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大:春節(jié)——朱恒的故事
發(fā)布時間:2020-05-28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我刑期里的第一個春節(jié)終于到了。
所有的推車都鎖進了庫房。采石場靜悄悄的,碼頭上也不見船隊停泊。從大鐵門里望出去,我們看到一波又一波的老百姓們提著籃子,口袋匆忙趕路, 成群的小孩在管教辦公室前面的球場上放鞭炮, 追逐。下午我們就沒有去采石工地。上面下達命令,所有的犯人都要刮頭,不管是新刮的還是上個月刮的都一樣。然后,我們就被帶到了澡堂,不是我們中隊的小澡堂,而是在總部附近的大澡堂,大澡堂平時不開,只有到過年才為全勞改隊2000多號男犯人和300多個女犯人開放一次。其實我們被帶去洗澡以前,已經有好幾批不同身份的人去洗過了。第一批當然是干部和他們的家屬,接下來是女犯人,女犯人下面輪到留場人員,也就是刑滿了但是還沒有釋放的犯人,而我們, 真正的犯人, 只有墊底的份。不用說,輪到我們去的時候,澡堂子里的水已經混濁不清,跟污水無異。不過除此以外,其他的一切設施,包括熱水沖洗龍頭,磁磚地更衣房等等,都可以跟市里的大澡堂比一比的。能去那里看一看也不錯;氐奖O(jiān)房已經是下午5點。
從秋天起,犯人們就開始盼著春節(jié)來臨。近一個月來有關節(jié)日伙食供應的消息更是一日三變,犯人們?yōu)榇藸巿?zhí)不休,甚至還有大打出手的,為這事兒關上禁閉的都有。一直到昨天,一群“生活緊張戶頭”把具體的菜單列出來后,才算安逸。這些所謂的“生活緊張戶頭”們在廁所里蹲了足足兩個晚上,因為透過那里的一個窗戶,如果風向對頭,他們就可以聞到百來米以外的大伙房飄來的味兒,并以此來進行分析,判斷,最后終于拼湊出一套完整的春節(jié)菜譜。去年春節(jié)他們就做了同樣的事,據說還真靈,五樣菜中猜對了三樣半,命中率達70%。難怪他們一宣布今年的菜單,犯人們就不吵了,并且開始談論大年初一的音樂會。
幾天前剛開去腳鐐的李衛(wèi)國,要去總部管教中心前面的大臺上表演獨唱。由于帶了將近半年的腳鐐,他還沒有擺脫 “鐐風”,走起路來雙腳像跳舞似的,向兩邊跨。他興高采烈,已經在大監(jiān)房里彩排了兩場。第一場他唱了四首,兩首中國民歌,兩首卡門插曲。但是上面說犯人音樂會不準唱外國歌,因此他的節(jié)目就剩下兩首中國歌。
此刻李衛(wèi)國又在大監(jiān)房里唱了起來,派頭跟他帶鐐時不可同日而語。他上身穿一件深紅色毛衣,下身,一條淺灰色卡其褲,胡子精心修剪成他自稱為普希金式樣?撮T犯人朱恒坐在李衛(wèi)國身后的床上,抱著吉他為他伴奏。只見他雙眼緊閉,頭向前沖,一會兒又后仰。嘴唇不住抖動,同時做著深呼吸,然后讓氣慢慢從鼻孔呼出。李衛(wèi)國停了幾次。最后一次停下來,他搖著頭,轉過身去。
“慢一點,慢一點,”他說。
“別這樣挑剔,不要停麼。李衛(wèi)國,他不是伴得好好的,”有一個聲音說。
“他太趕了,沒法合,”李衛(wèi)國說。
“那又怎么樣,我就喜歡他這樣伴奏,”另一個聲音說。
回過頭來,李衛(wèi)國正好遇到我的眼睛。他苦笑了一下,好像說,看看,跟這些人有什么好說呢?然后他再次轉過身去。
“好了,好了,那就再來一次吧,” 李衛(wèi)國叫道。
可是還沒等他唱完他的第二首歌,“小扁擔,” 觀眾中爆發(fā)出一陣歡呼。沒有人再愿意聽他唱了。犯人們沖向大門口,那里,一個矮胖的伙房犯人正從小推車上卸下大年夜的第一道菜,一大桶豬油;锓虼蠼,“快來排隊,每人一瓢!
