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閎:中山狼的譫語——評《狼圖騰》及其他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文化食腐者”的精神盛宴
在當今中國的“動物莊園”里,新近增添了若干新居民。在豬馬牛羊雞鴨鵝之外,又來了幾匹比較兇猛的畜生,使得這座看上去太平和諧的“動物莊園”多了幾分野性的喧囂。一本《狼圖騰》的風行以及跟風的《藏獒》等等,報告了這一重要消息。
以動物為主角的文學(xué)作品并不罕見。無論是上古神話還是世俗社會的童話,動物們登堂入室也是常有的事,F(xiàn)代文學(xué)中,作家們也往往借動物來比喻人性的某個方面或人的某種品格。但動物形象成為“圖騰”的倒不多見。狼,而且圖騰,看起來非同小可。
如果僅僅當作一部文學(xué)作品來看,《狼圖騰》無非是一堆閃閃發(fā)光的垃圾。包裹在一大堆臃腫累贅的形容詞當中,原本單調(diào)、稀薄的主題顯得尤為虛弱、干癟,以致不得不以一種更加狂躁的大喊大叫來充當激情,為自己取暖,同時勉強也為人心澆薄的當下社會,添加了一絲浪漫主義的虛熱。這也是它與通常流行的那些粘糊糊、濕漉漉、灰不溜秋的文學(xué)垃圾有所不同之處。
然而,問題尚不在此。文學(xué)圖書市場本就是個垃圾成堆的地方,其中,《狼圖騰》肯定不是最破爛的。以其龐大的銷售量,《狼圖騰》自有出色之處,也是可以想見的。驚人小銷售業(yè)績,這也絕非單靠書商和吹鼓手的瘋狂炒作所能實現(xiàn)。問題在于,許多評論者試圖將“狼精神”上升到國民性的高度來考察,并努力給國民精神注入腥膻的狼血。這一跡象表明,《狼圖騰》在一定程度上為當下中國文化的某種精神趨向,做了一個很好的注腳。
一位作家標榜何種道德觀,這是作家的自由,本無可指責。然而有意思的是,《狼圖騰》的商業(yè)盛宴,招來了一批“文化鬣狗”。這些職業(yè)的腐食動物,麋聚在《狼圖騰》的殘羹剩飯旁邊垂涎三尺。贊美腥膻,是這些“文化食腐者”的使命,目的無非是為了拾得一點“牙慧”,以充饑腸。連《狼圖騰》的作者都鄙視這些“文化食腐者”,不屑與之為伍。據(jù)稱,在一次作品討論會上,《狼圖騰》的作者拒絕出場,到場的一干學(xué)者、評論家、作家卻并不在意,依然圍坐著磨牙,一廂情愿地舉行著他們的精神圖騰禮拜儀式,場面相當怪誕、滑稽。
“狼-羊”二重性的錯亂
對于《狼圖騰》的作者的意圖究竟如何,我并沒有興趣去探究。我倒是覺得,圍繞著這本書的輿論和文化界的一般反應(yīng),更加意味深長。
有評論稱,“狼性”是華夏民族性中被壓抑的自由精神的象征!独菆D騰》張揚了狼的原始生命強力,是現(xiàn)代民族精神復(fù)興的號角。與之相反的“羊性”,則是是民族精神被奴化的象征。狼和羊,這一對處于自然界“食物鏈”之兩端的動物,從來就是作為人性二極性的隱喻。在現(xiàn)實世界中,它們又是作為社會對立階層的隱喻。
然而,現(xiàn)實中從來就不存在單方面的“羊性”或“狼性”。所謂“羊性”,總是與另一部分人的“狼性”并存的!把蛐浴庇卸鄰,便可見另一方面的“狼性”有多強!袄切哉摗闭哂幸夂雎浴袄牵颉钡墓泊骊P(guān)系,極力把“狼性”鼓吹為某種超級稟性,并將其想象為本民族失落以久的文化精神。
奇妙的是,《狼圖騰》之類的讀物的流行,并非一種單純的閱讀事件。它與電視媒體上的“帝王系列”連續(xù)劇,混合成為一種流行的、相反相成的“精神鴉片合劑”!暗弁跸盗小庇耙曌髌穼埲痰、人性扭曲的宮廷世界粉飾為溫情脈脈的世俗家庭。將帝王生活世俗化,變得觸手可及,滿足了民眾內(nèi)心攫取為所欲為的權(quán)力的欲望。不擇手段地爬上生態(tài)圈的頂端,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事情。
