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在美國的Arapaqhoe法院旁聽了一起刑事案件（people v Mabry, 案卷號為04CR602。），被告人在送女兒的 15歲同學(xué)回家的路上，在左手駕車的同時，將右手伸進了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被害人的內(nèi)褲，這是我們所說的證據(jù)上一對一的案件，直接證據(jù)只有被害人的指控，被告人對指控予以否認(rèn)。關(guān)于此案的陪審團審理情況，我在《我在美國法庭是看到的陪審團》（www.yannan.cn/data/detail.php?id=7375 - 35k）一文中進行過描述，此案審理了 4天。“法不外乎情理”，這是指立法內(nèi)容而言的，不過，我認(rèn)為在美國的刑事訴訟中，程序上的細(xì)節(jié)更能體現(xiàn)這一點。

　　一、把握陪審員的心理感受很重要

　　我注意到，此案的13名陪審員中（有一人是作為候補人員參加的），有9人是年齡較大的白人婦女，最小的一名在法庭不斷向其他陪審員遞條子的女性，我把他叫做“活躍分子”，也有40 多歲，另外還有一名黑人年長男性，三名年長的白人男性，年齡最小的也有40歲以上。

　　對此，我在法庭上是迷惑的：為什么要選擇這樣一個結(jié)構(gòu)的人作為陪審團成員呢？特別是在陪審池（jury pool）的70 人中，為什么反而要排除年齡小的人以及黑人呢？此案的被告人是一位黑人中年男性，同種族之間不是更容易產(chǎn)生同情嗎？其中到底有什么原因呢？

　　后來，我把這一連串的問題拋給了被告人律師Muhaisen，他告訴我，這是他特意這樣選擇的，因為此案被害人指控的是：在她醉酒時，隱約的感覺到被告人向他的內(nèi)褲伸進了4個手指，但因為睡著了沒有反抗。而辯護的意見是：這是15歲女孩因為過度緊張產(chǎn)生的幼覺，指控的事實實際上沒有發(fā)生。他說他也真的相信小女孩只是幼覺而已。

　　而要在辯護中取勝，必須要盡可能選擇在身體和性方面有過經(jīng)驗、對性比較敏感的女性：而白人、年長的女性則能夠?qū)�這些問題有敏銳的理解，可以理解任何人如果遇到4個指頭伸進內(nèi)褲必會驚醒。而年長的白人男性，則比較容易在這個只有女性才更有發(fā)言權(quán)的問題上尊重女士們的意見，至于那位黑人男性，則長得象一個沒有主見的形象，他不太會堅持自己的異見。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那位“活躍分子”是一位律師，有天然的 “有利被告”的傾向，從形象上來看，也比其他人有說服人的能力，事后的交談中她說：有三個人最初并不同意無罪，但是她說服了他們，因為只有一致認(rèn)為無罪或者有罪才能形成有效裁判，否則，案件要重新組成陪審團審理，這種重審沒有次數(shù)上的限制。

　　在庭審過程中，始終有一位手中拿著一個花名冊的工作人員在法庭旁聽席上，她是陪審員管理員，注意陪審員是否就是“正身”。

　　二、陪審員在法庭上睡著了怎么辦

　　一個小案件，在中國大約3小時可以解決，但是在美國花了4天的時間。不過，雖然所有刑事案件中被告人都有要求陪審團審理的權(quán)利，但實際上92%的案件通過辯訴交易解決，平均花的時間只有20幾分鐘，這也是美國能夠有足夠的司法資源解決刑事案件的原因。關(guān)于辯訴交易，我也旁聽了幾個案件，將在另外的文章中涉及。

　　庭審中，檢察官和律師分別準(zhǔn)備了幾百個問題來問每一個證人，陪審團的成員也覺得疲倦不堪。在庭審的最后一天，其中有一位50歲左右，長得約有180斤的胖子女性在法庭上睡著了。

　　我給律師遞了一個條子，“Wake her up?”，律師回過頭來輕輕對我說No”。庭上，從主持法官到其他所有的人都盯了一下這位陪審員，但都還是繼續(xù)著自己的事情，沒有人企圖叫醒她。約20分鐘后，她醒了，扶了扶眼鏡，繼續(xù)聽審。不叫醒她是對法官權(quán)威的尊重。