眨眼的功夫,全中隊250號犯人在大監(jiān)房里排成三長條。這個伙夫剛開始打豬油,另一個伙夫拎著一大塑料袋出現(xiàn)在門口。他叫道,“領了豬油的人來我這里拿糖精! 沒等第一個伙夫分完豬油卻又來了第三個伙夫,也提著一個白塑料袋。這一次是每人一小包茶葉。頓時罵聲四起:”今年沒戲,不會有硬貨! “我們像小孩那樣被騙了! 盡管如此,誰也沒拉下,排完第一隊接著排第二隊;锓蛞贿叿謻|西,一邊寬慰眾犯人說好戲在后頭。但是為什么要發(fā)糖精和茶葉,犯人需要這些東西嗎?
“你忘啦,去年春節(jié)你們中隊有一半人拉肚子,”分糖精的伙夫說!皠偡值揭唤镓i油,后面還有大量的肉。糖精和茶葉會起到刮油的作用!
犯人們的大腸很滑,就像吃素的人那樣,腸中哪來的油膩。據說去年這里有一半的犯人拉得出不了工,耽誤了好幾天的活。
可是從前的教授老章不服,他憤怒地吼道:“老子就不需要這些鳥玩意兒! 說完就一口氣把碗里的豬油喝個底朝天。“我倒要讓你們看看我一口氣喝了這豬油拉不拉肚子!闭刹總儼涯切⿲χ澄锶狈ψ灾频姆溉朔Q為“生活緊張戶頭”,老章無疑就是其中的一個。
我們都為老章拍手,但是沒人學他的樣。要是伙夫不厚道,向中隊部匯報了這件事,老章就會吃不了,兜著走,連年夜飯也吃不成。
“茶葉不錯呵,晚飯后泡茶喝,有什么不好?晚飯后去我那兒聊聊天吧,”朱恒說。他正好排在我的前面。朱恒是中隊里唯一的殘疾人。他給人的印象就是那個永遠端坐在大鐵門一邊,沉默不語的人。我從來沒有聽到他跟任何犯人交談過。他的眼睛總是凝視著一樣靠近他的東西,仿佛陷入沉思。他的雙腿呈X形,可除此以外,他長得一表人才:濃眉下的大眼睛帶有一些憂傷的意味,筆挺的鼻梁和略為上翹的嘴唇給人一種可以信賴的感覺。但是犯人們在背后稱他為“冷血殺手”,因為監(jiān)房里每一個人都知道他的故事。當面不說是因為他總是板著臉,一看就知道是開不起玩笑的主。
他的故事是這樣的:朱恒高中畢業(yè)的時候,他所有的同學都去了邊疆的農場,而他因為腿有毛病留在了城里。一天,一個美麗的少女,他的同班同學,敲開了他的門。她在城里已無家可歸,因為她的父母在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不久就先后自殺。她不愿意再回到那個遙遠的農場,就問他能不能在他家里借住幾天。朱恒自然同意。可是有一天朱恒所在地的居委會主任突然到來發(fā)現(xiàn)了她。二話沒說,居委會主任勒令女孩二十四小時離開,否則后果自負。就在那天的夜晚,朱恒和她一起吞下一瓶安眠藥; 男的倒在沙發(fā)上,女的就倒在他的床上,雙雙不省人事?墒前胍估镏旌阈蚜诉^來,見這姑娘還在昏睡,他就拿了一把刀就把她的喉管給切了。這件事完成后,他就想辦法解決自己?墒撬q豫了。他不敢把刀對準自己的喉頭,卻去割左手的動脈。試了幾次,僅僅劃破了一些毛細血管,毫無性命危險。因此他決定采用另一種溫和一點的方法:用兩根銅線,一頭搭在他的太陽穴上,另一頭搭燈座的電源。結果爆斷了保險絲,他只是被輕輕地彈回了沙發(fā)。鄰居聞到血腥味破門而入的時候,他正半閉著眼睛,苦苦思索第三種自我了斷的方法。
他們沒有以謀殺罪控告他,因為在他的小桌上發(fā)現(xiàn)了兩份遺書, 一份是姑娘寫的,一份是他自己寫的,都聲稱痛恨社會制度,都說他們要是有起碼的自由的話就不會自殺。他們以反革命罪判了他十年。由于朱恒沒有朋友,又整日坐在鐵門里面的陰影里,犯人們都對他視而不見。如果你問他的過去,他會說,“管好你自己吧。” 一副教訓人的口氣。