與之相反的是,“犬狼系列”文學(xué)作品則將萎靡、麻木的民間社會夸張為血性、荒蠻、弱肉強食的世界。這從另一角度表明,這兩個世界是可以相互替換的。羊們披上狼皮也會高唱“北方的狼”,狼們批上羊皮也可宣稱“我本善良”。但二者之間錯位的存在,也正是當下中國文化“精神錯亂”的表征。更為主要的是,這些精神錯亂的文藝作品,實際上在為羊們謳歌禮贊豺狼,做好了哲學(xué)和美學(xué)上的鋪墊。“帝王系列”和“犬狼系列”讀物,共同滿足了民眾的對權(quán)力渴求和諂媚的二重性訴求。
事實上,帝王崇拜、權(quán)力癡迷,從來就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劣根性之一種。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對“有槍便是草頭王”的強盜哲學(xué)的信奉和“暴力至上”的權(quán)力崇拜,從來就不缺乏。至近代以來,更是變本加厲。況且,他們互相撕咬、殺戮的日子并沒有過去多久。而且,這種獸性迷狂總是像癲癇癥似的,間歇性不定期發(fā)作。
強盜加市儈的生存哲學(xué)
《狼圖騰》一書持續(xù)高居暢銷書排行榜前列,這一情形,與十年前的《中國人可以說“不”》一書的暢銷情形十分相似。顯然不能將此視作當下的讀者公眾忽然有如此之高的文學(xué)熱情。從“可以說‘不’”,到近年來一次次民族主義狂熱癥的頻繁發(fā)作,都可以視作當下中國民族精神的重要征候。十年前的“說‘不’論”與當下的“狼性論”,從根本上說是一脈相承的!袄切浴笔恰罢f‘不’”者的精神本質(zhì);
“說‘不’”是“狼性論”者的話語方式。
“狼性論”的第一原則,是“強者為王”的叢林原則。自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不斷膨脹的“國族至上”的心理和“騰飛”幻象,乃是醞釀“狼性”的社會心理溫床。人們開始變得越來越迷信暴力和強權(quán),崇尚“鐵血精神”。一位評論者發(fā)出這樣的呼吁:“讓我們都從狼做起吧!雪狼、海狼、天狼們,出來聆聽野性的呼喚吧!那些披著羊皮的狼們,掙脫軟弱的羈絆吧!那些走上龍椅的狼們,不要受到權(quán)利的腐蝕,快快走出禁城的堅牢,擁抱無比寶貴的自由吧!讓我們狼奔豕突、狼子野心地做一番狼的事業(yè),開創(chuàng)狼的時代吧!” 這種自大狂式的精神“圣戰(zhàn)”叫囂,正迎合了近年來與時俱進的種族主義狂熱情緒。但這與其說是對自由野性的呼吁,不如說是一個孱弱的種族在飽受屈辱之后的想象性的自我滿足。
“狼性論”的另一原則是“利益至上”。商業(yè)化社會利益至上的原則,也刺激了一部分先富人士迷信“強者為王”的叢林原則!独菆D騰》成了商業(yè)圈、權(quán)力圈,乃至任何置身于社會競爭中的人士的生存哲學(xué)的教科書,也就不難理解。“狼性”哲學(xué)為這些“強者”肆意踐踏基本的人性準則,提供了理論依據(jù)和道德辯護詞。從這個意義上說,“狼性論”是強盜邏輯與市儈哲學(xué)的奇怪的混合物。
然而,這一種族主義的精神“圣戰(zhàn)”的幻想的背后,是“后發(fā)型現(xiàn)代性”國家的集體性的深層焦慮!袄切哉摗闭邔r(nóng)耕文化的“羊性”予以貶斥和諷刺,但他們并非出于現(xiàn)代文化的立場來檢討古老的農(nóng)耕文化,相反,他們回到更加原始、更加野蠻的游牧文化的立場上。他們所夸耀的游牧文化對農(nóng)耕文化的勝利,也就是所謂的“狼”對“羊”的勝利,賴以取勝的法寶就是尖牙利爪,是蠻性暴力!袄切哉摗闭咛稍诂F(xiàn)代商業(yè)時代的柔軟舒適的彈簧床上,做著中世紀的舊夢;孟胫惺兰o的鐵騎橫掃全球,以野蠻掠奪來顯示其文化價值。然而,這一堂吉訶德式的怪夢,在現(xiàn)代理性主義的白晝的光芒下,只視作“妄想型精神分裂癥”;蛘哒f,這個“狼圖騰”,乃是原始資本主義文化與中古時代游牧文化雜交的怪胎。它與現(xiàn)代文化的理性精神格格不入,也與全球化時代人類和平理念背道而馳。