　　我在中國給學(xué)生講刑事訴訟法的時候也問過同學(xué)這樣一個問題：法官在庭上睡著了怎么辦？答案是，你不能把他叫醒，只能事后作為推翻審判的理由。在美國這種情況怎么處理呢？我也問了Muhaisen，他的回答是這樣的：也不能把他叫醒。

　　在陪審團審理的案件中，對此處理的辦法是：在最后裁決時，向主持法官提出，對此人進行排除（remove），我前面已經(jīng)提到，陪審團中有一個候補陪審員，控辯雙方可以提出替補意見，陪審員醉酒了、生病了也可以作同樣的處理，法官一般都會采納。但是在此案中控辯雙方都沒有提出這樣的意見，原因是：這樣會顯得你這一方對陪審員很挑剔，從而影響其他陪審員對你的印象，以至于最終影響裁判的結(jié)果，陪審團的裁判是“無理裁判” ，他們的情緒是很重要的。

　　如果有多名陪審員有類似于睡著了的現(xiàn)象，控辯雙方可以因此提出審判無效的動議。

　　三、旁聽親屬和被告人的形象也能影響裁決的結(jié)果

　　我注意到，在此案的審理過程中，旁聽人員一直有兩位慈祥的黑人女性，休息時不時會跑過去擁抱被告人，這兩位是被告人的母親和姨媽， 60歲左右，還有一位是一位 15歲左右時髦的黑人美女，那是被告人的女兒，本案中被害人的同班同學(xué)。

　　律師告訴我，她們一直在場旁聽，對于案件的勝訴也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原因在于，這種上有老下有小的境況，能夠引起陪審團的同情。特別是她們的形象很好，老者慈祥有教養(yǎng)；
少者是一位少有的美女，也很有氣質(zhì)。給人的感覺是，在這樣的家庭里，不會出現(xiàn)“流氓”。

　　我至今耿耿于懷的是四川省曾經(jīng)把三位20歲左右（一人21歲，兩人19歲）、只被證明有一次販毒的美女判處了死刑。不是我憐香惜玉，實在是有違人類的悲憫情懷。這如果是在美國，陪審團一定會作出不處死刑的判決。（一般情況下，量刑是專業(yè)法官的事；
對于處死刑，則在事實裁判后由陪審團決定，這時陪審團有兩項裁判：實事是否成立，是否判處死刑。）

　　在庭上，被告人對自己的形象也特別注意，Mabry是一位年輕帥氣的中年人，但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在庭上不卑不亢地向庭上人員和旁聽人員打招呼，一身嶄新，黑色西裝里面是白色的襯衣，打著一根深色領(lǐng)帶，回答問題也很有禮節(jié)。

　　當(dāng)然，法官、檢察官對他也很有禮貌，初次問答時都會說：“ Mabry先生，早上好（下午好）”，律師每一次見到他時還會握手和擁抱一下以示鼓勵，他知道我是律師的朋友，也主動伸手同我握手。他答完問題，提問者也會說謝謝。

　　總之，被告人與其他人是平等的，他沒有受到歧視。

　　四、法官可以在庭上向證人和控辯雙方提問

　　這是一個很專業(yè)的問題。為了保持法官的中立立場，在英美國家，法官是不能在法庭上提問的，這被認(rèn)為是當(dāng)事人主義審判的一個重要特征，記得丹寧勛爵在他的《法律的訓(xùn)戒》中提到了一個“喋喋不休的法官”，就是因為問了當(dāng)事人事實問題而被認(rèn)為不適合做法官。大學(xué)課堂講授刑事訴訟法時也把法官在法庭上不能提問作為當(dāng)事人主義一個重要內(nèi)容來講。

　　不過在此案中，在法庭上我注意到了，陪審團面對自己面前的電視屏幕（展示視聽證據(jù)時用）和證人問答時，不停做記錄，每個人也有一個由法庭提供的很大的記錄本，而且他們還把自己的問題交給其中靠近陪審席出口的一個人。這個人把這些問題將給專業(yè)法官，然后由專業(yè)法官把這些問題念給證人和控辯雙方聽，由他們回答這些問題。

　　事后，我問律師朋友，“這不是與英美法的傳統(tǒng)做法相違背嗎？ ”他說這是兩年前才有的新規(guī)定。原因是，因為公設(shè)律師（在美國，從1963年起，在被告人請不起律師的情況下，政府無條件免費提供的援助律師）有些并不是特別盡責(zé)等原因，使陪審團想知道的問題關(guān)不一定在法庭上全部得到展示，所以允許法官通過這種方式提問。