可是從昨天下午起,他變成了另一個人。他從儲藏室里取出他的吉他,在水泥場上一彈就一個多鐘頭。
我很吃驚他對我說我們吃好飯去他那里喝茶聊天。自從我來到這里他還從來沒有跟我說上一句話呢。
“真的請我晚飯后去你那里喝茶聊天?”我問他。
“當然啦,我還叫了李衛(wèi)國和王寶興 ,只要你們愿意可以一直聊到明天,”朱恒說。
談話不能再繼續(xù)下去,因為監(jiān)房里突然一陣亂,吼叫聲,瓷碗碰撞聲響成一片。硬貨,一桶肉丸子抬了進來!皝戆桑銈儾幌氤匀馔枳恿?”斗雞眼大叫一聲,在我腰間推了一把就徑自沖向肉丸桶。
菜一道一道地上直到所有的“生活緊張戶頭”們開出的菜單都兌了現(xiàn)。沈成興邊吃邊講笑話,說要是天天都這樣大吃,他會請他的姘婦一起來這里生活。
我來到朱恒那縮在陰暗角落里的床鋪時,李衛(wèi)國和王寶興已經在那兒了。朱恒的床上沒有用那種鋪在我們床上的黑床單,而是用了一條看上去很干凈的白床單,床鋪得更沒話說,象旅館里那樣。他用一塊白色的硬紙板將他的床和鄰床隔開了,怪不得我一來就有一種不在勞改隊里的感覺。
“坐,快坐!敝旌闩矂恿艘幌律碜幼屛以谒磉呑隆K瓷先ズ芙选V皇潜P在他前面的褲腿好像空空的,里面什么也沒有。他的吉他就放在枕頭邊,靠在墻上。一個灰色的托盤放在小床的中央,上面是四杯剛泡開的茶。
“一旦伴奏的脫了拍,或趕了,我自然就會停下來的,”李衛(wèi)國說,一邊呷著他的茶。
“不要再談音樂了,老兄。犯人們不聽你們唱,而是看你們的動作,”王寶興說。
燈光暗暗的。我坐在朱恒的床沿上,眼睛盯著我的茶杯。我想如何來問他一些個人的事呢。最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他在割他的女朋友的喉管時是怎么想的。正想著,就聽見朱恒清了清嗓子,說,“我想是時候給你們講講我的事了。我討厭人們在背后議論我!彼D了頓。說話聲有些發(fā)抖。
“咳,別太認真。我們不過是來消磨時間的,你們說是不是?”王寶興說。
“我知道,”朱恒說。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就開始了:“都快一年半了,想起來還跟昨天似的。她從來沒有說過她喜歡我,甚至在我決定和她一起去死的時候也沒有說。她爸爸是我們中學的校長,在自殺前的一陣子每天被紅衛(wèi)兵揪斗,拷打。他死后老婆也跟了去。紅衛(wèi)兵霸占了他們的房子,用作司令部。一天下午她準備在學校后院的一棵大樹上上吊的時候被我撞見。我叫來了人救下她。然后就領她去了我家。我給她看了我的腿,就告訴她連我這樣的人都不想死,怎么她就那么想不開呢。我父母知道了也十分同情她的遭遇,就讓她在家里住了下來直到她被分配到農場去。我們保持了半年的通信,接著她不寫了。突然有一天她來到我家,看上去像個逃犯,頭發(fā)蓬亂,衣衫不整,一只腳上穿著襪子,另一只腳是光著的。真是換了一個人。事實上,她的確是從農場里逃出來的。她邊喝著水邊說如果沒我這個朋友的話她路上就自殺了。她又說她相信了我為了一個希望活下去。結果被她農場的指導員強奸了!绻胰マr場之前就死了,至少不會受這樣的污辱,’她說!
