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發(fā)云:葛麻的1976——1978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如今,新中國的歷史,常用三大塊時間來表述,一塊叫“十七年”,也就是文革前的十七年,1949-1966;
一塊叫“十年動亂”,就是毛澤東主席發(fā)動的十年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1966-1976;
再一塊,是改革開放新時期,就是前些年常說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一直到如今。但細一想,其中卻有點小問題,十一屆三中全會1978年底開的,那么,十年動亂和改革開放之間的1976-1978這兩年到哪兒去了呢?當然,這是個鉆牛角尖的問題,時間不會消失,歷史也不會斷裂,它總在哪兒存在著。馬虎一點,算到前面一塊,算到后面一塊,都行。
當有一天,我無意間碰見葛師傅――葛麻之后,忽然想到了,那兩年原來在他那兒!那一段亦新亦舊,亦左亦右,躁動又空洞,熱火又惶惑,曖昧不明,似是而非的歲月,大約只配屬于葛麻一類人。果然,后來葛麻自己也說,要是沒得老子,他們那兩年么樣過喲!
葛麻姓葛,是一個翻砂工,早年得過天花,破了相,破得很厲害。用劉師傅那有些刻薄的話說――麻得牽了藤。也就是說,不光是一個個孤立的點,還相互聯(lián)成了線。葛師傅得了葛麻這樣一個綽號,有兩個因素,一個就是剛才說的生理缺陷,一個就是那出家喻戶曉的楚劇《葛麻》!陡鹇椤肥莻輕喜劇,諷刺一個暴發(fā)戶馬員外嫌貧愛富勢利寡情,要退掉窮書生張大洪與自己女兒早年的定親,贊美馬家的雜役葛麻機巧聰慧幽默正直,終于保衛(wèi)了這一對青年男女的純潔愛情。只是那葛麻并不麻,且“麻”上有一草頭,現(xiàn)在已被簡化掉了。葛麻是一種很賤的多纖維植物,可用來搓繩子,打草鞋。用來為一個雜役命名,大約有這個意思在里面!陡鹇椤愤@出戲在舊社會已風行多年,解放后,又經(jīng)過修改加工,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增強了階級觀念,刪除掉黃色成分,使其成為楚劇舞臺上一朵長開不敗的鮮花,直到文革才開始受到批判。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一類民間戲文,鼓書,都是市民們語言的主要資源。所以,當初拿了《葛麻》作葛師傅的綽號,是極其順理成章的事。很傳神。是屬于廠里綽號中的上品。因而使得葛師傅在全廠幾千人中的名聲--用《葛麻》中的臺詞來說: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我們剛進廠的時候,一次班前會天天聊,劉師傅說,有一年廠幼兒園的林主任到班里來,說是要請葛師傅她幫做一做孩子們的政治思想工作。葛麻問,什么政治思想工作?林主任說去了就知道了。葛麻說,我怕不行。林主任說,你肯定行。葛麻后來一想,工人階級嘛,有什么政治思想工作不能做呢,別說幼兒園,那時中學大學,都是我們工人師傅在管了。于是就去了。進到幼兒園,孩子們大班中班小班全在室外的游藝場上,花花綠綠坐了一大片,各班的老師也像崗亭一樣在四周森嚴地立著。林主任領著葛麻進去之后,走到會場前面。那一天太陽很明媚――劉師傅讀過書,還是高中,所以很會用詞――將葛麻全身上下照得很明亮。孩子們的眼光一下從他們最害怕的林主任身上移到葛麻臉上,生出一陣騷動。林主任說,這是我們廠鑄造車間的葛師傅大家歡迎。孩子們一起鼓起掌來。林主任說,我們的葛師傅出生在萬惡的舊社會,家里很窮,打不起針,看不起病,結果得了一種病,叫天花,后來就成了這個樣。林主任說,大家怕不怕?孩子們齊聲叫:怕――林主任說,你們要不要這個樣?孩子們齊聲叫:不要――林主任說,那今天的針打還是不打?孩子們集體哭了起來,嗚嗚咽咽地齊聲說:打――說時遲那時快,廠醫(yī)務室一群醫(yī)生護士從林主任的辦公室沖出來,拿了注射器便往孩子們的小胳膊上扎去。孩子們一邊抽抽搭搭淌著眼淚,一邊各自捋起自己的袖管?粗@場面,林主任對葛麻千恩萬謝,謝謝工人師傅關心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接班人的身體健康。還送給他一個筆記本和一支圓珠筆。
大約這個段子,劉師傅在不同場合給不同對象講過多次,所以劉師傅剛一開口,葛師傅便訕訕苦笑地說,個把媽個把媽又來了又來了。葛師傅也不去打斷他,一直訕訕苦笑著聽劉師傅不緊不慢地將段子說完。說完后也跟大家一起笑?此莻樣子,似乎還喜歡聽。笑完后,葛師傅說,怪物劉,你這會編故事你怎么不去當編輯呀?起碼到廠革委會大批判組去混一身清爽衣服穿穿呀。
這個段子,大約的確是劉師傅編排葛師傅的,因為后來我們在別處也聽見了類似版本,但和葛師傅無關。那些日子里,這一類小段子或長故事,只要一出來,便立刻傳遍天下,比如今電視臺的速度還快。什么《梅花黨》、《一只繡花鞋》、《塔里女人》,一處有了,全國各地立刻也有了。
怪物劉是劉師傅的綽號。在廠里,幾乎所有的師傅們都有綽號,一來幾千個人一個廠,幾百個人一個車間,張師傅王師傅李師傅劉師傅太多,一聲喊去,七八個回頭,很誤事。起了綽號,有講究,有來由,很傳神,容易記。比如說話口吃,就叫林嘎嘎。得過火眼病,愛眨眼,就叫張眨巴。被鐵屑打瞎過一只眼睛,就叫周瞎瞎,親熱一點就叫瞎瞎。還有叫大疤子、小疤子。大疤子是被火燒成的。廠里師傅抽煙,都在廠里灌汽油,用在自己的打火機上。那時火柴要票,不夠用。再說每個月還可以省角把錢。大疤子用一只500cc的葡萄糖瓶灌了一滿瓶汽油,揣在棉衣口袋里。那是一個冬天,每個班組都有一只汽油桶做的大鐵爐,里面倒進滿滿一桶無煙煤,用來烤火,那爐火可以把大鐵桶燒得彤紅。大疤子也烤火,烤著烤著他就爆炸了,接著就燒成一團火人。后來人是救過來了,落了個大疤子的綽號。小疤子是鹽酸燒的。他到電鍍車間去,絆了一跤,一臉撲到鹽酸盆里。因為他身上沒有燒傷,面積小一些,就叫了小疤子。也有在姓名中就地取材起的,姓賴,就叫賴皮。姓胡,就叫鍋巴。姓黃,就叫黃瓜。名字中有個青字,就叫青蛙。有個基字,就叫雞子――也有叫得更粗俗的。叫渾名的時候,就是關系正常的時候,要是正兒八經(jīng)叫大名了,往往是形勢不妙。比如葛麻,我們是在全廠大會上宣布將他抓起來的時候,才聽到叫他的大名。而平時師傅們之間,到了劍拔弩張的時候,就會惡狠狠地說,林利國,你跟老子聽到!我們才記起這林利國就是林師傅林嘎嘎。我們這些小青工進廠之后,很快每人也都得了一個。少數(shù)沒有的,常常是不招人喜歡的。師傅們懶得給他起。干部大都沒有綽號,有也不當面叫。比如管食堂的行政科長,姓周,叫他周扒皮,比如宣傳科那個寫文章的,白白胖胖,戴付眼鏡,先叫他翻譯官――那是電影《小兵張嘎》中的一個人物,因為他吃嘎子的西瓜不給錢,就叫他“吃西瓜的”,后來簡稱西瓜。直到今天,一些老工友相遇,談起往事,還會說,西瓜怎么怎么樣了,瞎瞎怎么怎么樣了。不過,我們都不叫師傅們的綽號,剛進廠,做徒弟,還沒那個資格。所以我們都叫葛師傅。一叫,他就特別和氣。
