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賢治:墓地的紅草莓
發(fā)布時間:2020-06-02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我和我的世紀失之交臂。
——茨維塔耶娃
在沒有火爐的冬夜,我讀著一部關于自殺的女詩人的回憶錄。茨維塔耶娃。于紙頁掀動間,世界突然變得疏遠起來;
祖國,革命,愛情和詩篇,宛如空中飄忽的輕煙。生命實在然而脆弱,使我一再想起帕斯卡的比喻:會思想的蘆葦。
請你為自己折一莖野草
再摘一顆草莓
沒有哪里的果子
比墓地的草莓更大,更甜美……
“我是一個完全被遺棄的人!贝木S塔耶娃說。
當大門已經(jīng)關閉,當恐怖降臨,當所有的呼喊無用,這時,詩人只好在內(nèi)心制造出另一個自己來,仿佛從此便有了彼此間的問候,傾訴,撫摸,以及種種贈予。如果不是這樣,憑誰可以拯救自身于深處的孤獨?
為自己!在現(xiàn)代話語世界中,有關“自己”的使用太頻繁了,因此,便容易忽略它固有的莊嚴的悲劇的意義;
直到側身經(jīng)過這詩行,它才象雷電一般倏然擊中了我,以慘白的亮光,照見眼前長久地伏處黑暗之中的事物。其實,只有當精神的傷勢嚴重時,一個人才能真正感知自己的存在。
茨維塔耶娃從小就慣于同自己來往了。
因為母親的疾病,她隨同全家漂泊異國,在動蕩不安中嘗試被拋的風味。命運的神秘力量令人驚異。數(shù)年之后,因為丈夫的政治性病痛,她又攜同女兒離開俄羅斯祖國,遠赴布拉格,然后卜居白俄分子麇集的巴黎。
作為一個白軍軍官的妻子,沉醉于純凈的古典風格的詩人,她的到來,立刻激起了一批敵視十月革命的流亡詩人的興奮,隨即陷入他們的簇擁之中。他們出版她的詩集,為她鼓吹;
可是不用多久,就從她的詩篇嗅出某種異樣的氣味來了。在伏爾泰咖啡館舉行的馬雅可夫斯基詩歌朗誦會上,有記者問她:“關于俄羅斯,您有什么話要說?”她回答說:“那里有力量!币痪湓,頃刻把她同一樣來自故國的往日的朋友劃分為兩個世界。
她成了一個孤島。
僑民作家轉而攻擊她,他們不能容忍她對失去的樂園的叛賣。這樣,依靠寫作為生的道路被切斷了。整個家庭,沒有任何的生活資料,四口人全靠她和女兒編織帽子,一天掙五個法郎維持生計。她說:“在這里,我遭到了殘忍的侮辱,人們嘲弄我的驕傲、我的貧困和我的無權!彼驘o力改變這種境遇而深感痛苦。
可是,對于一個執(zhí)著而高傲的女性,這個世界同樣無力改變她!澳抢镉辛α!彼@樣說,并非出于外交場合的需要,而是內(nèi)心的愛,因為過于彌滿而在偶爾的觸動間而蕩溢出來。她那樣向往俄羅斯,甚至可以說,惟其遭受孤立和打擊,新生的祖國,才成了她的信仰,她的星光。她表白說:“我不是為這里寫作,而是為了那里語言相通的人。”這里那里,此時成了她經(jīng)常使用的特定的語詞:一個代表現(xiàn)在,一個代表過去與未來。恰如掛鐘的垂擺,她不能不左右蕩動于兩個世界之間;
然而那時針,卻始終指示著既定的方向。俄羅斯成了她的情感的源泉。她汲取,澆灌著自己以及幼小的一代:“我的兒子,回家去吧”,“回到自己的家園”,“回到?jīng)]有我們的祖國去!”……
你呵!我就是斷了這只手臂
哪怕一雙!我也要用嘴唇著墨
寫在斷頭臺上:令我肝腸寸斷的土地
我的驕傲呵,我的祖國!
