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偉:“在”的澄明---談談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
發(fā)布時間:2020-06-09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古今中外都有人從宇宙抽象出理的世界。各科學都在此一理的世界中自劃范圍,并把登堂入室的人隔在門外。不斷有人鉆研理學,摸索宇宙,則不但各科界限打破,連把登堂入室的人隔在門外的門限也把不住。于是乎“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
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就是說,既可說又不可說。理的世界皆可說,理的世界之外皆不可說,但還在宇宙(天地)之內(nèi)。被隔在門外的這個人也還在天地之內(nèi)。
這個人是誰?無論他是誰,只消他是一個有名有姓的衣冠動物,他就是一個在者,那么他就還在門坎之內(nèi),各科學就可以解答他的一切問題。
要找到門坎外的這個人,除非找到的不是他的在者,而是他的在。但是只有誰自己在,誰就體會到自己的在;
旁人的在是誰也抓不到的。所以抓住在的總是自己。這自己就是我,我就是我自己。宇宙天地之大,我自己只有一個。這才是真正的我。其他各處各人說的我都只能算武斷的我。
海德格爾的主要著作《存在與時間》就是從這個地方來講在。在就是我在,而且就是我在世。要在才有哲學,不在則只有科學,根本還沒有哲學?梢哉f,存在就是哲學,哲學就是存在。而且不存在則已,一存在就是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也就是海德格爾說的我在世。不在則已,一在就是我,也就是世。這才叫并生為一。古今中外許多人都有此天地而達到哲學境界。在天地中,是可以說:“萬物皆備于我矣”,而且還“反身而誠,樂莫大焉”。連道德境界美學境界都出來了。還有陸象山說“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也未嘗不可。孟子當然不是說,抓住我這一個人,就抓住萬物了。陸象山也不是說,把我的心臟挖到手,就抓住宇宙了。這些話都是在天地中,在哲學境界中說的話。不在天地中,不在哲學中,就說不出,也聽不懂。聽不懂當然可以。不但可以,而且也阻止不了。不僅阻止不了,而且還可以反過來說:有什么聽不懂,說不出的呢?客觀上有了你,你就是個我嘛,你就有吾心嘛。
你怎么是我呢?要我自己才是我嘛,你和我還毫不相干嘛。你有了吾心,你就是個在者嘛,還看不見你是怎么在的嘛,你的在也還毫無頭緒嘛。所以你的這個我和吾心還完全莫名其妙。
問題在于,從今以后,是不是大家都停留在這莫名其妙中呢?是不是就完事了呢?完得了完不了這個事呢?是不是從今以后再沒有人在天地中了呢?再沒有人在哲學中了呢?
海德格爾就是在這個地方接過胡塞爾的“事情本身”這個口號,但他指出的事情本身還比胡塞爾更加鮮明。胡塞爾取消了康德的物自身而只講現(xiàn)象的現(xiàn)象學,所指出的事情本身還是講意識及其對象性。主要是把意識與對象性混為一談,也就是把主客、物我(心)、內(nèi)外混為一談。這一點意思幾乎為二十世紀以來所有各派所襲取,包括阿芬那留斯、懷特黑德以至分析學派都難免。這也是各家都來對付馬克思主義批判的一個訣竅。
海德格爾指出事情本身就是在者在其從隱蔽至無蔽中的在。所以只接觸到在者,就根本不解決問題。希臘人就指出和在者打任何交道,都必須它脫離了隱蔽狀態(tài)而始可,必須它已經(jīng)無蔽了才可以。而在者之無蔽,決不是下個判斷說它無蔽就無蔽了;