　　看來規(guī)則也不是一成不變的，靈活多樣、與時俱進同樣在美國法院有體現(xiàn)。如在每一個陪審員面前放一臺電視屏幕，當(dāng)年程序的設(shè)計者是沒有想到的吧。對照中國對于偵查訊問過程中的錄音錄像還要搞“試點”，我覺得我們與時俱進做得還太保守。

　　五、警察當(dāng)然應(yīng)當(dāng)出庭作證而且具有雙重身份

　　在美國的法律中，無論是《聯(lián)邦刑事訴訟規(guī)則》、《聯(lián)邦證據(jù)規(guī)則》還是《科羅拉多法庭規(guī)則》，你找不到關(guān)于警察出庭作證的條款。但是，警察在刑事案件中要出庭作證卻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就此問題，我問律師：為什么在法律條文中找不到警察出庭作證的規(guī)定。

　　他回答說：任何人都有作證的義務(wù)，不需要特別規(guī)定。這在中國是少有的：因為警察的話當(dāng)然可信，不需要出庭作證。實際上此案的證人除了接受報案的警察、被告人、被害人以外，還有聽到被害人傾訴過的被害人母親、老師、同學(xué)（被告人的女兒）。傾訴對象在中國一般不會作為證人的，不過，美國陪審團審理中，證據(jù)的作用是“影響陪審員”，所以只要控方認(rèn)為能夠影響陪審員的人都會上庭作證，任何證人都應(yīng)當(dāng)出庭作證，如果不愿出庭，則可能構(gòu)成“藐視法庭罪”。

　　不過在科羅拉多的法庭上，我注意到了一個特別的現(xiàn)象，警察在作證以前是檢察官的助手，以至于我一直認(rèn)為他們兩兄弟都是檢察官，后來才知道其中有一位是警察。在不作證的時候他就在檢察官席位上幫忙。這樣，證人應(yīng)當(dāng)是中立的，但他同時又是控方助手，這二者是矛盾的，為此我也問了辯方律師，他當(dāng)時回答了，后來還特意發(fā)郵件告訴我原因。

　　他在在郵件中說：在科羅拉多，法律允許檢察官在審理期間有一位咨詢證人，這個人對案件很重要，身份是矛盾的，但這是法律允許的，律師不喜歡他（In Colorado, the statutes allow the Prosecutor to have an "advising witness" with him during trial, this is someone that is important to the case. I think it is a conflict, and so do many defense attorneys, but that is what the statute allows. I do not like it.）

　　不過后來他又解釋，陪審團的自由心證會考慮這個因素，也就是說，如果陪審團懷疑這個矛盾的人作出了不公的證詞，他們自有考慮。

　　六、敗訴的檢察官滿臉通紅象一個犯錯的孩子

　　庭審結(jié)束了，專業(yè)法官對陪審員作出法律指導(dǎo)以后，陪審員去密室(jury room)進行評議和投票，我們則到離法庭不遠(yuǎn)的一處咖啡屋等待判決的結(jié)果。

　　這種等待有多久呢？可能是幾小時、幾天，也可能是幾個月，這段時間，律師不能干別的，也不能辦其他案件，隨時聽候法庭的召喚去聽裁判的結(jié)果。如果時間需要多日，那么律師天天要到法庭去聽候裁判。按理應(yīng)當(dāng)在法庭等待，但是法院會靈活一點，允許律師和檢察官在附近的咖啡屋等。

　　這一次運氣比較好，我們在外面等了約4個小時----從下午1點到5點，5點時，接到法官的電話說，陪審團的裁決結(jié)果（verdict）出來了，我們一行忐忑不安的驅(qū)車趕往法院。

　　在后門出口，書記人員到法庭看了一下，看到控辯雙方都已經(jīng)在法庭就座了，就告訴法官和陪審員可以入席了。陪審員坐定后，拿出一張紙將給了專業(yè)法官，法官宣讀說：陪審團投票結(jié)果是，12人一致認(rèn)為，指控的事實不能成立，“not guilty”。于是，法官宣布審判結(jié)束，全體起立，目送陪審員一個個離席，法官告訴當(dāng)事人到法官辦公室去辦理文書事宜。隨后法官離席。被告人與律師和家屬擁抱慶祝。

