怎么回事,有人沖他笑:“去旅游!”
不過她很快就發(fā)覺不對,街上的車流越來越多。
之前的輻射危言,混雜著“爆炸起來比原子彈還厲害”、“連機器人都被熔化了”的升級版本迅速擴散開來。有人給出了最早的“爆炸時間”,就在下午3點,還有人說是下午5點。要跑出去多遠才夠安全呢?有人說是5里地,立刻被“糾正”為50里,然而很快,到底是50里還是50公里也成了疑問……
無論如何,快速遠離縣城,遠離似乎正在倒計時的輻照廠,是不二的選擇。有人聽到滿大街都是下拉卷閘門的“嘩啦”聲,“感覺像是世界末日”。
醫(yī)院、商場、銀行仍在營業(yè),可是銀行的工作人員也開始著急,不停勸告排隊的人龍:“快沒現(xiàn)金了,大家去開封鄭州取現(xiàn)都一樣的!”
一家快餐店,下午沒有一個員工來上班,女老板給老家的弟弟打了電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們在湖北買了保險”,然后推著車去車站叫賣饅頭。大家都在往車站去,可是這個時候是沒有人要吃饅頭的,車站自己就亂成一鍋粥了。
杞縣汽車站位于城北一條叫做工業(yè)路的大街前面。杞縣人慶幸17日的晴熱。有一次杞縣不咸不淡地下了大半天雨,按照一位出租車司機的說法,這工業(yè)路“就成了海啦”。
人和車都在往這里涌,車子多了少不了刮蹭,有人穿行在車水馬龍中,撿拾被蹭掉的倒車鏡,結果居然撿到了六七面。
往常,從杞縣去蘭考、開封和鄭州的票價分別是6元、10元和20元,現(xiàn)在,在它們后面各加一個零,也未必坐得上車。汽車站往東幾十米是五岔路口,這里還聚集了一簇簇等車的人群,有一輛車過來,就會有一群人呼啦一下圍過去。
那位上午高高興興去了開封的出租車司機,這時候還在趕回杞縣的路上,“回來時路就不太好走了”,4點前他回到杞縣,就被一家人攔住,去開封!他還餓著肚子呢,不想走了,“那家的男人要打我的樣子”,只好再出發(fā)。這一回,45公里路他要走上6個小時。
兩天后,杞縣汽車站稱“這次漲價車輛均是不規(guī)范車輛和私人車輛”,而杞縣汽車站則在這次事件中“沒有漲一分錢的票價”,“它體現(xiàn)了國營單位的優(yōu)越性!
看到“六”字心里就發(fā)毛啊
《人民日報》的報道說,從下午1點開始,縣廣電局所管轄4個電視頻道全部是關于此次事件真相的報道,下午4點左右,縣長李明哲緊貼著輻照室大門接受電視臺等采訪:“我身后就是輻照廠,市縣的干部都在這里,大家看,這里非常安全!更不會發(fā)生什么爆炸!”
可惜這個時候,多數人已經在路上了。
一個女孩看見一輛車前輪癟了,仍然兀自往前開著。
一個的哥說,自己的車里坐了4個大人5個小孩,他到現(xiàn)在還沒明白自己是怎么把車門關上,然后一路開到鄭州的。
一位婦女則神秘地透露,逃跑的車流中有檢察院的車子,“肯定是當官的先跑了,老百姓才跟著跑嘛!”
還有人在事發(fā)時聯(lián)想到了四川地震,“不是說地震前有預兆嗎?青蛙搬家什么的,有專家報上去,但是政府不信嘛!
“你看見當官的跑了嗎?”一位30多歲的女子問,她語速極快,噼里啪啦就過來了。
婦人沒言語。旁邊的小伙子接話道:“消息咋傳出來的?不是那些當官的和他們的親戚傳出來的,我們老百姓咋知道哩!”
“我看就是老百姓素質太低!我看學歷高的人就一個也沒跑呢!”快嘴女端著碗,一邊扒飯一邊說。
“不是老百姓素質低,是老百姓不相信政府!”小伙子反駁。
“他素質不低,他咋會相信這個謠言?他咋會相信這個東西會爆炸,會致癌?”
“這個咋就不會?那醫(yī)院拍個片子也對人體有傷害哩!”
“拍片子對人體有傷害?!”
……
在百度杞縣吧,批評地方政府的聲音占了多數,不過多數都相當溫和,7月18日,開封警方“抓獲杞縣鈷60事件5名造謠者”后,這些聲音就顯得欲言又止:“我怕成為第六人啊”,“噓,小點聲。看到‘六’字心里就發(fā)毛啊!