在我看來,這一切很可能是法西斯主義的精神先兆。法西斯主義的“鐵血”精神,乃是以“仇恨”為邏輯起點的政治哲學(xué)。正如“狼性論”者謳歌狼性血統(tǒng)一樣,文化“血統(tǒng)論”是種族主義仇恨政治學(xué)的生命科學(xué)基礎(chǔ)。希特勒為了證明日爾曼民族的優(yōu)質(zhì)血統(tǒng),曾派遣納粹學(xué)者前往克什米爾和西藏地區(qū),尋找遠古時代神族的遺跡。納粹分子堅信日爾曼人是傳說中的遠古神族的后裔,他們天神選派來統(tǒng)治世界的。納粹理論進而將現(xiàn)代德意志民族精神的衰頹,歸罪于近代民主主義文化和猶太人。納粹主義的奇特的“血統(tǒng)論”,為其大屠殺提供了理論依據(jù)和道德辯護。
納粹主義就是一匹武裝到牙齒的惡狼。它的嗜血和殘忍,與現(xiàn)代社會的民主主義原則背道而馳,靠著堅牙利爪,能得逞一時,最終遭到的只能是覆滅的命運。事實證明,納粹德國、法西斯意大利和軍國主義日本以及斯大林主義的蘇聯(lián),任何企圖通過強權(quán)來征服世界的,最終都將碰得頭破血流。
狼皮下的狗性
悖謬的是,“狼性論”者們所鼓噪野蠻狼性,卻是在“環(huán)!钡暮粲踔斜粡垞P出來的。草原狼的野性是要被保護的,這一點,從野生動物保護的角度看,沒有問題。有人將小說解讀為所謂“生態(tài)環(huán)保小說”,也就不足為奇了。
然而,“狼性論”者的狐貍尾巴也在這里。盡管“狼性論”以一些夸大其詞的形容詞來冒充激情,戴著惡狼的面具標榜威猛,以張牙舞爪來代替勇氣和力量,一副法西斯主義的大模樣。但我對他們的“法西斯化”能力卻深表懷疑。夸張的激情背后,難以掩蓋骨子里的怯懦和孱弱。外強中干的歇斯底里,只能理解為阿Q式的“我手執(zhí)鋼鞭將你打”的施暴幻覺和屈辱的心理代償。
接下來是另一本書——《藏獒》,更是將“狼性論”者的心理秘密暴露無遺。藏獒自然是可愛的動物,但在“狼圖騰”崇拜的氛圍里,《藏獒》卻并非單純對藏獒這一動物的贊美,而是一種人格化的品格。藏獒與貌似狼,實際上卻是狗。這似乎是“狼性論”者退而求其次的結(jié)果。
“狼性論”者甚至還提出了所謂“將‘華夏羊’改造為‘現(xiàn)代中華文明狼’”的口號。一匹文明的狼,那只能是狗了!袄切哉摗闭撜吒畹俟痰摹肮沸浴痹诖吮┞稛o遺。對所謂“狼性”的禮贊和膜拜,恐怕也只能理解為“奴隸人格”對“主子人格”的自相矛盾的白日夢。按照這一邏輯,哪天他們弄出一本膜拜諸如草狗、沙皮狗、吧兒狗乃至約克豬、波斯貓、來亨雞之類的著作來,也不必大驚小怪。
《狼圖騰》及其衍生物持續(xù)熱銷,表明“鐵血”崇拜的迷狂,乃是一種嚴重的集體性的精神征候。毫無疑問,它給頹靡的現(xiàn)代精神注射了一針興奮劑,使得那些“曾經(jīng)闊過的”、“正在闊的”和“將要闊的”的人士,陷于一片得志猖狂的譫妄中。這一集體迷狂的“狼血療法”,令人想起了幾十年前風行一時的“雞血療法”。如果說,注射雞血尚且是一種有關(guān)個體健康的偏方,而通過文學(xué)來集體注射“狼血”,更接近于一種集體性的精神巫術(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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