女工大多也沒有綽號,只有那些很風流很強悍很有個性的,才會被起一個綽號。比如說磨盤(指臀部),半球(指胸部),夜叉,黃母,岔吧子(愛多嘴)……還有“大班車”“小班車”,這是指她們在男女之事上很隨便,誰都可以上的意思。不過,師傅們叫這些女工的綽號時,大多并無惡意,甚至還有許多親昵在里面?梢愿杏X到一種向往一種欲望。
工廠的女師傅們都很潑辣,很皮實。能應對來自男工的許多尖利的挑釁。
如果說,插隊時,我們那兒的貧下中農(nóng)們能把一切農(nóng)活農(nóng)具農(nóng)作物引申到性上面去的話,那么進廠后,我們發(fā)現(xiàn),工人階級同樣能把工業(yè)戰(zhàn)線上的一切工種工具工藝過程和性相聯(lián)系,比如螺栓螺帽,比如說鏜孔鉆眼子,比如說粗彈簧細彈簧,比如用鉗臺夾零件,比如用油槍往設備灌黃油……全都能即興說出一些妙不可言的隱喻來。那種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是很讓人驚訝與佩服的。如果沒有先前的貧下中農(nóng)和后來的工人階級的再教育,我們這些在嚴格的禁欲主義教育中成長起來的人,到現(xiàn)在可能都還在黑暗中摸索。
當然,有時男師傅們的玩笑開過了頭,或恰好當時女工們興致很高,那有人就要吃虧了。比如按翻在地,脫下褲子,用紅油漆在某個私秘部位狠狠地刷上幾筆,待它干后,才放他起來,叫作“打火印”。那個地方很敏感,不好用汽油香蕉水洗,弄掉它很麻煩。不弄掉,回去對老婆又不好交代。所以,男師傅們別的都不太怕,就怕“打火印”。我們在鄉(xiāng)下的時候,見過類似活動,但那些貧下中農(nóng)“婦聯(lián)們”最多也只是抹一點稀泥牛糞之類,沒有工人階級的巾幗英雄厲害。
我們車間沒有女工,只能通過“民間媒體”――也就是口舌相傳,來分享這一類快樂。如果碰到事件正在發(fā)生,全車間都會放下活計,趕往現(xiàn)場。前面說的怪物劉劉師傅,就是這一類“民間媒體”的大牌主持人和現(xiàn)場臨時總指揮。
怪物劉愛說陰陽怪氣話,愛做古奇八怪事,為此吃過不少虧。被組織上多次指出,思想意識不健康,有問題。比如說《參考消息》上登了,蘇修那里買白糖要排隊買西紅柿也要排隊,他便說,又不是我們這里不排,你想排還沒得排的。比如說上面要求每個工人在自己的工區(qū)前樹一塊語錄牌,自己選一條針對自己活思想的最高指示,他便用鐵皮做了一塊,比別人的大幾倍,上面寫了“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睋(jù)說怪物劉劉師傅文革初期蹦得很高,腰里還揣過廠里的大印。軍宣隊進廠之后,在五不準學習班關了小半年,從此金盆洗手退出江湖。怪物劉讀過高中,這在五十年代是很了不起的,因為家里窮,沒有繼續(xù)讀了。劉師傅原來是鉗工,還到廠部當了一段時間干部,從學習班出來后,當了翻砂工。這當然是一種懲罰。廠里凡不夠勞改勞教的,許多都送到翻砂車間來。還有的是因為文化低,沒有硬關系,或不招人喜歡。翻砂車間原來叫八車間,后來叫八連,車間主任叫連長,車間書記叫連指導員。到八連當連長連指導員的,也是這一級干部中最熄火的。熄火就是走霉運。到廠禮堂開會,八連總坐后排,八連的領導也不像其他連的領導,神氣活現(xiàn)地在禮堂走道里走來走去,大大咧咧地說話,吼人,舞著胳膊指揮自己連的人唱歌?傊,八連上上下下要矮人一頭,只有在義務勞動和拔河的時候,八連人才神氣一下。怪物劉文化很高,又有過文革初期當頭頭的經(jīng)歷,在八連是很被人敬畏的,就是連里領導,也讓他三分,還安排他當了排長,管三個班。是工人中行政級別最高的。所以他開別人的玩笑,有時很過分,比如在我們這些剛剛進廠的小青工面前說葛麻的段子,我們都有點替葛麻過意不去。不過后來我們知道,怪物劉在該仗義的時候還是很仗義的。葛麻大約了解他,所以不跟他翻臉。
八連清一色的男性。只有樓上辦公室的一個統(tǒng)計員是女的。但她極少到車間來。因為來了就不知道會碰見什么,有時候是聽起來很文明,其實是很黃色的笑話,有時候是一大堆狼一樣的眼睛。八連的師傅許多都是半邊戶,就是老婆在農(nóng)村。再就是光棍漢。有時還會撞見一些不雅的場面:澆鑄完后,一身臭汗的師傅們會將身子剮得只剩一條小褲頭。要說八連比其他連隊有什么優(yōu)越之處,那就是天天可以洗澡――沖天爐的冷卻水,在爐子上一轉,便是熱騰騰的洗澡水了,那簡易澡堂子的門從來不關。其實那統(tǒng)計員已三十好幾了,長相也很一般,要在別的車間,想讓別人多看她一眼還不太容易。
葛麻有一個毛病,在自己人中間,你怎么開玩笑都可以,若有其他人在場,特別是有漂亮女工在場,你要拿他的生理缺陷開玩笑,他就會惱怒,就會記恨。一次,一個外車間的女青工到班組來找他,一個師傅遠遠叫了一聲葛麻,他立時就變臉了,沖到那人跟前,惡狠狠地說:老子麻,你過細看看,老子的底版比你正多了!恰恰那個師傅又生得不太好,被他這么一搶白,臉頓時紅了起來,嘀咕說,撞到鬼了,平時叫得好生了的。
葛麻很愿意助人為樂,誰想要翻個爐面爐齒爐封門、鍋架燈座鐵熨斗什么的,只要找到他,他都一口應承。那天那個女青工就是來找他做這一類事的。他專門有幾個這一類的小模子,藏在他的工具柜里,別人有求時,便很當一回事地拿出來,事先做好砂型,待公家的活計干完之后,用一勺剩余的鐵水,將這些小私活做了。那時候,工人師傅的許多日用品,都在廠里做。小到挖耳勺鑰匙串,大到嬰兒車雙層床。有時候還需要幾個車間不同工種之間的配合。真正做到了以廠為家。不過這類化公為私,都有個限度,如果太過分,別人是要說話的。像后來,楊主任拖了整整一車木料走,就大大超過限度了。