而乃是倒過來,一定要在者已經(jīng)在得無蔽了,然后才可能有關(guān)于在者無論是什么的說法。因此在希臘思想中就已經(jīng)把在和無蔽等同起來,更進而和真理等同起來。所以海德格爾也說他要追問在的問題也就是追問真理的問題。
總而言之,無蔽也好,真理也好,都一定要從在這回事中,也就是從我在這回事中入手。這其實從笛卡兒時代起就是很簡單的道理。因為如果我根本不在,則一切都逃不了是道聽途說而已,無何可靠的真理可言。所以在這回事情中,根本不是下個判斷符合不符合什么的一個心理過程問題,而乃是在在這回事中,在者本身是否被無蔽地說出來了的問題。
海德格爾講在就是我在,而且就是我在世。不僅有我而且有世的整個在這回事就是存在。海德格爾還把起這個存在作用的在稱為此在,并說此在就是真理的原始現(xiàn)象,是這個真理的原始現(xiàn)象才使在者被發(fā)現(xiàn)這回事本身(去蔽、無蔽)成為可能。而整個這回事也就是此在之展開狀態(tài),也就是此在之在世。
所以海德格爾說他講的此在并不是一個孤零零的主體,而自始就是一個在世,而且在世自始就是此在的基本結(jié)構(gòu)。這就是海德格爾的真理觀。這個真理觀與一切古典的從認識論來講的真理觀異趣。
但在這個真理觀中,并不是人在這里作為中心,而乃是在者整體本身在其無蔽狀態(tài)中在此成為中心。人只不過是通過可說與不可說的說(希臘人所謂的邏各斯)而達到此無蔽境界并與之渾為一體。這樣的真理觀講在,講此在,講存在,以至講我在世,都不是人類學的講法,也不是心理學的講法,更不是生理學、生物學的講法。歸根到底,它不是要講在者而是要講在者的在,而且是起存在作用的成為我在世這樣的在。
這就是海德格爾所說的基本本體論。這個基本本體論和古今流傳的一切本體論的不同就在于后者講的都是五花八門的一個范疇體系,也可以包括在的范疇,但根本不是去分析摸清一個起根本結(jié)構(gòu)作用的在本身。
這個基本本體論認為此在總在著,不是只是在者,若只是在者,那就根本無此基本本體論了。此在總是在著,而且不是以諸多雷同的方式在著,而是隨時都以其單獨的方式在著,因為我自己本來天地間只有一個,哪里會那么容易雷同呢?但這個單獨的在總是帶著“呵,原來在是這么回事”(恬然澄明)的體會被拋入流傳下來的此在經(jīng)驗中并即繼續(xù)在下去。這個經(jīng)驗體會就推動著這個在的可能性向前發(fā)展并即調(diào)整著此可能性。在這種情況中,這個在的過去就不是只跟在這個此在的后面,勿寧還在前面指引著這個在調(diào)整向前呢。
這樣的此在本身才是歷史的,要在這個地方才有歷史。如果只是照著千篇雷同的方式在著,那到底只有千篇雷同的在者,看不出什么歷史和歷史性來,也看不出什么時間性來。這就是海德格爾的歷史觀與時間觀。
如上所述,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所講的時間就不是作為在者死板板地成為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三個各不相干的階段。這個時間乃是活生生地貫通在整個在的過程中由這個單獨的此在的過去來指引并調(diào)整著現(xiàn)在的此在進入最適當最符合我在世中在者之無蔽狀態(tài)的未來。這樣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不但不是各不相謀,而是渾為一體,而且根本就是在怎樣去在的必不可少的構(gòu)成條件,而且這也才構(gòu)成歷史。如果歷史只是所謂客觀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三個階段的千千萬萬甚至還千篇一律的在者堆砌而成,那是什么歷史?誰講得出這樣的歷史是什么意義?