朱恒停下來,喝了一口茶,眼睛注視著前方,過了一分鐘,繼續(xù)說,“她說話的聲音很平靜?晌抑浪呀浵露藳Q心,沒有人再能拉她回頭。我又能為她做什么呢?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跟她一起去,反正我也活膩了。沒有她的存在,生活更不堪想象。于是我們就分了一瓶安定。吞下之前她說我可以要了她?吹贸鰜恚胍源藖砀兄x我對她的關懷,為她而死。可我怎么能呢. . . .”他停了下來,等了足足一分鐘才清了清嗓子,繼續(xù)說!拔艺f我很愛她,正因為這樣,我不想在這個時候。不過我對她說,‘能讓我吻你一下我在這個世界上就再沒有遺憾了! 因此我們就接吻,直到快要失去知覺才分開. . . . . .”說到這里,他又哽住。于是我給他遞了茶過去。“我一醒來就殺了她,”朱恒說,“她熟睡的時候是那么美。我永遠不會忘了她臉上的表情,沒有害怕,沒有痛苦,好像正在做著一個好夢似的. . .”朱恒又停下來,歇了口氣說,“我結果了她以后就開始怕了。我感到孤獨,絕望,好像這個世界已經不復存在!幟罚幟,’我呼喚著她的名字,搖動著她的身體。她眼睛緊閉,血從她喉嚨處涌出來!
朱恒停了下來。
長時間沉默后,王寶興說, “把這事忘了吧。說點其他的! 他看著李衛(wèi)國說,“還是談談你的音樂吧!
朱恒操起他的吉他就彈奏起來,一邊哼著。
“我感到你的雙眼注視著我的心,
當我把你拉進我的懷抱. . . . . .”
他撥弦的手輕微發(fā)抖。
那天的夜里我怎么也睡不著,眼前老晃動著想象中的朱恒的房間,那小床,那沙發(fā),昏暗的燈光,一閉上眼就見到一個美麗的少女仰面躺在床上,脖子開了口,血不住地往外涌。還有比這更殘忍的場面?!
大年初一起床就聽見李衛(wèi)國和朱恒在水泥場上排練。走到場上就發(fā)現(xiàn)犯人們全在那里。氣溫雖低但是沒有風,初升的太陽照在水泥場左角的報架亭上。李衛(wèi)國的聲音聽上去比昨天有長進。他左手放置胸前,右手稍稍舉過腦袋,在空中揮舞著。朱恒坐在李衛(wèi)國身邊的水泥長凳上,一邊彈琴,一邊晃著他的圓圓的頭。
在水泥場的一角我見到了王寶興坐在水泥長凳上,跟從前的精神科醫(yī)生周祖德下棋。
“我們正在聊朱恒的事,”王寶興說。
“他有病嗎?” 我問。
“不,但是你有沒有注意他昨晚有些不對勁?”
“是有一點!
“我很早就知道他的事了。我總是覺得他是一個懦夫,一個嫉妒型的殺人犯,借用我們精神科醫(yī)生的說法,” 王寶興說,用手指了指坐在對面的周祖德。
“那是什么意思呢?”我問。
“據老周說,殘疾人有一種潛在的暴力傾向,尤其對健康的,美麗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王寶興說。
“但是很明顯他愛那個女的,而且是她自己要死的,”我說。
“如果我女朋友求我殺了她,我就下不了手,”王寶興說。
“好了,”周祖德說,“你的情況不同。你們倆人都忽略了這件事中至關重要的一點!
“什么?”王寶興張著嘴對著老周。
“他的兩次行動之間的區(qū)別。不像那女孩來到他家就抱著要自殺的念頭,他一直到分安眠藥的時候才剛剛想到吃了會死。他之所以能 把藥吞下去是因為那姑娘當時還活著。但是一覺醒來看到她還昏睡在床上他會怎樣想?在這一刻,要注意兩個因素。第一,他吞了不少安眠藥,雖然醒了,可是神志不是太清楚,第二,當時是半夜三更,我覺得他房間里的照明是靠了一盞有色的暗暗的燈泡,比方說是 紫色的,或是藍色的,”老周停了會,說,“他拿起刀割她喉管是因為怕她醒來改主意,要是那樣的話,他就會徹底崩潰。所以他必須要她在那一刻死!