那次葛麻情急之下說了自己底版正的話后,我們那些小青工倒還真正看出一些眉目來,客觀地說,如果不是那場天花留下的殘疾,葛麻應該說算得上英俊。鼻梁高高的,臉盤方方的,眉眼也端正。只是那殘疾將他破壞得太厲害,以致人們從來不去想他漂不漂亮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看來葛麻自己對自己的容顏也是仔細研究過的。還有就是,除臉龐之外,葛麻的皮膚是很好的,有一種貴族的細膩,這一點在澡堂子里看得很清楚。關于葛麻的身世,有幾種說法,一說是日本人來的那一年,一個跑反的女人生在路上,無力撫養(yǎng),送給了一對無子嗣的老夫婦。一說是一個大戶人家姨太太的私生子。也有的說是一個妓女所生,生父是國民黨的一個軍人,抗戰(zhàn)開始后不知去向。所以,在和葛麻的語言交往中,有一句武漢人的口頭禪是不可以亂用的,那口頭禪便是“婊子養(yǎng)的”。其實,這句話在大多時候都無惡意,有時是親切,有時是自嘲,有時是驚喜,有時是沮喪,有時甚至是說給自己的……這要看說這話時的語境語態(tài)語氣語感。但你要不小心在和葛麻說話的時候,把它帶了出來,往往會弄得人很尷尬,說不定葛麻會兀然回你一句:你才是個婊子養(yǎng)的?傊,關于葛麻的資訊,有幾點是大體準確的,一是他出生在1938年前后。二是從小被一對窮夫婦收養(yǎng),按階級分析法當屬勞動人民出身。三是他在七八歲時才得了那一場病,在那之前據(jù)說長得很靈醒――也就是很清秀很漂亮的意思。四是那對老夫婦在他得病不久之后雙雙去世,他很小就成了一個孤兒。那個時候,也沒有一個什么機關來記錄他的相關檔案,所以,關于他的身世,是永遠無法廓清了。葛麻很小成為了一個孤兒,便混跡于江湖。擦皮鞋,撿垃圾,夏天賣冰棍賣菱角賣蓮蓬,冬天賣燒餅賣油條賣烤紅苕。不是大宗地賣,都是從人家大人那里拿一點點用小籃小筐挽了沿街叫賣。再就是去推板車――不是拉,是給人家拉板車的人幫忙推。還推黃包車。后來大一些了,便到江邊挑沙挑磚。先是十塊八塊,后來三四十塊,五六十塊,練出了一副好塊頭,為他后來參加工作當翻砂工打下了基礎。據(jù)說少年時也犯過一些小偷小摸聚眾滋事調戲婦女之類的錯誤,這是他在后來挨批斗的時候,自我交待的。沒有人去查實過。但他交待得非常詳細,估計不會有多大出入。58年大躍進了,這個廠開始大規(guī)模招兵買馬,并換了一個很氣派的新廠名--東升機械廠。一輪紅日,杲杲東升。簡稱東機。這個廠是1956年由許多中小機器廠、機器店、五金行拼合起來的,原來大多是一些私營企業(yè),后來公私合營,再后來便成為國營。也就幾年時間,變化很快,發(fā)展也很快。那時候,葛麻已經(jīng)二十郎當歲了,再這么東游西蕩有一天無一天地混很不好,便到東機廠來考工。第一次被刮了下來。一是沒文化,第二就是他的容貌。當年主持考工的勞資科長后來說,第一次見到這么麻的人,莫把我們?nèi)珡S的人都丟完了。問了三句話,寫了幾個字,便讓他回去等通知。其實哪會有什么通知給他呢?葛麻回到家里等通知。一等兩等不來,三等還是不來,和他一起考工的人都上了半個月班了,便去廠里探問。沒想這一探問,還瞎貓碰上了死老鼠。原來工人招進來之后,都不愿意干翻砂工,你實在要他干,他就走人。那正是一個滿天下要勞動力的時候。有一點技術,一進廠就拿三級四級。所以,翻砂工沒有招滿,影響了全廠的大躍進。見葛麻自己找上門來,就湯下面,把他留下了。做了一個翻砂工。不過,廠里一些拋頭露面的大型活動,從來輪不上葛麻的,從放衛(wèi)星到市里局里報喜,五一國慶上街游行,到文化大革命歡呼最新指示發(fā)表,葛麻總是留守護廠人員。
葛麻對工種并無挑剔,甚至覺得自己只配做這一類光出力氣不動腦筋的工作。再說,翻砂工學徒期短,早一點出師就早一點升級。翻砂工每月還有兩塊錢工種津貼,對于他來說,兩塊錢是一個星期的飯錢。就這樣,孤兒流浪兒社會青年葛麻成為了一個堂堂正正的新中國的工人階級。他穿上嶄新的工裝。上班穿,下班也穿。上班穿一套臟的,下班穿一套新的,很神氣。他開始洗澡,開始打扮自己。比如梳梳頭,照照鏡子,冬天還擦一點蛤蠣油。他買了一雙皮鞋,甚至還買了一輛舊自行車――那時,自行車是很出風頭的物件,上班下班,在人群中搖著鈴鐺,高高在上地行駛,那感覺真是很好。他開始想談戀愛,找一些老師傅,求他們幫忙。條件不高,沒有工作有些毛病都行。一些老師傅也確實給他幫忙,但只要見一次面,便不再有下文,折騰了十多次,讓他感覺到又沒有信心又沒有面子,于是有好長時間不再想這件事。直到很晚以后,他才將這個人問題解決了。葛麻工人階級的好日子沒過多久,甚至連學徒還沒有做滿,就被精減掉了。他當工人的第二個年頭,開始了那一場全國大饑荒,中央來了精神,要大幅度減少城里吃供應糧的人口,每個地方每個單位都有比例,有指標,像打右派一樣。農(nóng)村來的回農(nóng)村去,農(nóng)村有人的,也回農(nóng)村去,不是農(nóng)村來的,農(nóng)村也沒有人的,也要帶薪或不帶薪下一部分。反正就是要減少在城里吃飯的人。想來那時候國家真的是沒有什么糧食了。葛麻就成了不是農(nóng)村來的農(nóng)村也沒有人又不帶薪下去的一類。他本來想不下,熬了幾個月,熬不住了。沒有了收入,糧食定量從翻砂工的每月45斤,一下減到社會閑雜人員的21斤,既沒有油葷又沒有菜蔬,餓得受不住了,只好下去。好在他下去的地方是一個湖區(qū),水里面生長著許多可以填肚子的東西,菱角、螺獅,雞頭米,野藕,青蛙,蘆葦根,當然,還有血吸蟲。反正葛麻把那幾年熬過來了。葛麻最大的收獲,是在那兒弄到了一個自己的女人。那個女人跟他一樣,也是從小沒爹沒娘,放到一個親戚家養(yǎng)。五大三粗,做活還行,據(jù)說腦子有點問題,所以她那親戚家也就沒嫌葛麻的長相,再說葛麻總還是一個城里人。在戀愛問題上,城里人是要加分的,就像如今中國人跟老外戀愛一樣。鄉(xiāng)下人總是固執(zhí)地相信,城里人總要回城里去的。就像燕子總要飛走,盡管在你堂屋里做了窩。我們插隊的時候,全村上下男女老少,沒有人相信過我們扎根農(nóng)村一輩子的豪言壯語。只說,鬼嚼呢!
