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馬:中國媒體與精神按摩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人民究竟喜歡不喜歡按摩?這個問題不是一下能說清的。根據(jù)一般的理解,人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打漁歸來、種田完畢,是最有必要去按摩的,但在一個服務行業(yè)普遍分化、變質(zhì)的年月里,我不想貿(mào)然作出肯定的答復,讓一些神經(jīng)過敏的同志抓住把柄,冠我以“傷風敗俗、拉人民下水”的惡名。
因而,有必要事先向諸位交待清楚:我在這里要說的是一種精神按摩,與道德無涉。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們的報紙、雜志和書籍出版者達成了一致,即放逐所有的尖銳批評,打擊一切血氣生生、蒸騰著自由氣息的作品。它們或者編一些悲歡離合的假故事要人們樂天知命;
或者講一些貌似大徹大悟,實則全無心肝的偽哲學要人們含垢忍恥;
或者拿一些吃茶喝酒、題詞送畫的沙龍軼事誘騙人們逃回古代;
或者通過對卡廳、茶秀、咖啡店的精致描繪來謊稱我們已經(jīng)跑步進入了“后現(xiàn)代”……那親切的形式、慈祥的面孔、幽默的表述,使你幾乎相信天堂的副本就在身邊。
面對日益逼窄的生存空間,無處不在的暴力傳統(tǒng),也就面對一個沒有歷史和未來的存在荒原,這些娓娓動聽的小嘴象一艘艘輕快的語言之舟劃過我們所在的苦海。它帶給人們這樣的信息:世界是美好的,好死不如賴活著,只要忍耐到頭,救世的基督必將迎接受難的羊只。面對陰沉的世界之夜,這些為“諾貝爾”趕制作品的大師們眼圈泛紅、悲天憫人,多快好省地占領了祖國報刊的每一塊園地。在富于節(jié)律和音韻的優(yōu)雅吟唱中,一雙雙白嫩而細長的手從羔羊的頭頂摩過。這時,所有的不平、憤懣、渴望變革的激情都悄然逃奔,唯余一朵朵盛大的蓮花在胸中幸福地張開。請問,這不是“按摩”,這是什么?
盡管我承認這樣一個悲哀的事實,即在所有的文明國度中,那些健康、獨立、心智強健的種族是最不容易被“麻醉”的;
相反,一個卑怯、暗弱、靈魂沉睡的民族最容易掉進信仰的迷宮。但我仍然厭惡把這樣一個有關權力/話語的問題簡單歸咎于人民的甘愿“受洗”。越過一片對大眾庸俗、愚昧的責難,我想提出這樣的疑問:如果說他們是庸俗的,那么什么使他們庸俗?如果說他們是愚昧的,那么什么使他們愚昧?或者換句話說,如果他們不是天生就愚昧、天生就熱愛庸俗,那么怎樣才能使他們不愚昧、不庸俗?
我覺得對于今天的“大多數(shù)”而言,最關鍵的是,如果他們愿意高雅,那么什么樣的話語系統(tǒng)肯提供這樣的教育?如果他們愿意被啟蒙,那么什么樣的傳媒肯承載這樣的功能?如果不考察一個時代的人民所處的話語環(huán)境及表達的可能性,一味指責他們的盲目順應,那么這種批評的愚蠢就有可能和晉惠帝司馬衷不差分毫。諸位知道,這個西晉有名的白癡皇帝,面對因吃不到草根樹皮而成片餓死的百姓,反而問“何不食肉糜”?