四十七歲那年,緊隨著女兒和丈夫之后,詩人帶著十四歲的兒子小穆爾,終于回到了闊別十七歲的俄羅斯,命中的俄羅斯。
對詩人來說,革命成了預設的陷阱。
回國之后才兩個月,她的女兒和丈夫先后被捕,他們都是因為忠誠于革命而被戴上反革命的罪名的。從此,她長期奔走于營救然而無望的途中。那時候,大規(guī)模的肅反運動已經(jīng)開始。多少政治家,軍人,知識分子,為理想所激蕩過的人們,昨天還在為蘇維埃作忘我的戰(zhàn)斗,今天便成了蘇維埃的敵人:監(jiān)視,囚禁,流放,公開的或者秘密的處決。詩人的丈夫,就是被抓之后不久暗暗死掉的。告密,誣陷,人頭買賣,成了官方鼓勵的行業(yè),綁架和失蹤,到后來也因為大量發(fā)生而不復成為新聞。茨維塔耶娃。這個被稱為亞馬孫式的詩人,此時已經(jīng)全然失去當年的英邁之氣;
她以十分凄苦的筆調(diào),在日記中寫道:“人家都認為我勇敢。我不知道有誰比我更膽小。我什么都怕。怕眼睛,怕黑暗,怕腳步聲,而最怕的是自己,自己的頭腦……沒有人看得見沒有人知道,已經(jīng)有一年了(大約),我的目光在尋找鉤子……活到頭才能嚼完那苦澀的艾蒿……”
很早以前,死亡就開始誘惑她了。她曾不只一次地寫過遺囑。這里那里,紅草莓!她一再地選擇墓地,難道真的出于天性的喜歡嗎?
廣袤的俄羅斯國土,沒有一個人的棲身之地。當詩人歸來尋找從前的舊房子時,那里早已拆為一片廢墟,只留下孤單的老白楊,蕭索的風聲與片斷的追憶。她向作協(xié)負責人法捷耶夫求告,回答是:一平方米的地方也沒有。
風呵,風呵,我的忠實的見證人
請告訴親愛的人們:
每夜在夢中,我走著
從北到南的路程……
她回來了,那么艱難地跋涉歸來,可仍然在流浪。夢中的故園。她把莫斯科連同自己貢獻出來了,反而遭到另一場無邊界、無終期的放逐。幾年間,她找不到一份像樣的工作。后來,戰(zhàn)爭發(fā)生了。由于德國軍隊進逼莫斯科,她帶領小穆爾,隨大批居民疏散到一個偏僻的小城葉拉布加;
為了糊口,又隨即返回莫斯科,要求作協(xié)在遷往葉拉布加的基金會開設的餐廳里給她一個洗碗工的位置,而結果,仍然遭到拒絕。
剩下的唯有詩篇了。她寫,發(fā)瘋似的寫,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逼使她停下來。沒有朋友,沒有讀者,沒有社交,沒有愛護和同情,連一手撫養(yǎng)成人的小穆爾也瞧不起她,最后竟頭也不回地離她而去。面對一個無動于衷的世界,除了沉思,嘆息,呼告和哭泣于綿綿無盡的詩行,她將如何安頓自己?
然而,這個六歲便開始寫詩的詩人,這個剛滿十八歲便出版了第一部詩集的詩人,這個熱愛詩歌甚于熱愛生命的詩人,回國之后,只公開發(fā)表過一首詩,而且是舊作。
蘇維埃政權通過作協(xié)把所有的作家和詩人控制起來了。所有的出版機構,所有的報刊書籍,都聽命于一個聲音。其實,革命本來就意味著強制和統(tǒng)一。哈姆雷特的問題成了人們永遠面臨的問題:生抑或死?曼杰施坦姆是一種死法,葉賽寧和馬雅可夫斯基是另一種死法。至于活著,就必須獻出頌歌,連真誠的高爾基也不能保持緘默。無從捉摸的意識形態(tài),借助權力工具而釘子般楔入所有的文化區(qū)域:機構,會議,大腦和各種文本。凡寄希望于生存的作家,幾乎都無師自通地學會自我調(diào)節(jié),以使文字在到達審查機關之前,絕不包含易燃的成分;
然后,通過出版,評獎,授勛,形成范式和風氣并加以強化,從而徹底排除了個人。
茨維塔耶娃問自己:“在這個小心翼翼的世界中,我對我過分的感情激動該怎么辦呢?”