果然,葛麻在鄉(xiāng)下待了四五年,又回廠了。三年饑荒結束,又要發(fā)展經(jīng)濟了。廠里想起了葛麻,通知他回來。因為當初本不應該他去的。葛麻回到廠里,廠里照顧他,給了他一級工待遇。當年和他一起進廠的,已經(jīng)拿到三級,還有的四級、五級了。一級工32塊錢。后來,他為老婆謀得了一份在廢料場清廢料的差事,一天八毛。后來漲到一塊。干一天有一天。其中的生鐵件清出來之后,要送到葛麻的車間,投進沖天爐化鐵水。這樣,葛麻和他老婆除了生活關系,又多了一層工作關系,日子過得也算幸福。他畢竟把一個鄉(xiāng)下女人變成了一個城里女人,這是他作為一個男人非常自豪的一點。原來養(yǎng)父母留給他的那間棚屋,在他下鄉(xiāng)后被房管所收走,已分配給別人居住。廠里在廠外很遠的一處老房產(chǎn)中,撥了一間給他,十五個平方,雖然破舊一點,但也不比原來的那間棚屋差。再說那時他還沒有孩子,沒有多少家當。于是,人們每天便可以看到,葛麻騎了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后面載著他的老婆,春風得意地上班下班。
我們那一批知青進廠的時候,已是七十年代中期。我們廠的文化大革命早已結束,當官的繼續(xù)當官,做工的依然做工,恢復了秩序。工人們也是這樣認為的。這從他們的語言中可以看出,他們說到文化大革命時,總是說“文化大革命那幾年――”顯然,他們已經(jīng)把文化大革命作為一件往事來說了。這一點,他們的看法和官方不太一樣。所以,1976年以后,宣布文化大革命結束了,怪物劉便不解地問,怎么才結束呢?不說,我們都忘了這件事。
我們進廠的時候,雖然師傅們所說的文化大革命已經(jīng)結束了,但他們也還常常將文化大革命那幾年的事,拿來作工閑時候的談資,誰誰是造反派,誰誰是保守派,誰誰先是保守派后來又變成了造反派,誰誰那時腰里別兩把盒子槍,誰誰被打得吐了血,誰誰武斗很勇敢,身上扎了三根矛子還在往前沖……師傅們講這些,就像講民國舊事一樣。葛麻當然也逃不脫的。說文革開始后,1966年秋,工廠成立了許多革命組織,葛麻返回這個集體的時間不長,非常想和大家打成一片。多年來,他和大家無冤無仇,所以對參加哪一個組織并不挑剔?墒悄囊粋組織都不要他。倒不是說他有什么政治問題,依然是因為他那張臉。他找了好幾個相熟的工友,都以種種借口搪塞拖延。他又找到怪物劉,那時怪物劉已經(jīng)初露鋒芒,在一派組織中當二號勤務員。怪物劉說,葛師傅,你是個好人,我們都知道,你出身不錯,又肯吃虧,我何嘗不想吸收你呢?我跟你說個實話,就是你那一場病得壞了。你想想,大辯論的時候,別人只要往你臉上一扯,你天大的道理也辯不贏別個。怪物劉的這一番坦誠之言,讓葛麻既羞愧又痛苦,但人家說的是實話,你又能怎么樣呢?于是,被革命冷落了的葛麻自己成立了一個革命組織,取名叫“獨立大隊”!蔼毩⒋箨牎笔俏母锴耙徊侩娪暗拿帧G懊嬲f了,工廠里的師傅們,語言很多都來自于一些舊評書舊戲文,比如楚劇《葛麻》,《蕎麥饃趕壽》,《張先生討學錢》,比如評書《說唐》,《說岳》,《封神演義》。后來就是電影,再往后,就是社論廣播毛主席語錄。是可忍孰不可忍。不齒于人類的狗屎堆。不須放屁。拭目以待。東風吹戰(zhàn)鼓擂現(xiàn)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等等一類,這些話,有的至今還在用。
“獨立大隊”沒有什么自己的政治主張,也沒有什么鋒利新穎的觀點。為了表示自己的存在,“獨立大隊”的主要工作就是到處去抄轉一些別人的大字報最新消息緊急呼吁中央動態(tài)之類。葛麻堅持業(yè)余鬧革命。下班以后,便騎上他那輛哐鐺哐鐺的破自行車,四處去收集。有時也興致勃勃地到街頭去聽大辯論,偶爾插上幾句嘴,但常常被別人一句“撒泡尿把你的樣子照照看”給噎住,然后在一片哄笑聲中灰頭灰臉落下擂臺來。他這才知道怪物劉的顧慮是有道理的。葛麻在外面革命的欲望得不到滿足,便將一些看來的聽來的,添油加醋之后拿到班組來講。也漸漸成了一個節(jié)目。比如說,中國的赫魯曉夫已經(jīng)將地洞挖到了毛主席的床底下,差一點就要放炸藥了,幸虧周總理進來的時候,踩得腳底下空空地響。別人說,那毛主席就聽不出來?葛麻說,毛主席一天要操幾多心,哪顧得上這些小事?比如說,你們知道三年自然災害是怎么發(fā)生的?是蘇修偷偷在我們的天上放了一些干彈,什么叫干彈你們不知道吧?就是干旱的干,放了以后就不下雨。有人說,62年我們這里那大一場雨!差一點淹水。葛麻說,那總有打漏了的地方。盡管大家對這些話將信將疑,但畢竟給每天的日子帶來許多快樂,許多的思索和刺激。所以直到我們進廠,師傅們還常常回憶起葛麻的這些往事,常常說,又有什么新聞?
葛麻在各派組織間,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他的那些沒有觀點偏向,抄來抄去的文字漸漸沒人看了。那一段時間,倒是把葛麻的毛筆字給練得有了點架子,錯別字也少了許多。因為常常有一些文化高的人,就在他的大字報上,直接用筆圈圈點點,標出他的累累錯字白字或誰也不認得的字。等于給他上了一段時間的文化補習課。這給他在76年刷大標語打下了一定的基礎。
在葛麻一個人孤獨地革命的時候,廠里的幾派正打得很火熱。那時廠里的干部分兩幫,一幫以老廠長楊廠長――也就是日后的廠革委楊主任牽頭,這一幫大多是56年合廠時的老班底。一幫以廠黨委書記梁書記牽頭,梁書記是“四清”時調來的,帶來了幾個人,又培養(yǎng)了幾個人。兩幫各占據(jù)了廠里的一些部門,一直貌合神離明爭暗斗分分合合。文革開始以后,以保衛(wèi)科許科長為首的紅衛(wèi)軍,保楊倒梁,以怪物劉為首的紅革軍呢,保梁倒楊。還有一些山頭,既倒楊又倒梁,或既保楊又保梁,或者什么撈什子都不管,殺向社會去了。剛開始,紅衛(wèi)軍很威風,后年把,紅革軍掌了權,黨的九大以后,紅衛(wèi)軍又翻了過來,把怪物劉打成壞頭頭,把梁書記打成黑高參,從此結束七國爭雄,天下一統(tǒng)。我們進廠頭幾年,師傅們說古一樣說這些往事。我們也聽得如三國演義一般。聽來聽去,發(fā)現(xiàn)我們廠的革命斗爭路線斗爭并不像電影中樣板戲中那樣明了那樣純潔,似乎就是那幾個人的斗爭,這里說的那幾個人,主要是指許科長,怪物劉等等一批五十年代進廠的小知識分子之間的斗爭--說他們是小知識分子,是因為在我們這個文化程度普遍低下的企業(yè)里,他們那幾個高中畢業(yè)或高中肄業(yè)的人,該算是知識分子了,后來又分來幾個真正的正牌大學生,所以他們又只能叫做小知識分子。進廠后,他們大多各懷抱負,不愿意將自己的青春歲月就這么交代給車床和鉗臺,于是各自找了自己的靠山。有的找了楊,有的找了梁,占據(jù)了廠里的一些中層職務,各自成為楊梁手下的王朝馬漢。最終是強龍斗不過地頭蛇。其實,要說革命本錢,不論出身,資歷,學識,人望,楊那一派并不比梁那一派厚實。但楊那一派是在武漢這個大碼頭上摸爬滾打出來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都要高出一籌。
