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人文地理概念之下的方法論思考
發(fā)布時間:2020-05-20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一??
人文地理這個概念方興未艾。當我們使用這個詞的時候,我們想到了另一些與它的概念界限并不清晰的學科。做些梳理和檢討是必要的,因為流行的概念里最易存在方法和道路的迷亂。很久以來,扎實的體驗和席卷的思潮之間,一種模糊的矛盾已經存在了很久。沿著感性的思路會議論到一些學科,它們都與人文地理的標簽多少有關。它們都以人群、以人正存活其中的環(huán)境為對象,如社會學、人類學、民俗學、民族學等。但我們不求全面探討,我們只想琢磨從學院,以及從社會所獲感受的差別。眼下尚未起步,道路的思考,無論如何是必要的。??
二??
這些學科大多不打實證主義的基礎。它們立論很大膽;
概括、理論,甚至對社會或人群的體系構建都成立得相當迅速。不用說與考據學相比,它們和一切求實派都區(qū)別巨大。因為那些學科只確認具體或個別的點滴,只根據已有的殘存盡可能復原歷史的一隅;
而我們議及的這些與人文地理近鄰的門戶,要的就是解釋和體系。?
在探究社會歷史的長河中,人的主觀是必然的。問題在于主觀的研究有兩種;蚴且砸患旱纳惺軓匚蛄藛栴}的本質;
或是盲人說象,粗制濫造可疑的描述和結論。?
令人擔心的現(xiàn)象至少部分地存在:文明的闡釋者,不是民間、民族、山野農村的文明主人和生活者,而是高奧的學科原理和教授訓練。?
體驗告訴我們,人類社會的豐富繁雜,幾近不可測知。它不僅源流交錯,缺乏記載,而且類型繁多而差異微妙。它們隱約有著規(guī)律,但更有難以想象的、蕪雜的特殊性。它有時色彩濃烈表露于外,但更多的是深埋自己。不用說心情;
人們掩飾真實和心情的能力,簡直就和他們的文明本身一樣奧妙。?
巨大的悖論就在其間:一方面,探究它們是人類智力發(fā)展無可非議的必然;
另一方面,舊有學科的方法論不盡自然。它們基于結構主義哲學的主觀特點,易于使偽學得以藏身。它們的一系列技術手段,同樣也不是沒有可指摘之處。至少,當我們企圖以人文地理的角度,認識我們命途多艱的世界時,我們愿意提出這些疑點,供自己警醒。??
三??
語言是一個首先可以提出的質疑點。民間話語系統(tǒng)的豐富層層無盡。何止少數(shù)民族的語言,民間的方言、俚語、特定情境下的語意傳遞,甚至還有黑話,都是社會組織和文化真實,為了自衛(wèi)設置的防線。?
而從另一面,常見的則是會話能力的低下。刻薄些說,有些學者的語言基礎不過是幾個英語概念。按照調查表誘供式的交談,不知能聽來什么。難怪傳播媒介特別喜歡模仿這一套,主持人面對攝像機搔首弄姿的采訪,已經不知鬧出過多少文化笑話。?
一個叫作“調查”的詞正在流行。是的,這個詞匯已是天經地義的科學術語,無論它怎樣與文化的主體,即民眾,從地位到態(tài)度地保持著傲慢的界限。與之孿生的另一個詞是“田野”。把人、文化主體、人間社會視為“田野”,是令人震驚的。因為對這個術語更熟悉的考古學界,還有地質隊員并非如此使用這個詞匯。在我們守舊的觀念里,只把地層、探方、發(fā)掘工地;
把相對于室內整理的那一部分工作稱之為田野。我們從不敢對工地附近的百姓村落,用這個術語來表述。?
表述者與文化主人的“地位關系”,是一個巨大的命題。我們都知道,事實上為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及國家的起源》啟蒙的民族學大師摩爾根,曾被美洲原住民的部落接納為養(yǎng)子。?
必須指出,養(yǎng)子這個概念的含義決非形式而已。這是一位偉人對自己地位的糾正。這是一個解決代言人資格問題的動人象征。?
不幸更多見的,卻是書齋三五年中,時做兩旬采風,歸來炮制二十萬言的例子。而且繼以上獻國策,下為人師。要么粉墨登場,莊嚴地宣讀于外國大學的答辯會。而洋人有幾個知道中國的彎彎繞?歸來都是“博士”,從此語言膨脹,步步壓迫來源于底層中國的話語。?
我們的人文地理,不走這樣的路。??
四
難以面對學問良心的還有,諸學的奠基,大都與列強的帝國主義擴張和殖民過程同步。比如日本民俗學界在侵略的三十年代,曾經同人相告:“如今滿洲正流行這種學習,到滿洲去研究吧!\\\"還豪邁地提出“不是書桌之學,是做有用于現(xiàn)實的研究的民族學”、“響應國家目的之科學研究”等民族學定義。德國地理學家李;舴业难芯浚瑒t直接與德國奪取中國山東有關。?
更不用說大英皇家地理學會;
它幾乎是一塊諸學的總招牌。若是他日余裕,我們有力細致重究它的各項專題的話,我們堅信會看到令人心悸的發(fā)現(xiàn)?梢哉f,在大半個世界淪為殖民地、而人民也再難恢復民族自信的代價下,它的發(fā)展史有多悠久,英帝國的世界殖民史就有多漫長;
它的研究有多細致,英帝國的殖民統(tǒng)治就有多圓熟。?
而中國諸學則大都在那個母胎中破啼落地。難道學術血統(tǒng)就不會帶有一丁點兒的胎記么?至少我們自己要清理這種瓜葛粘連,我們要朝著一種第三世界文明的傾向努力。?