我拒絕在別德拉姆
作非人的蠢物
我拒絕生存
我拒絕和廣場的狼
一同嚎叫
她可以對國外的法西斯勢力表示憤怒,可是,她能夠抗議國內(nèi)的無所不在的恐怖勢力嗎?自從走出白俄分子的包圍,她一直是蘇維埃政權的熱烈的擁護者,如今,站在自己的國土上,竟不能抒發(fā)國家主人翁的情感了。當她告別了早期的詩風以后,就一直雄心勃勃地試圖超越普希金,建立自己的自由遼闊的詩歌王國;
的確,這是一個富于激情力量的詩人,她的詩經(jīng)常裹挾著一股猛烈的風暴,閃耀著電火,發(fā)出霹靂般炸裂的聲音。但是,如果不是為了歌頌,這種危險的抒情風格還有保持的必要嗎?社會已經(jīng)不容關注,如果不退回到內(nèi)心深處的堡壘,那比彼得—保羅要塞還要堅固安全的堡壘,她還能到哪里去?……
在即將動身離開巴黎,返回祖國的前夕,詩人對一個朋友說:“我在這里是多余的人,到那里去也是不堪設想的;
在這里我沒有讀者;
在那里,盡管可能有成千上萬個讀者,但我也不能自由呼吸;
也就是說,我不能創(chuàng)作和出版詩集……”
敏感的詩人,多慮的詩人,她成了先知了!
一切家園我都感到陌生
一切神殿對我都無足輕重
一切我都無所謂
一切我都不在乎
這里那里。幾十年的輾轉奔逐,寥廓的地域和時間都不可能改變一些什么嗎?據(jù)說,革命是在一種普遍的意義上帶來人類的進步和幸福的,難道就不能適用于具體個人?茨維塔耶娃。她已經(jīng)一無所有。在一個號稱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國度里,難道連極有限的一點給予,也不能留給自己的同志?
她死了。終于死了。她是把高傲的頭顱和正直的頸項伸向親手編就的繩套里結束自己的,在陌生的葉拉布加。最后一份遺囑寫的是:“小穆爾!原諒我,然而越往后就會越糟。我病得很重,這已經(jīng)不是我了……我無法再活下去了……我已經(jīng)陷入絕境!
這是祖國給予公民的唯一權利。
她使用了這個權利。
關于馬雅可夫斯基的死,茨維塔耶娃這樣說:“作為一個人而活,作為一個詩人而死!标P于她的死,愛倫堡認為可以換一個說法,就是:“作為一個詩人而活,作為一個人而死!贝_實,她以一個人的死,護衛(wèi)了一個詩人的尊嚴。
假如,命運是一種選擇,那么只要不是固守素性的偏執(zhí)與孤傲,學會迎合時勢,哪怕甘居平庸,她的一生也許不至于如此慘淡。當然,在一個玉石俱焚的社會里,所有這些為她而作的設想未免過于天真;
但是,即使因為禁錮的疏忽而留下可能死里逃生的缺口,也將由她先行堵塞了。當全體人民處于危難之中,她并不冀圖僥幸得救;
這時,任何的個人榮耀,在她看來都是以骯臟的交易換取的。她不愿意出賣自己。她要過內(nèi)心真實的生活。
對于生活在內(nèi)心的人,事實證明,是不可能徹底戰(zhàn)勝的。茨維塔耶娃在贏來不幸的同時贏得了詩歌。雖然在長達三十年的時間里,她的名字在國內(nèi)已無人提起,但當自由的白晝臨近,人性和美感一同開放,她的詩篇便錚然飛起,向著人們的集居地,如同大隊大隊無畏的鴿群……
當我停止呼吸一個世紀以后,
你將來到人間。
已經(jīng)死去的我,將從黃泉深處
用自己的手給你寫下詩篇:
朋友!不要把我尋找!時代已經(jīng)變了!
甚至老人也不能把我記起……
多少領袖群倫的人物機關用盡,都為名垂青史;
而這位詩人,卻藐視身后的種種“哀榮”。生是美好的。如果允許重新選擇,她定當一千次地選擇生;
但是,如果生而斫喪自己,生而遠避同類,生而向權勢集團和世俗社會行乞,那么對她來說,死仍然是必要的因為此時的死,乃是人生唯一的一次獨立而自由的選擇,是更莊嚴、更頑強、更偉大的生。
紅草莓!多么碩大!多么甜美!當它徑自選擇了墓地,便無法說清:它是在點綴死亡,抑或傲對死亡……
9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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