還是說葛麻。葛麻的“獨立大隊”堅持斗爭了幾個月,給以后的歲月留下了一些笑料之后,便自行解散,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老婆懷了孕。(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這對葛麻來說,是一件天大的事。他一直想要看看,一個沒有破相的“小葛麻”是什么樣的。他相信他一定是一個非常英俊的男人,那便是他葛麻本原的模樣。他要讓所有譏笑過他的人,侮辱過他的人,同情過他的人,看一看,這才是真正的葛麻。他要讓自己的老婆吃好養(yǎng)好,好好把這個兒子生下來。那個時候,雖然三年饑荒已經(jīng)過去,但供應依然很緊,剛剛夠吃飽,想要多一點營養(yǎng)是很難的。一個月一斤肉票半斤蛋票四兩油票,只夠他老婆懷孕后兩天的消耗。有的女人懷孕,還有一段妊娠反應期,在那期間不想吃不想喝只想往外吐?筛鹇榈睦掀乓惶旆磻紱]有過,而且胃口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好。用葛麻自己的話說,吃起來恨不得用桶裝。當然,葛麻說這話時是很高興很自豪的,盡管他臉上是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他知道,能吃就能生。剛好那一段時間工廠癱瘓了,兩派的人都投入到你死我活的武斗中去,今天圍剿這里,明天攻打那里,后天又被別人打得像燕子飛。于是,葛麻便到郊外的一些堰塘里去撈魚撈蝦撈蚌殼撈螺獅,反正只要是帶肉的,他都盡力弄回家來。他還操起年輕時的老本行,到江邊去挑磚挑沙。這些活都要夜間去做,被人發(fā)現(xiàn)了,是要作為破壞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經(jīng)濟主義黑風批斗的。這一類事其實誰都不知道,也是葛麻后來自己交待的。他還交待了在挑沙的時候,偷看一艘民船上的婦女抹澡。
廠里成立新生革命政權――革命委員會的時候,葛麻的第一個孩子出生。果然是一個男孩,8斤9兩,白白胖胖,英俊無比,讓平時很少沾酒的葛麻喝醉了。滿廠見人就拉扯著說,走,去看老子的兒子……去看,舉世無雙,老子的兒子……葛麻將兒子取名葛偉--與革委諧音,算是獻給新生革命政權的一份厚禮。小名九斤。他不知道九斤這個詞兒在那個年代是犯忌諱的。后來批斗他的時候,說他當年在新生革命政權誕生的時候,給兒子起名,大名革委,小名九斤,用心何其險惡。他為這個罪名苦苦思索不得其解,一次偷偷問我,我說,九斤是魯迅先生小說中的一個老太太,她總嫌這世道一代不如一代。葛麻聽后,指天發(fā)誓說,魯迅我知道,但他的那個九斤我天地良心真的一點都不知道。
一年之后,第二個兒子出生,叫葛九大,慶祝黨的那次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將林副統(tǒng)帥寫進黨章的大會。同時也和老大九斤有了一種手足同胞的聯(lián)系。過了兩三年,不小心又生出了第三個兒子。葛麻一邊嘴上講他是前世積德,一邊心中暗暗叫饒。這三個兒子將他徹底整服了。幾年間,人都瘦脫了形,臉上的殘疾更加深重,腰都被那三個兒子壓駝了。那時候,葛麻依然32塊錢,他老婆本來也拿二十大幾,因為是臨時工,生產(chǎn)期間就沒有了收入。想想看,32塊錢養(yǎng)一家5口,而且大的不斷在懷孕,小的不斷在成長,都馬虎不得。葛麻狠狠心,把自己去劁掉了。然后說,放心了放心了,白天夜里都少一些事。所以,葛麻是很節(jié)儉的,他自己幾乎不花錢,除了三頓飯。那是真正的三頓飯,下飯菜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一分錢一塊的豆腐乳,兩分錢一碟的酸豆角,三分錢一盤的老包菜,再就是到食堂抓一把大蒜頭,順便要一點醬油,往那只廣口玻璃瓶里一泡,不買菜,也可以對付一頓。葛麻的營養(yǎng)主要來自于加班。那時廠里加班沒有加班費,加完班,發(fā)一張夜餐券,到食堂吃面。葛麻有一只他自備的飯盆,像斯文女性的洗腳盆那么大,每次到食堂窗口,葛麻先滿臉堆笑遞進餐券,然后又滿臉堆笑地遞進那只著名的飯盆,討人憐愛地說,伙計,多搞點多搞點……食堂的師傅們都知道葛麻的處境,大多會給他一些照顧,碰上來吃的人不多了,鍋里又剩下不少,還會給他堆起來一滿盆。怪物劉說,莫看那大一盆,他還沒有走出食堂就沒有了。好幾次,有人見他端了一只空盆從食堂出來,以為賣完了。所以,葛麻后來還有一個綽號,叫“賣完了”。一般只用在去來食堂的路上。葛麻聽見,總大度一笑,說,個把媽吃得是個么壞事情?
葛麻是一個渺小的人,一個卑微的人,一個對人民沒有多大作用的人,有時還是個低級趣味的人。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個菜,就是讓人下飯喝酒的小菜。
工作辛苦,生活單調,又大多是半邊戶單身漢,八連人都愛喝點酒。喝不起好酒,常年喝那種四角錢五角錢一斤的糧食酒。三年饑荒,那種四角錢五角錢一斤的酒也沒有了,就到醫(yī)務室搞酒精,兌一些水,當酒喝。醫(yī)生說,要喝壞人的。翻砂工們說,我們的五臟六腑砂子磨,煙子熏,鐵水烤,哪還怕這一點點酒精呢?還可以消毒吧?果然,喝下去,啥事沒有。只是口感不好,燒喉嚨。翻砂工喝酒,有自己的行酒令,讓我們知道了葛麻說他是個菜是什么意思。那行酒令是這樣唱的:一堆沙呃,沙一堆呃,兩瓢水(鐵水)呃,水兩瓢呃,不睡覺呃,三班倒呃,四季豆呃,武(五)昌魚呃――你是我的菜呃,吃你的肉(六)呃――唱到此處,會惡狠狠地生出一副勝券在握的氣勢,如果那一把恰好嬴了,便停下喝酒――與別處不同,在八連,是嬴了的喝酒。于是喝酒人端起缸子,又惡狠狠地說一句,吃你的肉呃,便喝一口。
葛麻對我們這群新工人很厚道,有時甚至過分殷勤。進廠后,我們每個人都分得了一個師傅,教授我們一些生產(chǎn)技能。這種師徒關系,帶有很多舊時味道,比如師傅將徒弟帶回家吃飯,比如徒弟年節(jié)中提了糕點煙酒去拜望師傅,比如師傅可以向徒弟討煙抽,比如徒弟可以讓師傅幫忙撒謊請假。反正就是一家人的父子關系那樣。稱呼別人的師傅是要帶上姓的,張師傅王師傅李師傅劉師傅,稱呼自己的師傅則無須帶姓,宛如孫悟空叫唐僧那樣。有技術的師傅往往也只私下教給自己的徒弟。葛麻沒有自己的徒弟,但他對所有的新工人都很好,很關心。要澆鑄了,發(fā)現(xiàn)誰沒有戴手套系護腳,沒有穿那種大頭翻毛靴,便會上去說,伙計,干我們這行怕不得麻煩,穿起來穿起來。要是別人忘了帶來或丟失了,他會從自己的柜子里去拿一副給你。誰澆鑄的姿勢不對,他會放下自己的活,跑到你跟前,手把手教你。這類舉動,有時讓那些新工人自己的師傅多少生出一些醋意。葛麻還喜歡和我們聊鄉(xiāng)下的事?梢钥吹贸鰜,葛麻對那一段田園時光還是很懷念的。他說他現(xiàn)在每年都要回鄉(xiāng)一兩次,老親爺老親娘在那里。雖然不是嫡親的,但畢竟還是他們帶大的。
葛麻不適應和陌生女性交往,特別是年輕漂亮的,有時,一塊進廠的女生來找我們,葛麻馬上就會避開。我想,當初他愿意干翻砂工這一行,大約也有這個原因。