像是過年杞縣通往蘭考的公路幾乎筆直地一路向北,路邊不斷出現(xiàn)巨大的宣傳標語,其中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一條是“以人為本,關愛女孩”。出租車司機看起來有50歲了,追逐著前面一輛面包車,面包車后窗也貼著標語:到杞投資是恩人,招商引資是能人,引來項目是功臣,破壞環(huán)境是罪人!拔矣譀]有娃兒,這么大年紀還(逃)跑個啥?”他的另一個身份是蒜農,前年種了3畝的大蒜,收益慘不忍睹,今年大蒜價格瘋漲,他去年卻又沒種,“2塊7(一斤)啊!”他忿忿地扔掉了煙頭。
在蘭考,下午一兩點鐘,已經可以看到杞縣來的避難民眾,火車站站前廣場賣燴面的大媽說,最早來的人不說為什么,來的人多了才肯說。四五點多時,成百上千輛“奔馬”(一種農用三輪車)從南邊浩浩蕩蕩地涌入蘭考縣城,“很多都是五六歲到十二三歲的小孩子,”暑假在家的一位大一男生說,“一車五六個,有的車里坐了十幾個!彼I了12瓶礦泉水,分給3輛車的孩子。
“奔馬”車隊從縣城一直綿延到南轉盤,在那里,以巨大的焦裕祿銅像為中心形成了一個環(huán)島,蘭考的交警從那里就開始勸阻民眾不要進城,警哨聲此起彼伏。而在城里,自東向西發(fā)往鄭州的車也供不應求,“售票員喊100元一個人,那些人毫不猶豫地就上,”男生說,這場景比美國大片還壯觀,看著“又激動又好奇”。
在杞縣東南方向的睢縣,情況也大抵如此。300多年前黃河水患形成的北湖面積達到杭州西湖的一半,也被杞縣的民眾圍滿,放眼望去,白色雕欄外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家住湖邊的一個女孩子看到,有人帶著涼席,更多的人兩手空空,表情上看“好像也沒啥事”,這讓她有了過年的錯覺。
晚上10點半以后,睢州大道的路燈熄滅了一半,接到政府辟謠短信的人陸續(xù)返回,但仍有一些人選擇留宿――那個不斷自我修正的傳言又說了,爆炸的時間不是下午3點,是凌晨3點。是夜,不少人睡在湖邊及店鋪前的人行道
上。警車不斷地在幾米開外呼嘯而過。
杞縣就有避難所
17日當天有多少杞縣人逃離家園,尚沒有統(tǒng)計。
一位書攤攤主說:“怕!怎么不怕?等死的感覺最可怕,你留下來,可能就是在等死!
終究有人沒有離開。
很多是老年人,在送走兒孫后,他們默默地留了下來,或因不愿離家,或因不擔心輻射。當晚,貫穿縣城的金城大道是冷清的,但仍有鍛煉身體的老人在疾走。城南某村的一個年輕女子也沒有跑,前些天過于猛烈的陽光把麥稈曬得焦干,又逢著一個大風天,小麥紛紛倒伏,“還好已經熟了,我得去收這個”,再過一個月,與大蒜輪換種植的玉米又該熟了,“我們村里人都跑完了,就我沒跑,我自己的事還忙不完呢!”
事情發(fā)生十幾天后,朋友見面打招呼,杞縣人不忘壞笑著先問一句:“你跑到哪里了?”他們也不介意以逃荒自比那天的行動,一個女子說,“我那天坐在車子上回頭看,一條長龍排在我后面,就覺得不可思議,想笑!绷硪粋婦人說,“有人還把液化氣罐和鍋碗帶上了,大家都像難民一樣哩!”然后哈哈大笑,可是,笑完了又有人糾正她們,“不只是逃荒,是逃命哩!”
文化街上矗立著杞縣最大的基督教堂,這一個星期天,前來禮拜的信徒坐得很滿,有人只能在門外傾聽牧師講解圣經!敖裉焱k娏,不然整條街都能聽到贊美詩!币晃粙D女說。教堂的一位估計,整個杞縣有兩三萬信徒,“7月17日是禮拜五,19號那個禮拜日,我還特別留意了,來禮拜的人一點也沒少!
教堂的一側寫著“主賜平安穩(wěn)如山”,一位在家務農的女子說,“那一天別人說要去開封避難,我說,杞縣就有避難所。你在哪里禱告,主就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避難所!
也有徹底的后知后覺者。一位自稱是大學畢業(yè)回報家鄉(xiāng)的女醫(yī)生在QQ上說,她是當天晚上看電視才知道這個事情的,“我爺爺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
她對事情的了解來源于電視新聞,對“很多杞縣人被嚇住了”的說法很是不滿,她不停反問:17號你在杞縣嗎?你親眼看到了嗎?你沒有親眼看到你怎么知道很多人被嚇住了呢?
最后,她補了一句,“我再告訴你一件事”,頓了一下,她敲出來一行字:我爺爺去年國慶節(jié)那天已經永遠離我而去了……
現(xiàn)在,至少在表面上,杞縣縣城已經恢復了平靜。
不過暑假沒有結束,一些被送到外地的孩子還沒有回來,在8月底故障徹底排除之前,他們的媽媽不會叫他們回家吃飯了。
(實習記者王夢怡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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