不錯,在有限的程度上,我愿意相信這些花鳥蟲魚、石頭瓦塊、陰陽八卦、裝神弄鬼、題詞品茗、游山逛水、嫖娼吊膀、翻墻扒灰、奸尸拜腳、戀物手淫的所謂“文學作品”對人精神的撫慰作用,它至少可以使人的內(nèi)在疼痛發(fā)生某種幻覺性的轉(zhuǎn)移。但我仍然無法原諒報紙、期刊及出版業(yè)對大眾精神的漠視和蹂躪。塞爾旺指出,“愚蠢的暴君可以用鐵鏈束縛他的奴隸,但一個真正的政治家則憑依自己的思想鎖鏈更牢固地禁錮他們”,而這一切都比不上“最明智的賢君”,他們是把自己“固若金湯的基礎建立在大腦柔軟的神經(jīng)纖維上”。這真是一個寓教于樂的好辦法。當人的靈魂沉睡的時候,權力便可以如水銀瀉地一般流布他的周身,且無不熨貼;
當人的精神犯困的時候,暴力便可以象魚網(wǎng)一樣網(wǎng)住所有叛逆的欲念,且言聽計從。在令人驚悚的幻想中,你甚至可以看見催眠師那詭秘的笑容和鑲著金牙的漁翁那志得意滿、一路順風的凱旋場景。
然而人民,我數(shù)以萬計、同樣為造物主生氣灌注的人民,卻不得不由聾而啞,沉默著活在世界的邊緣。在數(shù)千年的時間黑夜里,他們糊里糊涂地生著,糊里糊涂地死著,死不了就活,活不了就死。沒有人知道他們想什么,也沒有人知道他們?yōu)槭裁炊杩蕖?/p>
現(xiàn)在終于有火在前面引路了,可惜,那是鬼火。
這些形形色色的報紙、期刊及書坊老板就是鬼火的制造者。他們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時常為一個假想的龐大天敵所驚擾,如履薄冰地恪守著一個蟲子的生存之道,即在母雞未啄以前就遠遠避開、或者躲倒裝死以備不測。難道他們都老邁昏庸,連善與惡、對與錯都不能區(qū)分?不,絕不是。在一個物欲至上的年代里,他們十分清楚自己的衣食來源,也就是說他們必須仰賴讀者的愚蠢而生活。如果有一天,這個時代的人民突然間為圣靈感動,變得象古希臘人一樣清澈、透明、富于理性,那么,這些大大小小的主編、社長、報紙發(fā)行人以及地攤書籍出版商可能全部要淪落風塵──不過,那樣對于他們倒也名副其實。
更不要指望那些鼓風弄潮、捧紅踏黑的記者、編輯會成為引領國民精神出埃及的旗幟!妒ソ(jīng)》上說:“沒有好樹結(jié)壞果子,也沒有壞樹結(jié)好果子。凡樹木看果子,就可以認出它來!彼麄兂粟s場子、收紅包、騙土特產(chǎn)、擠看明星大腿,基本上不知道什么叫正義,什么叫公理,什么叫新聞的良知。當他們吆三喝四、呼朋引伴地趕往各種會議市場時,他們說,“我是喉舌我怕誰”。而喉舌是什么?喉舌是一種器皿,上帝用它來盛放表達的權利。因而它只對啞巴有用──就象病人才需要醫(yī)生──對于一些舌燦蓮花、指鹿為馬的人來說,“喉舌”不過是一種擺設,就象飯館門前的王八。
此外,你還指望什么?難道指望地攤小報撰稿人、隱私文字制造者、唯利是圖的文學小販會書寫我們這個時代真正的憂憤和痙攣?從記者、編輯開始的文風敗壞在他們那里得到了最忠實的模仿。實際上,當這些漢語垃圾批發(fā)商起早貪黑、煞有介事地坐在寫字臺邊時,我早已為他們寫好了禱詞:
“繆斯奶奶,請把今日的口糧賜給我吧。榮耀、稿費、住房、職稱,全是你的,直到永遠。阿門!
然而,所有的這一切都建立在一種脆弱的假設之上,即:這些人說的都是真的,而且我愿意趨從。實際上,只要有一點點懷疑的碎石,這些謊言帝國的大廈就會象紙房子一樣坍塌成碎片。我為什么要拿我微薄的薪水購買一份與我無關的垃圾?它究竟在哪一天關心過我的幸福、我的疼痛和我飽受欺凌的憤怒?如果沒有,我用它做什么?包肉?墊座?如廁應急?
──但沒有,沒有一縷智慧的光線光顧這些善良的頭腦。他們只追隨著,追隨著,象一個赤貧的農(nóng)民追隨著狂奔的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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