說了這么多細細碎碎的往事,是想說明一個問題,如果沒有葛麻的1976――1978,那么葛麻的一生應該是極其平凡極其暗淡的,這一類人成千上萬,螻蟻一般,出生、成長、工作、衰老、死去。然后再沒有誰說起他來。但葛麻突然間就成了一個風云人物。我估計,東升廠的廠史,要如實書寫的話,那么葛麻是應該入史的。
。保梗罚赌晔驱埬。民間說,龍年多災。果然,那一年從年頭到年尾都沒有安生過。先是周總理逝世,接著是朱老總,再就是中國人民的大救星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澤東。當中還夾雜了一個天安門事件一個唐山大地震。剛把偉大領袖的追悼會開完,英明領袖上臺,又傳來京城抓了四人幫――其中還有一個是偉大領袖的遺孀。這些事放在往年,一件都足夠重大了,你看,硬是龍年狠吧,能把這些事堆到一起辦了。怪物劉是這樣說的。
龍年開始的時候,葛麻一點也沒有意識到他人生中一場重大的變化也將開始了。他的全部心思,都在他那三個嗷嗷待哺的兒子身上。一個8歲,一個7歲,一個5歲,一群小狼一般。他依然32塊錢,他老婆依然在廢料場清破銅爛鐵,一天一塊錢。那時,廠里為一些職工家屬成立了一個新車間,叫“五七連”,就是毛澤東主席“五七指示”的五七連。五七連的活計要輕松一些,待遇要好一些――比如正式職工過年過節(jié)分魚分肉分大米,五七連的也有一份,稍少一點。但臨時工沒有。五七連還可以學技術,還可以升級,甚至還可以轉成正式工。葛麻想讓自己的老婆也進五七連,向組織上反映了好長時間,沒有下文。師傅們說,算了,進五七連的,都憑關系,你憑什么呢?一個個清點下來,果然都有關系。葛麻覺得很窩火,他把自己前前后后一想,把家里老老小小一看,第一次感到生活對他太不公平。快四十的人了,連個老婆的工作都搞不定,一群兒子養(yǎng)得如豬狗一般。而且,怪物劉還告訴他,當年根本不該精減他葛麻的,他葛麻根本不屬于當年的精減對象。文革那陣子,搶廠里黑材料時,見到當年的精減名單,上面本原沒有他葛麻,而是另一個農(nóng)村來的,后來把那人的名字劃了,換上他葛麻的名字。結果那人現(xiàn)在當了干部,工資比葛麻高出一截,農(nóng)村的老婆也早已調來當上了正式工。葛麻一股氣沖上來,跑到廠革委去說理。廠革委會說,此事找廠勞資科反映。葛麻找到廠勞資科,科長還是那個老科長,科員便是那個當年本在精減名單上的人?崎L說,葛麻,你要算老賬呢還是算新賬?葛麻一改多年的萎瑣,將少年時那一股子江湖氣翻騰了出來,一拍桌子吼道,老子老賬新賬一起算!勞資科長陰陰地說,好,你要算老賬,你就先回你的鄉(xiāng)下去,拿了證據(jù)來,說當年把你下放下錯了,我們給你平反,給你落實政策,該提的提,該補的補。你要算新賬呢,先讓你的老婆回家去,夠臨時工是臨時工,夠五七連就五七連,寫個報告,我轉交廠革委會討論。當年精減也好,現(xiàn)在五七連也好,都是通過組織的,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經(jīng)過了文化大革命,這一點道理,我懂,你也懂。像當年造反那樣是不行了的。葛麻哪里去找什么證據(jù)呢,又哪里會去打個什么報告呢,便開始拉橫,瞪直了眼睛說,今天是行也行不行也行,你跟老子辦了,不然的話――話說到此,葛麻不知道不然的話再該怎么辦了,只好惡狠狠地哼了一聲將話打住。正在這時,廠革委楊主任進來,他后面還跟來幾個人,不知是來看熱鬧還是幫忙壓陣。楊主任斯斯文文的,說話拖腔拖調,除了文革頭一兩年吃了一點虧,幾十年來風風雨雨中總是坐穩(wěn)了他那第一把交椅,是個真正的不倒翁。一直到九十年代初才光榮退休,退休前出了一趟國,安排了一個接班人,給幾個孩子各弄了一套房。這已是后話。楊主任親切中透著威嚴,說,葛麻,怎么樣了嘛?蠻平和的一個人,今天像吃錯了藥?葛麻說,我就是太平和了,被你們欺負這多年。楊主任說,你說我們欺負你,這就太言重了,有點傷感情。你要說我們對你考慮不周全,我們還好接受一些。你想想,我們費盡周折,把你從農(nóng)村要回來,又把你愛人安排在廠里做工,你收入少,小孩多,家里緊,我們也知道,你說哪一次困難補助沒有你?做人要憑良心嘛!楊主任一番話,恩威并重,差一點就讓葛麻泄了氣,可這次他不知怎么,橫了腸子鐵了心一樣,非要達到個什么目的。葛麻收斂了一點口氣說,我情愿不要補助,我要我該得的那個級別,我要我老婆進五七連。別個進得,她也進得。楊主任臉平了下來,丟下一句話--那你就等著吧。走人了。
幾天后周總理去世。大家都很悲痛。葛麻也很悲痛。跟大家一起扎花圈,設靈堂,帶黑紗,聽廣播。看新聞片的時候,葛麻還哭了。遇上這么慘痛的大事,葛麻也不好馬上去追問要讓他等多久。接著又是春節(jié)。春節(jié)期間,好容易一年一次的喜慶,葛麻覺得也不太好去鬧自己的待遇。節(jié)后上班,錢也用完了,葛麻等著發(fā)補助,結果補助名單上沒有他。一問,說是某某某春節(jié)家中失火,某某某孩子出了車禍,某某某老婆生重病開刀搶救。問題都比他嚴重,困難都比他大。葛麻這才知道,要他等著的就是這樣的結果。據(jù)說以上情況屬實,再說,他葛麻自己也說了,不要補助。葛麻一下像被霜打了。班組的師傅們也都很同情他。怪物劉說,跟你說了,搞不贏他們的。有的說,抱個小面,底下找他們認個錯。搞不好,你老婆的臨時工都做不成。葛麻咬牙切齒地說,老子再不求他們了。老子挑沙賣血也不求他們了。
葛麻有生以來第一次為自己利益而斗爭,就這么失敗了。
但他并沒有氣餒,從此走上一條義無反顧韌性戰(zhàn)斗的道路。他開始上上下下地跑。跑上級機關,跑報館,跑居委會,找他當年一起被精減的同志。他不給廠里留下話柄,工作一天都不耽誤。廠里休息禮拜三,他就用禮拜三去跑那些休息禮拜天的單位。他歪歪斜斜錯字連篇地寫材料,遞到那些他認為可以為他仗義直言的單位去。他甚至還給黨中央,毛主席,中央軍委,國務院,中央文革寫了信。一天,他在上班路上碰見保衛(wèi)科的許科長。許科長說,伙計,那些東西莫寫了,都打到我這里來,害得我抽屜都裝不下了。據(jù)當時在場的師傅們說,那一刻,葛麻的臉立時漲紅了,好半天說不出話來。許科長說,現(xiàn)在是反擊右傾翻案風了,你再這樣搞,就不僅僅是經(jīng)濟主義,還是翻案風呢!往輕里說,也是干擾毛主席的偉大戰(zhàn)略部署。葛麻緩過神來,說,你抽屜裝不下,你把得我,我再把它寄出去!(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我就不信這個邪,有理的變成無理的。許科長說,到了我這里,就是我的東西了,說不定哪天用得著呢。這話果然被許科長言中。后來批斗葛麻的時候,其中“敬愛的江青同志并轉敬愛的中央文革我廠走資派楊某某”這類話,就是從葛麻的親筆信中摘錄出來的,鐵證如山。見葛麻氣呼呼地離去,許科長又遠遠地很關切地喊了一聲:算了――麻子呃――這是為你好!這一聲關切讓葛麻五臟六腑都羞得痛起來。他轉過身,想回擊一句,但見那許科長已跟幾個人勾肩搭背邊說邊笑地遠去了。他平生第一次拼盡全力罵出了那句話:你這個小婊子養(yǎng)的!