“你不會是說他殺她是出于一種樂趣或刺激吧?” 王寶興說。
“要我分析,就這樣,” 老周說。
“難怪他說他永遠忘不了她臉上的表情,還說她深深地睡了,臉上沒有害怕,沒有痛苦,”王寶興說。
“那就對了,”老周說。
這時候李衛(wèi)國也排練好了,人群已經散去。我站起來,走到報架亭那邊看到李衛(wèi)國和朱恒在那里繼續(xù)練一些難度高的小節(jié)。他們沒有注意到我。李衛(wèi)國像一個指揮似的揮動雙手,而朱恒大幅度晃動身體跟上李衛(wèi)國的節(jié)奏。
不知為什么,我恨朱恒。大多數(shù)音樂家喜歡用腳打節(jié)奏。朱恒卻不行。他的雙腿松松垮垮地 懸掛在長凳下面。他搖頭的時候更是難看。他的臉像是喝醉了酒似的漲得通紅。我看著他那只在指板上上下移動著的手,手腕處有明顯的傷疤。不用說那就是他用殺了那個美麗的女孩的刀企圖割脈而留下的痕跡。
李衛(wèi)國還是對朱恒的伴奏不滿意。但是他不停地鼓勵他!霸賮硪槐,很接近了,非常接近了,就差這么一點點,”他說,用兩個手指做了一個薄片的手勢。
剛吃完中飯蔡指導員就出現(xiàn)在大鐵門口。今天他沒像往常那樣身穿灰制服,而是一身棕色衣褲,像個船老大似的,唯有他腳上在陽光下閃耀著的黑皮鞋使他還不失去一個干部的風度。他拍著手叫,“集合了!
犯人們排成四隊,站在水泥場上,接著就向管教科的大廣場進發(fā)。和我們的隊伍平行的有其他中隊的犯人,好幾百號,跟在后面還有一長串。
雖然所有的犯人都是清一色的黑棉衣褲,我仍然能看出一個中隊和另一個中隊之間的不同。譬如,我們中隊的犯人都戴著帽子。從隊伍的前面向后看,可以見到兩百頂不同式樣,不同顏色的帽子, 其中有睡帽,瓜皮帽,車夫帽,八路軍帽,新四軍帽,運動帽等等不一而足。由于都是自制的,式樣變化沒有規(guī)范可循,猛一眼看去會覺得很滑稽。而且每一頂帽子上都有用黑色的, 白色的或彩色的線繡著一只鳥:仙鶴,喜鵲,布谷鳥,畫眉,甚至還有一只繡得跟雞似的鳳凰。但是不管怎樣,這些鳥都象征好運氣,戴了這帽子,采石場的石頭就不會砸到頭。
相比之下,七中隊的犯人們,都是上了年紀的犯人,走在我們的右邊。就像我們中隊的犯人喜歡式樣不同的帽子一樣,他們背著的小靠椅,也都是自制的,這一眼就能看出,也是千姿百態(tài)。在這些精巧的手工活中,有一件吸引了所有的眼光。這是一只黑色的小靠椅,做成一個放小了的五斗櫥的式樣,座椅下帶三個抽屜,靠背上還鑲了一面小圓鏡。身背這座椅的這個瘦小的老頭往小里猜也有六十二三了,可此刻,見到這么多的人欣賞他的手藝,這老小子走起路來一顛一顛的,眼睛故意注視著前方,臉上裝作不知道的樣子。有人說里面的人比外面的人聰明,由此可見一斑。
我們到達大場的時候那里已經有好幾個中隊,都席地而坐。戲臺比想象中的要好,其結構是木頭而不是水泥。但是斗雞眼告訴我說這戲臺也曾用作公審大會,宣布過立即執(zhí)行。
李衛(wèi)國和朱恒已經去了后臺,利用開場前最后的時間再合一遍。但是李衛(wèi)國突然向我走來,要我跟他去后臺替朱恒拿吉他。
音樂會由一位過去的專業(yè)女演員演唱革命樣板戲 “紅燈記” 選段打頭陣。她現(xiàn)在是一個女犯人,和我們一樣。但是她看上去健康,活潑,連走路的樣子都不像犯人。但是犯人們怨聲不斷,說她臉上妝化得太重,以至于看不清她真正的模樣。不用說,所有的女犯看上去都比我們好,因為她們不用去采石場搬石頭。她們只是種種菜而已。還有人說勞改隊的第一把手孫政委對這個從前的京劇演員呵護有加,曾幾次親臨看她排練。也許正因為這樣,犯人們對她的表演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大的熱情。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女犯們的待遇比我們好,甚至比我們的留場大哥們都好,洗澡的次序說明了這一點。
