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如何成就大師?——南京師范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徐悲鴻藝術(shù)研討會發(fā)言
發(fā)布時間:2020-06-07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這次會議的議題很有意思,也很“惡毒”,不知道是誰想出來的——“如何成就大師?”答案很簡單,只有四個字,但我不敢說。我只敢把議題的意思反過來問問,就是:“如何不能成就大師”。
話說徐先生的才,徐先生的貌,是先天的事情,是他父母的事情,是上帝的事情,我們無法回答。如果我們公認徐悲鴻是一位大師,就要說到徐先生的天時,地利,人和。
徐先生的“天時”,是少年時代迎來中華民國的誕生,是青年時代遭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洗禮。徐先生1895年誕生,歿于1953年,得年58歲——他要是早生三十年五十年,即便有齊白石黃賓虹的才,但不會是他徐悲鴻。他要是晚生三十年五十年,即便他的才天下第一,也不會成為徐悲鴻。
徐先生的“地利”,是他生在江南。如果他生在吉林、黑龍江、甘肅、寧夏、貴州、云南……他都不太可能得到后來的機遇,為什么呢,諸位知道,清末民初,中國的文化中心、文化重鎮(zhèn)、文化集散地,是在江南,是在當年東亞第一大都市上海。他從宜興到上海,從上海到巴黎,從巴黎回南京,一路地利?箲(zhàn)爆發(fā),他和許多文藝人的命運一樣,走避南洋、偏安西南,是他一生顛沛流離的時期。戰(zhàn)后回到北京,又一次得到地利,擔任國立北平藝專校長,解放后國立藝專成為大名鼎鼎的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他在民國首都與共和國首都,都成為美術(shù)界首屈一指的代表人物。
徐先生的“人和”是什么?可以重點談。
但是,我們談徐先生的“人和”,與他的“天時”不可分,因為民國初年的文藝精英,都給他遇見了;
徐先生的“人和”,也與他的“地利”不可分,因為民國時期的文化藝術(shù)中心,前已說及。所以沒有他的“天時”,沒有他的“地利”,他的“人和”便無從談起。
譬如第一個賞識提攜他的有力人物,是康有為?涤袨楫斈曜≡谏虾,今天鄉(xiāng)下年輕人到上海,哪里去找康有為這樣的大人物?
又譬如第一個跟他私奔的女子,是蔣碧薇。今天江蘇宜興的小姑娘再漂亮、再聰明,哪里挑得出蔣碧薇這樣的大家閨秀?
徐先生出道的時代,是軍閥時代。在北方,委任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長的,是黎元洪執(zhí)政的軍閥政府;
在南方,徐悲鴻留洋,拿得是軍閥政府的名額與官費。據(jù)蔣碧薇回憶錄回憶,徐先生在法國,區(qū)區(qū)留學(xué)生,竟然買各種藝術(shù)品,錢花光了,就打電話給軍閥時期駐法國公使要學(xué)費,公使馬上給他寄過去——今天哪里去找這樣的事?
順便一提:那時的法國公使自己花錢收藏歐洲油畫。全中國如今唯一一批法國十九世紀油畫真跡,包括庫爾貝的畫,就是那位軍閥政府駐法國公使親自購買收藏的,現(xiàn)在有一部分還藏在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
當年徐先生回國出掌南京中央大學(xué)藝術(shù)系(即今日南京師范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前身),他不必加入國民黨,不必接受XX部文化部政審,不必通過所謂“國家學(xué)位辦”的學(xué)歷與資歷審查,不必經(jīng)過科級處級局級司級等等干部升遷的過程,不必由國務(wù)院討論任命……這一切,民國時代都沒有。他徐悲鴻有才學(xué)、有名望、有作品、有抱負,他就能施展。沒有任何人、任何機構(gòu)、任何規(guī)定能夠阻攔他——這種事,今天可能嗎。
徐先生招學(xué)生,不必通過政治考試和外語考試,他看準了,就能收進來。今天中國畫研究院前院長劉勃舒先生正好在座,他本人就是徐先生的美談:當年劉先生不過是江西一名小學(xué)生,給北京的徐先生寫信請教,徐先生回信鼓勵,后來就被收為弟子——這種事,今天可能嗎?
徐先生的文藝觀是“為人生而藝術(shù)”,他有一個論敵,主張“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這個論敵,就是劉海粟——這是徐劉二位的“不和”嗎?不是,這也是徐先生的“人和”。諸位知道,法國有安格爾和德拉克羅瓦相爭,俄國有柴可夫斯基和穆索爾斯基相爭,德國有華格納與勃拉姆斯相爭,美國有海明威與?思{相爭……我們在世界文藝史各個時期,幾乎都能找到一對大人物,主張各異,互不相讓,其實彼此佐證,相得益彰。中國也有:譬如北宋蘇東坡與王安石之爭,譬如清末康梁與楊度之爭,五四時期有魯迅和胡適之爭——今天,我們各個學(xué)術(shù)和藝術(shù)領(lǐng)域,找得出這樣一對對旗鼓相當?shù)拇笕宋飭幔?
徐先生更有提拔人才的眼光、熱情、雅量,尤其是能量。他當年在江西遇見貧寒的付抱石,直接找江西省軍政界頭目熊式輝資助付抱石留學(xué)日本,人家買他的帳;
他當年到廣西與軍政界人物李宗仁、白崇熹結(jié)交,人家買他的帳;
他回國后親自舉薦吳作人、呂斯百、沙耆這幾位小青年去比利時法國留學(xué),教育部買他的帳;
北平被解放軍包圍時期,他在付作義召開京城賢達名流的會議上率先發(fā)言,力勸付作義認清形勢,順應(yīng)潮流,保護古城,人家也買他的帳;
他接掌北平藝專,親自在全國范圍杰出畫家中點將組班,接聘來京,共享其盛,當時美術(shù)界各路英雄好漢全都買他的帳——今天全國各省找得到這樣愛惜人才、慨然作主、親自拍板、從善如流的軍政長官與教育長官嗎?全國各校找得到這樣胸襟開闊、人脈遍在、資望超群的伯樂教授嗎?全國各地找得到這樣一呼百應(yīng)的精英群體嗎?
徐悲鴻給學(xué)生俞云階送一幅大字“勇猛精進”。結(jié)果俞先生當了二十年右派,抬不起頭。徐先生一輩子的座右銘是“一意孤行”,今天那位藝術(shù)家膽敢“一意孤行”?今天,我們所有藝術(shù)家的身家性命“一意孤行”得起嗎?我們不但不敢“孤行”,我們甚至沒有自己的“一意”。在座哪位說得出自己的“一意”,是什么嗎?
徐先生是一位民國人,一位民國時代的文人藝術(shù)家,是什么成就了徐大師?是什么成就了五四精英成為各個領(lǐng)域的大師?是什么使這些大師至今無可取代?無法復(fù)制?無法超越?
所以我也給在座各位一個命題:為什么我們的時代沒有大師?為什么我們的時代休想出現(xiàn)大師?
最后我要替徐先生慶幸:在我們的時代剛剛開始時,他就去世了。概括徐先生的天時、地利、人和,正可謂生逢其時、死逢其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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