在師傅們眼里,那許科長是一個盛氣凌人又心狠手辣的人。一般人都躲著他。據(jù)說他從五十年代起就搞保衛(wèi)搞專案。從他手上送出去勞改勞教的,差不多一個排。還有在廠里辦五不準學習班的,把帽子拿在群眾手上的,開除公職的,留廠察看的,就更是不計其數(shù)。他自己都說,我這個人,將來要不得好死的。我得罪的人太多。有什么辦法呢?這種事總要人來做。我是一個革命的劊子手。據(jù)說有幾次,許科長都可以提廠革委副主任了,可是他竟不要。他說,我還是干我老本行算了,總是一個得罪人了。所以,別看他是科長,比那幾個副主任都狠,楊主任有時還寒他三分,可以說是半人之下,千人之上。我們進廠后,就知道有兩個人死在他腳下。一個是個轉業(yè)軍人,還在車間當了個支部委員。他老婆不在身邊,年輕氣盛的,常有按耐不住的時候。一次在公共汽車上,很擁擠,前面是一個女人,不知怎么就把別人的裙子弄濕了,被車上人作為流氓抓到了公安局。公安局要廠保衛(wèi)科去領人。許科長一去,那個轉業(yè)軍人就給許科長跪下了,說救救他。回廠的路上,那轉業(yè)軍人又給許科長跪下,央求千萬不要在廠里公開此事,他今生今世來生來世都給他作牛作馬。他說他上有父母,下有兒女,還有一個茹苦含辛在鄉(xiāng)下操持的妻子。在廠里,他也是一個要求進步的人,年年都是廠先進廠標兵,臉上實在拿不下。如果說出去,他只有死路一條。那一段時間,廠里出了好幾起風化案,偷窺女澡堂,在男女廁所隔墻下的便溝里放鏡子,夜里趁別人男人上夜班,摸進人家來探親家屬的屋里……這些案子都沒有破,全廠上下說得紛紛揚揚津津有味,讓許科長覺得很沒面子。逮住了這個人,是偵破這些系列案的一大線索。不知道許科長對那個轉業(yè)軍人說了一些什么,那個轉業(yè)軍人承認那些壞事全是他干的。寫了材料,摁了手印。幾天后,突然宣布要開那人的全廠批斗會。那人知道后出奇地平靜,只說累了幾天,沒吃好沒睡好,想出去吃點東西。許科長見他態(tài)度一直很好,也很配合,便讓兩個監(jiān)管人員陪他出去吃東西。吃完東西,回到保衛(wèi)科,離批斗會也沒多長時間了,那轉業(yè)軍人從口袋里掏出一瓶敵敵畏,咕嚕咕嚕就灌進了喉嚨,然后凄楚地說,姓許的,你記住,我是死在你手上的。說完便倒在許科長腳下。等把他拖到醫(yī)務室,灌腸洗胃打強心針,已經(jīng)沒救了。另一個是個歷史反革命,在國民黨的軍械廠做過技工,戴過上尉軍銜,據(jù)說還參加過一個什么組織。解放后坐過牢,文革中又被專過政,脫了幾層皮。我們見到他的時候,人已經(jīng)老實得像一根枯木頭,從來不說話。一天,他那四十多歲才生得的一個寶貝兒子和鄰居的孩子吵架,你一言我一語,唇槍舌箭,愈來愈激烈。后來,鄰居的孩子便扯到他那反革命爸爸上去了。鄰居的孩子說,你爸爸是個老反革命。他孩子說,你爸爸是個小反革命。鄰居的孩子說,你爸爸吃泥巴。他的孩子說,你爸爸吃巴巴。鄰居的孩子說,我要毛主席把你爸爸槍斃它!他的孩子說,我要我爸爸把毛主席槍斃它。那是一個傍晚時分,許多下班無事的大人正圍著看這兩個孩子的熱鬧。那個老反革命的孩子最后一句話一出口,大家便目瞪口呆了,膽小一點的就默默走開,剩下的也不知該如何是好。那孩子見大家都不說話,還以為自己吵嬴了,并沒有意識到已闖下彌天大禍,很得意地玩別的去了。當晚,許科長一行人把那老反革命小反革命還有那個嚇得渾身哆嗦的女人帶到廠里去,帶到那個著名的二號院。當時那孩子大約就六七歲。許科長說,這么一點小伢,是說不出這么反動的話來的。他雖然出生在一個反革命家庭,但他畢竟是在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國家長大的,畢竟受過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洗禮,這件事其實很清楚了。再說,如果這話真是他自己說出來的,那他這一輩子也就完了。那個老反革命臉色蒼白,眼神都散了。他想了很久,說,這話是他教給孩子說的,孩子小,還什么都不懂,希望組織上能挽救孩子。當晚,那老反革命寫下一摞交代材料,一直寫到下半夜,然后將汗衫撕成布條,在那間小屋的窗欄桿上吊死了。當時那窗戶還很矮,系了吊繩,只有半人高,不知那老反革命怎么就硬把自己吊死了。他老婆孩子就在他腳下兩尺遠的地方睡覺。他動作又輕巧又精細,連門口打盹的看守都沒有驚動。
下面順便說說那個二號小院,因為不久之后葛麻就要住進去了。
我們的廠區(qū)是個不規(guī)則的長方形,西北角有一塊向外突出的地方,那兒有一個廠中院,駐扎著廠部各首腦機關,人稱一號院。在一號院與北墻交界處,還有另一個院中院,門就開在高大的廠墻下,一排槐樹叢中,不細看,不易發(fā)現(xiàn)。老師傅們說,那個小院原來在廠外,解放初那家人家的男人被鎮(zhèn)壓了,家屬趕了出去,廠里便把院墻打開做了辦公的地方。辦什么公,誰在那兒辦公,大多數(shù)人不甚了了。平時誰也不到那兒去。有人說,從五十年代起,那個地方就是個關人的地方。從原來那個老廠三反五反打老虎,肅反審干打右派,直到新廠反右傾,拔白旗,四清,文化大革命,一打三反清查“5·16”,以及平常歲月中的政治案經(jīng)濟案生活作風案,都在那兒處理。在里面工作過的人自稱“契卡樓”,那是從蘇聯(lián)學來的一個洋名。工人們則直稱“廠號子”。反正那兒是我們廠集公安,檢察,司法,監(jiān)管于一體的一個強力專政機構。好人不進去,出來沒好人,大家都躲它遠遠的。葛麻在廠里前前后后待了十多年,一九七七年進去的時候,也是大姑娘上轎第一次。但直到出來,也沒有將其中的布局、型制、構造完全搞清楚。
葛麻在外面奔波,所見所聞漸漸多起來,于是,班前會上天天聊時,大家又記起了多年前的那句老話:葛麻,有么新聞?一天,當大家又這樣問的時候,葛麻又神秘又激動地說,毛主席最近有一個很重要的指示,毛主席說,資產(chǎn)階級就在共產(chǎn)黨內(nèi)!那說話的口氣緊張又神秘,宛如美蔣特務混進了八連一般。葛麻說,你們看,我們打了這么多年的資產(chǎn)階級,原來躲在共產(chǎn)黨內(nèi)!我看,我們廠那幾個家伙,就像躲在共產(chǎn)黨內(nèi)的資產(chǎn)階級。大家一聽都笑起來,只把它當作當年地洞干彈一類的胡扯。葛麻一見眾人全不當事的樣子,急了,這不是隨便說的,是相當一級的人親口告訴我的。大家又笑。那笑的意思是說,你葛麻哪里碰得上相當一級的人。但怪物劉這次沒有笑,他讓眾人靜下來聽葛麻說。葛麻見大家多少嚴肅了一些,又說,毛主席他老人家還說,那些人官當大了,錢拿多了,有小汽車,有小保姆,有小洋房,還開后門,和咱們勞動人民不一條心了,就變成了黨內(nèi)的資產(chǎn)階級。眾人見葛麻這次說得這么有條理,有水平,便有些將信將疑。