李衛(wèi)國的兩首歌, “千年的鐵樹開了花” 和 “小扁擔” 被放到了最后。他們一上場就引起觀眾的大笑,因為李衛(wèi)國走起路來還像上著腳鐐似的左右大幅度搖晃,而朱恒的走路更是顛簸不平。
李衛(wèi)國一邊唱,還一邊在臺上來回地走。一會兒臉上掛著微笑,一會兒又滿臉愁容,雙眉緊鎖。第二首歌快結束前,他突然打住,抬頭對著天空仰視片刻。與此同時朱恒剎住伴奏。接著,他突然使出渾身的勁,轉身就對著朱恒猛一點頭。朱恒則半閉著眼睛,拼了命地晃了晃他的腦袋,然后側過頭去,撅起嘴巴,像是湊上去跟李衛(wèi)國接吻似的,開始彈他最后的一段。他們最后的一個音符完全淹沒在犯人的喝彩聲中。進進出出兩次謝幕都壓不住。當朱恒模仿李衛(wèi)國左手按胸向觀眾深鞠躬時又引發(fā)大笑。我正打算拎著他的吉他離開卻在后臺被那個從前的京劇演員逮個正著。她說她得跟兩位藝術家談談,看是否能跟他們一起唱兩首歌。
我說如果我們蔡指導員同意的話應該不是問題。
“現(xiàn)在就請示去,”她說。
蔡指導員肯定也被他們的表演打動了。我們到他那兒的時候,見他正揮舞著雙手跟坐在他邊上的 三中隊的王指導員夸李衛(wèi)國和朱恒呢。我們還沒說完他就一揮手,說,“好極了,快去,唱什么都行, 再精彩點!
因此京劇演員就叫李衛(wèi)國,朱恒跟她去后臺臨時趕練了兩曲。朱恒看上去很激動,跟著她前后顛,還時不時的回頭叫我別拉下,因為他隨時要用他的樂器。
他們一起唱得相當成功。完了以后 ,李衛(wèi)國建議明年春節(jié)他們早一點合作,準備幾個更好的節(jié)目在大會上表演。
“太好了,”京劇演員說,她還說一年時間很快就過去了。要是她去采石場搬石頭,她就不會這樣說。
回到水泥場上已經下午五點。
監(jiān)房里現(xiàn)在一片安靜,所有的犯人都在忙自己的事,補擋腳布的,修輪胎底鞋的,還有的干脆上床躺著,因為明天就要回采石場去搬石頭了。不會有人再談論春節(jié)。我們不是夢想家,不會浪費時間去講已經過去了的好時光,也不會去盼望不著邊際的未來。一想到明天,我們每一個人都鎖起了眉頭。春節(jié)的氣氛早已蕩然無存。
唯一的例外是朱恒。我上廁所見到他一邊小便還在搖頭晃腦,眼睛半閉著,嘴里哼著曲兒。晚上去大監(jiān)房找斗雞眼,我路過了朱恒的床鋪,只見他抱著他的吉他坐在床上,背靠著身后的鐵床架子,輕輕地,不發(fā)出聲音地撥著琴弦,雙眼緊閉,嘴巴有節(jié)奏地蠕動著。
第二天一早剛響過鈴,就聽都有人在外面水泥場上大喊。沖出去一看,原來朱恒吊死在報亭的后面。他的吉它就斜靠在他邊上的一個鐵架上。他的頭微微朝吉他方向傾斜。他的眼睛瞪得很大。他的左手握拳,垂于身邊。他的右手彎曲,呈一鉤子狀伸向他的吉他,好像剛一懸空他就后悔了。除了他的雙腿在風中軟綿綿的蕩來蕩去,其它部位都已凍硬了。
去把他放下來的時候,我碰到了他的臉。冰冷,而且堅硬,就像一塊石頭。
(本文最先發(fā)表在Massachusetts Review,Spring 1997, 由作者自己翻譯成中文。授權天益首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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