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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蘇力:走不出的背景

        發(fā)布時間:2020-05-20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剛才,我是有意從湖邊走過來的,看細雨淋濕了未名湖,淋濕了這個下午。

          

          每年這時候,校園里都糾纏著留戀:睡在你上鋪或下鋪的兄弟,暗戀了數(shù)年的某個同學(xué),“學(xué)五”或“農(nóng)園”,“必逃的選修課和選逃的必修課”,對了,還有賀老師,以及那已成為你青春之象征的湖光塔影。

          

          但年輕人往往多情又無情,敏感又遲鈍,執(zhí)著又漂浮;
        四周有太多鮮活的誘惑,未來則燦爛得令人眩目,匆忙的你也許正忙著“畢業(yè)前一定要做的10(或20)件事”,或是哼著鄭智化的“用一輩子去忘記”,一邊在“一塌糊涂”上貼一張把自己感動得一塌糊涂,也決心把別人感動得一塌糊涂的帖子;
        也許你沒有時間細細感受一些因熟視而無睹的東西,一些背景。

          

          因此,我們把張文教授和盛杰民教授的退休儀式放在你們的畢業(yè)典禮上。他們不僅是你的老師,也曾是我的老師。他們也曾同今天的你一樣年輕,一樣的激情洋溢;
        在為法學(xué)院、為我和你的成長貢獻了自己的全部華年之后,他們打算悄悄地離開。他們比徐志摩更懂得“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但許多時候是不允許悄悄別離的,否則,我們就“太不仗義”,會感到愧疚。我們希望借此刻,不僅表達你、我和法學(xué)院對他們的感謝,祝福他們健康、幸福,希望兩位老教授能從你們身上感到一種欣慰和滿足;
        但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你們能從這一刻感受到一種期待和責(zé)任。

          

          我更想提一下你的父母。幾天前進城,路過兩所中學(xué),看到一些中年人在校門前的林蔭間溜跶,我突然意識到那是高考的日子,不禁眼睛有些發(fā)澀。在座的許多同學(xué)的父母,在四年前或數(shù)年前的一個焦灼季節(jié)都經(jīng)歷過這種焦灼。而在今天,在你的畢業(yè)典禮上,我又看到了他們,拿著相機,笑容比你的更茂密,比你的更陽光;
        盡管更多同學(xué)的父母沒來,或者說,沒有能來。

          

          其實我并沒打算神化你的父母,神化“養(yǎng)育之恩”。這是“欠了兒女的債”,普通百姓說;
        而今天的你也許會調(diào)侃地引證《婚姻法》第21條。我提起你們的父母,因為他們大多是普通人,也因為我是他們的同齡人。在你今天的這個年齡,當年的他們是知青、士兵、工人或農(nóng)民,有的至今如此,有的今天則已經(jīng)下崗或者“提前退休”了。他們許多人都沒機會進入大學(xué)校園,更不用說進北大的校園;
        大學(xué)是他們許多人的一個永遠的夢,一個醒時的夢。而至少部分因為他們的這個夢,你從小就承載了他們的追求:也許你因此沒能看某部電影或電視劇,失落了童年或少年本應(yīng)享有的一份快樂;
        也許你挨過罵,甚至挨過打——因為某次考試成績或者一次惡作劇。而此刻,你是他們的驕傲,滿足了他或她那難免的一點虛榮……你是他或她這一生最杰出的作品!

          

          明天,你或許會坐在建國門外的某間寫字樓中,從深色的玻璃墻后,俯瞰著窗外公路上的車流,無聲地涌動;
        也不無可能,后天,你會在談判桌上同外國同行bargain投資甚或并購索尼、寶馬或通用公司的問題……

          

          但是,玻璃墻隔離了城市的喧鬧,會不會也隔離了你對城市以外的感知?成天的飛來飛去會不會令你疏遠了土地,走南闖北多了會不會什么都看不到了,或懶得看了?成堆的文件讓你變得更務(wù)實了,但會不會也讓你變得漠然?嚴謹?shù)姆l讓你的思維更象法律人了,但會不會使你的判斷遠離普通人?不錯,知識改變命運,也確實改變了你的命運;
        但如同從老子、盧梭到王朔和波斯納說過的那樣,知識也會敗壞人的純樸天性。知識不可能令你消除困惑和煩惱。你不可能拿著法理學(xué)要點去面對生活,“法律信息網(wǎng)”中也沒有診治人生的良方。當某個午夜從律所加班歸來,打開房門,你是否會感到孤獨,或有種“夢里不知身是客”的恍惚?而且,你們還有時間,或還有心情同你的父母對話嗎?說得更俗一點,你會不會忘了自己姓什么?

          

          因此,我建議,如果遇到了一些就是“找不到感覺”或是“剪不斷理還亂”的問題,無論是個人的還是社會的,你都可以甚至應(yīng)當問一問你的父母,或設(shè)想一下他們的可能回答,即使他們的言詞不那么雄辯,不符合教科書上的定義,甚至不符合什么“歷史潮流”。也不是說你一定要聽父母的話,那不可能。但如果你要真正能做大事,而不僅僅是當一個“知道分子”,那么起碼你要能夠同你的父母對話;
        你們要能理解他們的好惡,他們的情感,他們的憤怒和擔(dān)心,他們的直覺、想象和判斷,甚至他們的錯誤和平庸。否則,誰還能指望你有能力同無數(shù)的普通人對話?而你的成功,又能與誰分享?

          

          你將為之服務(wù)、將捍衛(wèi)其權(quán)利的,最終說來,就是他們,而不是什么抽象的正義。那個在你的教科書中常常出現(xiàn)的神圣化的“人民”,說具體點,就是他們,就是像你父母這樣的一些人——一些看起來不那么成功有過挫折的人,一些聰明、才華、運氣都不如你的人,一些雖關(guān)心他人但更關(guān)心自己和自己孩子的人,一些可能在生活的跋涉中失落了理想的人,一些分享了人類其他種種“弱點”或稱之為“人性”的人。而且,多少年后,你還可能發(fā)現(xiàn),你就是他們中的一員。

          

          他們構(gòu)成了這個社會的背景,你的背景;
        不可或缺。你的行動的一切意義,最終由他們賦予;
        成功與否,也得由他們說了算。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并不只是儒家的一種政治理想,其中或許還隱含了一種,甚至是唯一的一種,真正理解你人生事業(yè)的進路?!

          

          同學(xué)們,在這濕淋淋的、難得的沁涼夏日里,在這濃蔭如云、曲徑通幽的未名湖畔,畢業(yè)、青春和別離,我想,任何人,哪怕是一個“憤青”,也會神奇地“小資”起來……我也如此。

          

          但不要說,明天起,你將獨自面對一個陌生的世界;
        大道青天,綿延于你身后的仍然是這個熟悉、樸素且莊嚴的背景,一個你永遠走不出的背景!

          

         。ㄖ焯K力,北京大學(xué)法學(xué)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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