但是,政治的緣起,還不是今天探討的主題。?
我們更留心的是:關于現(xiàn)實世界的研究,與現(xiàn)實世界本身之間,存在著的先后主次的關系。我們質疑的,是專家手里的那些事先準備好的調查表格,因為在他們離開賓館姍姍來到“田野”時,皮包里表格的背后有一個舶來的方法論體系。我們的人文地理,渴望追求另一種體系。?
諸學來自西方并不是懷疑的基礎。與殖民主義的宿仇,也許更使窮國的學術追求客觀。西方從來是人類思想的一個偉大來源。我們只是以更高的方法論探討提醒自己。我們抱著幻想,我們直覺地相信:鮮活的民眾生活中藏著正確的解釋。我們預感:樸素的學術,明天將刷新權威們舶來的體系。?
我們把剖析的矛,首先對準自己。我們給自己設置了禁忌與原則。如果說與殖民主義孿生的、西方學術的癌癥在于,它曲解和壓制了文明的創(chuàng)造者對自己文明的真實的闡釋權;
那么時光在百年之后,地點在國門之內,我們自己對不發(fā)達的窮鄉(xiāng)僻壤、少數(shù)民族、文明主體的發(fā)言,是否就不存在話語的霸道、文化的歧視和片面的胡說呢???
五?
從文明母親的胎液里爬出來的孩子,在高等學府或上層社會,在思潮、教科書和恩師論文的煙海里被改造。無疑,書本的知識,尤其是必要的基本知識是絕對必要的;
但是,已經到了指出的時候:求學有時也如斷奶,“學者”好像特別容易發(fā)生異化。不能否認,一部分人在認知的路上南轅北轍,他們傲慢地掙脫著健康的母體,從不回頭,越來越遠。?
諷刺其實早就存在:在我們刻苦攻讀的學問中,有些是生活的常識。而常識一直在被可能毫無常識的人描繪和猜測,并日益將其復雜化。被畫得逼真的大象,被猜中的掌中物當然值得尊敬;
然而假若一切只是“純粹的智慧演習”、若這些“應用研究”只是錯誤的游戲,那么如此學問,對于苦難的文明又究竟算是什么呢??
知識分子在這樣一個國度里命運坎坷。這種往往是政治造成的坎坷,遮蔽了科學的駁難。雖然背靠著罕見的文明和社會真實,原初的檢討還是久違了。在諸學中由知識分子建造的體系,并沒有受到過嚴謹?shù),或者是直覺的質疑。?
數(shù)十年寒窗再加上“田野”體驗,使得諸學里形成的泰斗們充滿了自信。農民或生活場景中主角的沉默,使得他們一直沒有遇到學理的批判。他們可能不知道??盛名之下,關于文明解說與代言資格的問題,并沒有解決。?
但是應當尊重他們的填充開拓,以及他們對世界解釋的努力。因為他們的愿望,也是朝真理跋涉。并不存在對知識積累的無端蔑視,可能我們最用心攻讀的,就是舊有諸學的內容。換言之,恰恰我們感到了以民眾山河挑戰(zhàn)書齋學院的可能,我們讀書的渴望才最迫切。書在被讀懂的時候最為有趣。我們只是追求接近真知的方法,我們只是在另一個方向眺望。舊的時候該結束了,泥巴汗水的學問剛剛登場。我們只是呼喚真知實學;
我們只是呼吁,一種不同的知識分子的出現(xiàn)。??
六
真實的知情者是生活者。對每天迎送的生活,對生長于斯的家鄉(xiāng),知道得最細致的是老農,是牧民,是社會底層的大眾。對社會的真相,天下萬民,生而知之。?
但是民眾知而不言。他們不習慣發(fā)言,羞于解釋常識,沒有頭頭是道的口才,尤其是沒有書寫的能力。他們還沒有對文化的主權意識;
對知識分子的洋洋灑灑,和也許已經離譜的解釋,他們的態(tài)度畢恭畢敬。?
也許學問的方法第一義,就是學會和底層、和百姓、和謙恭抑或沉默的普通人對話。一旦他們開口,一旦他們開始了指教,求學者找到的,就可能是真知,是謎底,包括自己人生的激動。?
大地就如同礦藏。年輕人在投身進入時,用不著帶表格,只需用心記取原樣的生活。在目的在于追求自己生存價值的旅程中,源源的學問和規(guī)律,就像生活一樣活潑。它多變,生動,并沒有經過權威總結,沒有哪一個現(xiàn)成的學科可以駕馭它。這時是讀書的好時光;
在心底已經出現(xiàn)感觸的時候,讀書開卷有益。前人的得失局限,此刻讀來句句有用。所謂人文地理概念也是一樣,它正在孕育,并未降生,它正在等著你的描述和參悟,等著它養(yǎng)育的兒女為自己發(fā)言。它就是你習以為常的故鄉(xiāng),你飽嘗艱辛的親人,你對之感情深重的大地山河,你的祖國和世界。不用說,我們這本小小的雜志,并沒能做到充滿這樣優(yōu)秀的內容。但是我們企圖呼喚。從人文地理的角度,我們熱望著新的文章,新的人。我們凝神等待著,對于文明的合格發(fā)言。?
雜志已經試刊,我們還在和作者、讀者苦苦思索。出于種種限制,我們慚愧自己,只是做出了一個姿勢而已。不過或許這也并非毫無意義;
微弱的呼喚會匯集得響亮,走的人多了,地上也就會出現(xiàn)路。在步步努力的流程里,后來人會把這種希望變成可能,再蔚為新世紀學問的風氣,讓文明的發(fā)言和文明的創(chuàng)造,成為一個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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