　　這時，我看到那位檢察官滿臉通紅，在審理休息時，他還高興地與我交流中美檢察制度的經(jīng)驗，現(xiàn)在當(dāng)我走過去向他說“good job”時，他沒有理我，這位彪形大漢，就象一個犯錯了的孩子，從法庭后門的出口恢溜溜地走了。不過他的敬業(yè)和好勝、對自己工作的忠誠，同樣讓我敬佩。

　　七、進出法院時的安檢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嚴(yán)格

　　律師和檢察官到法院時，都會帶上一大堆的案卷材料，我這位律師朋友的案卷就是用一個特制的分了幾層的、象一個小書架的行李車推進法院的，大約有50多斤吧。

　　因為多次進出美國的法院，我這次的膽子也大了些，不會總是擔(dān)心自己一不小心犯了“藐視法庭罪”了。所以這次我進法庭時，帶了一個照相機和一個攝像機放在包里，在進法院時并沒有什么障礙，因為這是允許的，安檢只是檢查是否有不安全的物品。

　　如果是記者，當(dāng)然也不需要作特別檢查，美國的記者證由新聞單位自行制發(fā)，就象公司職員的工作證，不需要有新聞審查的國家那樣的特許。更重要的是任何人進入法庭不需要檢查證件，(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無論是本國公民還是外國公民。

　　在此后的幾次出入法庭中，安檢人員已經(jīng)認(rèn)識我了，不再進行檢查就揮手放行。還主動打招呼問我們今天怎么樣。最后一次出來時，當(dāng)?shù)弥�案件贏了的時候，也與律師擁抱祝賀。

　　在法院大樓里，我為了留下資料和紀(jì)念，照了不少的照片，沒有人阻攔。被告人的母親也在庭審結(jié)束后在法庭的走廊上攝像留念。不過如果要到法庭里面進行錄音錄像，則要當(dāng)庭經(jīng)過法庭批準(zhǔn)。雖然由法官自由裁量，但一般會批準(zhǔn)，因為申請人有權(quán)要求說明不批準(zhǔn)的理由。律師朋友沒有讓我提出這樣的申請，理由是法院的人知道我是律師的朋友，為了避免給陪審員留下律師一方張狂隨意的印象，影響陪審團的裁決。

　　八、判決后陪審員可以談自己的想法和評議的情況

　　在邁克爾·杰克遜案件中，案件審理完畢的當(dāng)天，陪審員就象明星一樣被ABC的著名主持人Jimmy Kemmel請上了這個叫“Jimmy Kemmel”的節(jié)目，這個節(jié)目每天都會請到各種各樣的明星。在著名的案件里，陪審員也一不小心就成了名星。實際上，那個案件剛剛判決，陪審員們就開記者招待會了。

　　所以，在陪審團審理過程中，陪審員不能與外界接觸，但是審理完畢后，陪審員可以接受記者采訪，可以公開評議時的爭論情況，可以談自己對案件的看法。

　　在本案結(jié)束審理后，陪審員們還沒有來得及摘下那塊“ juror”的牌子，就興奮地開始與檢察官、律師談自己的“裁判感言”了。當(dāng)然，如果他高興，也可以召開記者招待會。

　　那位自己就是律師的陪審員與本案的律師Muhaisen談起了陪審評議的情況，她說，一開始有三個男性陪審員認(rèn)為本案被告人是有罪的，不過以她為主的女性認(rèn)為律師說的有道理，這個被害人應(yīng)當(dāng)是緊張過度的幼覺，最終說服了少數(shù)人，在短時間內(nèi)形成了一致的意見。

　　另外， 在一些大案中，如最近的邁克爾·杰克遜案件中和1994年的O·J·辛普森案件中，為了防止陪審員與外界接觸，受到外界的影響，陪審員被采取了與外界隔離的措施，在辛普森案件長達9個月的庭審時間里，陪審員不能看電視、報紙、上網(wǎng)，不能打電話，白天審案，晚上由法院送到一個專租的旅館休息，這么長達9個月的時間不會寂寞嗎？Muhaisen說，他們內(nèi)部可以交流，可以天天聊天，談?wù)撨@個精彩的案件。是否采取這種隔離的措施，由法官決定。

　　我又問，是否隔離由法官決定，會不會出現(xiàn)不公平的情況，他說，“不會的，法官是可以信任的，在科羅拉多幾百年的歷史上，沒有出現(xiàn)過腐敗的法官。”

　　2005.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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