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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韋慶光:“說吧,我的內疚”

        發(fā)布時間:2020-06-05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我終于大膽地向二姐講起當年在“五反”運動中,我為了怕被懷疑,為了怕被上級處分,采取了回避態(tài)度,無力保全她一家,至今心有內疚。為了取得二姐的原諒,我向她講了在頭一年(1951)“反霸運動”中的兩個事故……

            

          我的堂姐,在加拿大已定居十余年,去年90高齡了。堂姐是我幺叔的二女,長我7歲,我喊她二姐,幾十年來她始終把我當作親弟弟,情深似海,但我心里卻隱藏了一件對不住她的事,那是在建國初期一次政治運動中的事。

          上世紀的1952年4月,我經歷了既是轟轟烈烈,更是驚濤駭浪的縣級機關的“三反運動”之后,被調任城區(qū)稅務所任所長,接著上級又通知我率領全所的稽管人員(約十余人)去參加即將在全城區(qū)工商界開展的“五反運動”。工作隊是從各單位抽調來的,連同稅務所的人員共約五十余人組成,由縣委組織部長領導。我被分在城區(qū)最大、戶數(shù)也最多的山貨土產業(yè)組任組長,另外還有三位干部(公安二人,縣委一人)共4人組成工作小組,領導該行業(yè)開展學習。

          二姐家住城里,經營茶葉收購,也屬我“分管”的行業(yè)。我知道她家并不富裕,沒有多少資本。當時姐夫在重慶一個茶莊當?shù)陠T,每年春茶上市,茶莊老板給二姐夫一部分資金讓他寄回家,由二姐在家代茶莊收購茶葉。茶葉是由農民一家一戶自行種植,采摘后簡單加工經太陽曬干而成的,零星而分散,一斤兩斤的,多的3至5斤而已。收購之后還要雇請幾個婦女勞動力為之選擇、分級、去雜質,然后打包運去重慶交貨。二姐家只是每年從其收購茶葉數(shù)量和加工付出而獲得手續(xù)費。收購茶葉是有季節(jié)性的,每年的4至9月才有此項收入,其余時間,門面都是關閉的,從不出售茶葉,也沒有經營其他業(yè)務。

          二姐家門口常年擺一個小桌,桌上有一個像裝奶粉一樣大的玻璃瓶,瓶內裝有做甜酒(醪糟)用的曲藥出售。這種曲藥是二姐夫家的祖?zhèn)餍∈止に嚕苡忻麣,城鄉(xiāng)許多人都要到他家里買。他家還有一種傳統(tǒng)習慣,曲藥的配方和做法不傳給兒女,只傳給媳婦,二姐嫁到他家去以后,被婆母看中,就把秘方和做法傳授給了她。這種曲藥只能在每年的三伏天做,自行去田間土坎采擷草藥曬干磨成粉,按一定的比例均衡地撒在蒸好的糯米上,還要加適量的蜂蜜,予以搗揉,最后用手擰成比豌豆大、胡豆小的顆粒,陰干后即成。每年要做幾十斤,藏入缸內,可以售一年。

          這是一樁小本生意,每家每戶做甜酒,都要來買1角或2角錢的曲藥,每天可賣1至2元錢。此外,還有鄉(xiāng)區(qū)的工商戶來批發(fā)半斤或一斤,這樣就有幾元錢的收入。二姐家每年就靠收購茶葉的手續(xù)費和賣曲藥的所得維持簡單的生活。實際上二姐家就是一個小工商戶,生活既不富裕但也不特別困難。

          “五反運動”聲勢浩大、轟轟烈烈。通過學習文件,自行交代,檢舉揭發(fā),群眾評議,補交稅款,最后劃分違法類型戶等過程,歷時3個月才結束。那時沒有實行回避制度,許多人連這個名稱都不知道。我在這個行業(yè)搞運動,很快全行業(yè)的人都知道我和二姐家的關系,眼睛總是盯著我,同工作組的三個干部更不例外。為了回避,我自覺地采取了幾個措施,譬如,我不參加有二姐在場的那個組的討論、揭發(fā)和評議,在聽取匯報時有關二姐家的問題我不參言和表態(tài),在運動期間不去二姐家,在途中遇見二姐時也不打招呼,以免有人懷疑我維護她家。盡管如此,仍有閑言碎語,仍有人向工作隊反映我有徇私舞弊的嫌疑,我經受了工作隊的檢查,才算過了關。這些都不為外人所知。