上述真理觀主要講了在在中的在者之無蔽,還要講在在中的此在之向無蔽的在者開放。這樣對無蔽的在者開放就是自由對待無蔽的在者。在這里,在者之無蔽,用通俗的話說,就是客觀世界展現(xiàn)出來,當然其中的規(guī)律與規(guī)律性也展現(xiàn)出來。而此在向無蔽的在者開放,那就是說,至少是適應在者吧。而在“我在世”的存在中,此在不是對在者的適應,包括對其規(guī)律性的適應,還能有什么別的適應呢?而此在還是自由地開放,對待,適應,這就是說,是由在中的這個自己去適應,這就是說,由最高程度的主觀能動去適應,這才是真正的自由。
在海德格爾講的真理的事情本身中,不僅是有在者敞開出來成為無蔽而被動地有待于對待與適應,尤其重要的是有此在由自己去主動地適應在者,當然包括適應其規(guī)律性,所以是自由地開放,對待,適應。這也就是通俗所說的主觀能動性的契機。
根據(jù)上述這些,所以海德格爾才說真理的本質(zhì)是自由。海德格爾強調(diào)指出,這樣的自由,并不是指在說的時候,有一個不受任何拘束的說的行動來隨便怎么胡扯都可以,更不是指在一番“在”中完全無任何拘束隨便怎么無法無天地行動都可以。在這一番“在”中,此在自始即要自由地對在者之無蔽開放,對待,適應,這才是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我在世”中的真正的自由,也才是真理的本質(zhì),真理的根據(jù)。
前述在要推動并調(diào)整的可能性中有一條最高而最無可逃避的可能性就是死。古今中外談怎樣對待死者甚多,例如有一條說死和我們毫無關(guān)系,所以根本不去管它就完了。這僅是一種態(tài)度,卻根本抹不掉死和存在的關(guān)系。死既然是存在的最高可能性,那么在此在開放、對待、適應無蔽的在者(包括其規(guī)律性)進向未來的過程中,就如海德格爾所說:自由地“在到死中去”嘛,也就是他所講的大無畏,也就是東方傳統(tǒng)講的視死如歸。這是真自由,而不是世俗常見的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一往無前那樣號稱的自由。那恰恰是不自由。
歷史上許多講法常常說自由是人的一種特性。海德格爾的講法就跨出這種講法的視野很遠了。海德格爾講自由根本不是從人講起,而是從在者的在講起。講到在在中的在者之去蔽無蔽時,才提到人作為此在之自由的適應。誠然海德格爾的存在哲學總是從此在的存在講起,但他一講時辟頭就是講在者之去蔽與無蔽,撇開此無蔽境界來講人就一步也講不下去。所以海德格爾說去蔽境界是人的基礎(chǔ)。
海德格爾還認為當希臘的第一個思想家思著把自己擺到此無蔽境界中去并追問在者是什么的這一時刻起,這才是西方歷史的開端。西方的歷史也不只是無數(shù)外形在者的堆砌,而首先是在者整體在其去蔽過程中與此在之自由的對待渾為一體的發(fā)展情況。這整個過程與真理息息相關(guān),甚至也是形成真理本身的過程。所以海德格爾說真理的本質(zhì)并不是一個“抽象的”普遍性,一個空空洞洞的“一般”,而是只出現(xiàn)一次的歷史的隱蔽著的特殊。所以朝代的變遷,戰(zhàn)爭的推演,甚至經(jīng)濟的發(fā)展等等雖然都是歷史,但只是歷史的次生現(xiàn)象,主要現(xiàn)象卻是作為此在的人自由地開放去與在者之去蔽結(jié)合出現(xiàn)活生生的具體情況。
近百年來的人類社會發(fā)展無疑是一段杰出的歷史。這段歷史也不是外形在者亂七八糟的堆砌,而是馬克思主義無論在人類物質(zhì)生活發(fā)展中還是在人類思想的發(fā)展中都起了此在在存在中自由地開放、對待、適應在者整體之去蔽的結(jié)果。近百多年的人類歷史特別是近半個多世紀尤其是近七八年的中國歷史,也是靠在者整體去蔽中出現(xiàn)的馬克思主義指引出來的。
不僅如此,《共產(chǎn)黨宣言》中所說的“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fā)展的條件”,不正是在此所講的事情本身的真實情況嗎?在今天的歷史中,每個人,包括我自己,都這樣自由地而不是肉包子打狗式地為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而大無畏地視死如歸在到死中去,這樣來向一切人的自由發(fā)展在向前去,難道這倒不好嗎?老實說,共產(chǎn)主義恰恰需要這樣自由發(fā)展的每個人嘛。而且古今來還沒有需要得起這樣自由發(fā)展的每個人的更高的主義嘛。
。ㄔd于《讀書》1987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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