          群眾評議的結果,二姐家要補稅款約數(shù)百萬元(當時幣制未改革,改制后為數(shù)百元),這個數(shù)目也讓我吃驚。我心中分析,很有可能把代購關系評為購銷關系,把收益額擴大成銷售額,不然為什么補那么多的稅款?這在小縣城就算較大戶了。如果按補繳金額劃分違法戶類型,二姐家就是“違法戶”了。

          為了補繳稅款,二姐家費了很大力氣,把家中僅有的一點小資本傾囊倒出,能值錢的東西都清出來賣掉了,還向親友們借貸,重慶茶莊的關系也斷了,姐夫去另一家小商店任店員,工資也不高,想盡了一切辦法,經一個多月的努力才把稅款基本還清。

          運動后期,討論決定違法類型戶,根據(jù)黨的政策,劃分四個類型:嚴重違法戶、違法戶、基本守法戶、守法戶。要求要兩頭小,中間大。按理說,二姐家稅款已基本還清,劃入基本守法戶是恰當?shù)。討論時我起了一定作用,決定劃入此類上報批準公布。

          運動結束后,二姐家一貧如洗了,僅剩下空房一座,前為門面,后為住房,一家七口,生活很困難。二姐有智慧,有計謀,自行做咸菜生意,不怕苦,不怕累,經常背著咸菜去趕40公里外的鄉(xiāng)場。后來城里成立合作商店時,僅憑二姐原有的小學畢業(yè)文化程度,能寫會算,任了會計職務。就這樣,二姐一家靠簡單的生計過日子。1956年二姐的大兒子考上北京大學,由二姐撫養(yǎng)的大姐的遺女也同時考上了云南大學,1962年二兒子也考上了北京大學,主要都靠公費完成他們的學業(yè)。到1970年代,三兒子也參加了工作,小女兒也考上了大學。到1980年代小女兒研究生畢業(yè)后,二姐一家才松了擔子,過上了愉快的生活。1990年代二姐被二兒子接去加拿大定居,現(xiàn)享受了該國的國民待遇,全民的公費醫(yī)療和優(yōu)厚的養(yǎng)老金,已經老有所養(yǎng),老有所樂了。

          現(xiàn)在,二姐家的大兒子在2005年被選為中科院院士,二兒子在加拿大任研究員,兩個兒子都是著名的科學家。小女兒是四川某大學的教授,三兒子是石油部門的中層管理干部。一家成才,聞名縣內。

          今年春節(jié)全家回來,聚會在成都。清明時節(jié),二姐又回原籍掃墓,我才與她相聚。這一次,我終于大膽地向二姐講起當年在“五反”運動中,我為了怕被懷疑,為了怕被上級處分,采取了回避態(tài)度,無力保全她一家,至今心有內疚。為了取得二姐的原諒,我向她講了在頭一年(1951)“反霸運動”中的兩個事故:一個是一位知識分子寫了一封信給縣委,為他父親說情。結果被農會抓回去同他父親一起槍斃了,在知識界中引起了震動。另一個是川黔(現(xiàn)渝黔)交界邊上的一個鄉(xiāng),有一個地主,解放前十余年就與地下黨接觸,成了黨的朋友,六個子女成了地下黨員,他家成了黨的活動據(jù)點和交通站。他本人為革命做了很多工作,許多黨的同志受過他的保護,還有的長期隱蔽在他的家中。解放后他積極參加征糧剿匪,成為開明紳士,出席縣各代會。在士匪暴動時,家被匪燒,小女兒被殺害?梢哉f他家的人、財、物都獻給了革命。但他卻在剿匪結束后的“反霸運動”中被鄉(xiāng)農會槍斃了。那時曾在他家受他保護、資助、隱蔽過的許多黨員同志解放后都成了縣、地、省的領導人,沒有一人站出來為他說一句公道話,喊“刀下留人”。直到1990年代初,地區(qū)才為他平了反,追認他為“黨的老朋友”。這是一件令人悲嘆的事件(見《涪陵黨史通訊》1992年第四期)。

          我對二姐說出以上真實故事,是想說明在當時各種運動中,在強大的政治壓力下,很多人不敢講真話,不實事求是,因此造成了數(shù)萬件的冤假錯案的極大惡果,數(shù)千萬人受到傷害。

          二姐聽了我內疚的歉意后,她說:“弟弟,我們都是政治運動的受害者……幸虧我們都還活著,這就是我們最大的幸福!

          現(xiàn)在,將近30年中國沒有再搞政治運動了,這是人民的幸福,也是國家的幸福。(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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