紛紛說起那些人的資產(chǎn)階級證據(jù)來。有的說,廠里那些好位子,都是那些當官的少爺小姐在坐。有的說,春節(jié)分肉,廠革委的人除了在廠里拿了人頭的那一份,周扒皮又給他們每人送了一大堆鹵肉。夜里送去的,有人看見了。有人說,廠工會主席要三連用戰(zhàn)備不銹鋼給他做漁竿。林嘎嘎結結巴巴地說,還有件事你們不知道吧?春節(jié)放假的時候,楊主任讓木工班給他剖了一卡車木方木板拖走了,好幾個立方都不止。林嘎嘎的這一條信息份量是最重的。在那個年代,木頭比糧食還要緊缺。連結婚,也只發(fā)得一兩張家具票,買了桌子買不成柜子,買了床架買不了繃子,所以誰家要有木頭,媳婦過門都會痛快些。許多人家孩子大了,要分床,只得托人去山里買幾張竹片床回來,用角鐵焊個架子,夏天光著睡,冬天墊床棉絮睡。說著說著,眾人的情緒激動起來,葛麻說,這些狗日的,跟我們說起來頭頭是道,自己做起來又是一套。老子這次非要把這件事搞清楚。林嘎嘎有些虛,愈發(fā)結巴地說,你不要說是從我這里聽來的。
關于葛麻秘密傳達的最新指示,不久果然得到證實。那天召開全廠大會,動員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會議氣氛很緊張,是廠革委楊主任親自主持的。他足足講了一個下午。葛麻說的那段話,楊主任也說到了,但大家聽著聽著,發(fā)現(xiàn)楊主任說的資產(chǎn)階級就在黨內(nèi),只是說鄧小平那些人,和他楊主任是沒有關系的。楊主任又說,這種右傾翻案風啊,在我們廠也有苗頭。今天我不點名,這個人很有特點,名聲很大,不點名他自己也知道。這個人不光要翻文化大革命的案,連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從前的偉大戰(zhàn)略部署的案,他都想翻?梢哉f是翻老帳了。我在這里嚴正告訴他,我們對他所作的一切,都是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指示依據(jù)的。下面我給大家念一條最高指示--最高指示:“發(fā)動群眾,厲行精減,把多余的勞動力盡可能抽出來,下放到農(nóng)村去!
楊主任說到不點名的時候,便有人開始笑了,坐在前面的就回過頭來看葛麻。說到最高指示的時候,大家收起笑臉,心就繃緊了。知內(nèi)情的,明白這是針對葛麻,不知內(nèi)情的,便惶惶然以為廠里又要搞精減了。葛麻這才知道了那楊某人的厲害。難怪這些日子怪物劉一直潑他的冷水,他一副曾經(jīng)滄海的樣子對葛麻說,算了,你搞不贏他們,理也在他們手里,權也在他們手里,怎么說都是他們對。師傅們的這類感覺,怪物劉的這類說法,大約是有道理的,相當于日后一些學者們說的話語權的問題。
人們常說,“麻犟麻犟”。這次大約真的把葛麻搞犟了。就在楊主任做了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動員報告的第二天,人們一上班,便看見廠區(qū)的墻上地上刷滿了大標語:走資派,還在走,楊火生,偷木頭!楊火生是楊主任的大名,許多年來,除了文革那兩年,其余時間,是沒有誰敢直呼其名的。因此,初初一看,還有些眼生。大標語的落款是:反擊右傾翻案風革命司令部葛赴海。葛赴海就是葛麻的大名,很多人是打聽之后,才知道就是葛麻。這名字起得很大氣,起碼比楊火生要文雅得多,沒有一點修養(yǎng)的人起不出這樣的名字,這叫人更愿意相信葛麻的來歷不凡。廠里多少年沒有大標語大字報了,見了這滿墻滿地的字跡,人們一下興奮起來。見一個螻蟻般的葛麻,居然把自己的大名和一個如此威嚴的機構連在一起,居然把那個人見人怕的楊主任抹得滿墻滿地,一個個都在那里或高談闊論或交頭接耳或目瞪口呆,圍著那些字跡久久不愿散去。我相信那天全廠各個角落直至最高機構,都在說這個話題。
大約頭天夜里工作得太晚,葛麻是踏著上班鈴沖進車間的,他一進車間,便有人大呼,葛司令到--“葛司令到--”也是源于電影中一句很有名的臺詞,立刻又有人大呼--立正!這次葛麻沒有隨大家一起訕笑,繃著臉徑直走到工具柜前換衣服。于是大家也不再笑鬧。畢竟這是一件很嚴重甚至很悲壯的事。大家不知道會有什么在等待著葛麻。倒是廠里的態(tài)度--包括從來就剛愎自用的楊主任的態(tài)度,出奇地曖昧,就連前些天還調戲過葛麻的許科長,也沒有說派人來把那些大標語處理了。
葛麻換好衣服,坐在沙箱上等第一爐鐵水出來。師傅們也都圍坐在附近。瞎瞎遞他一支煙說,你這一耙子挖得蠻惡吶!怪物劉緊接著給葛麻點上火,說,麻子,我勸你一句,收手――聽我的。其他人遠遠近近看著葛麻。大伙都面色凝重,氣氛也很凝重。只聽得沖天爐的鼓風機呼呼呼呼地格外響。葛麻有點外強中干地說,老子怕么事,有毛主席給老子撐腰,他們還敢說毛主席錯了不成?怪物劉說,你呀麻犟麻犟,這么多年,你還沒有醒,毛主席錯不錯不是我們的事,他們要說你錯了,你就錯了。你說精減的事,他們不是拿出毛主席的話來了么?有權的就有理。葛麻說,他們能把我么樣,把我啃它?老子就這一百多斤。
廠里就這么讓葛麻的大標語橫在墻上,躺在路上,好些天過去沒什么動靜。這讓葛麻有些惶然,也讓廠里人有些疑惑。不久,廠里便開始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按中央部署搞運動了。念報紙,傳達文件,追查“總理遺言”政治謠言,聲討天安門暴徒,出了很多墻報,掛了很多標語,漸漸地把葛麻那些文字遮蓋了起來,沒有遮蓋住的,那字跡也漸漸淡泊了。對于葛麻的唯一應對,是在那次慶祝平息天安門事件的全廠大會上,由廠革委一個副主任順便說到的,他說,現(xiàn)在廠里有個別職工,對廠領導提出了一點意見,這個事情是有,但不像他說的那樣,到一定時候,我們會給全體革命群眾作出解釋,請大家相信我們。如果其他人還有什么別的意見,我們也很歡迎。很低調。弄得大家心里疙疙瘩瘩。葛麻也不知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是覺得事情大約不像怪物劉說的那么嚴峻。(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葛麻說,那哪個曉得,還捏在他們手上吧?狗日的,把老子一級工資搞掉了……
后來,我們幾個都參加了高考,再后來,我們便去讀書。從此離開東升廠。葛麻和其他許多師傅們也漸漸遠去。記得離廠前,我們幾個上學的人提了煙和酒,專門去看望了葛麻一次。我們誠摯地說,葛師傅,沒有您,就沒有我們的今天。
事隔二十多年,所以又記起葛麻并為他寫下這許多文字,是因為不久前,我和葛麻有過一次巧遇。那天夜里,我去火車站送一位外地朋友,那趟車很晚,送完朋友出來,站前廣場已很清冷,只有一些三輪車夫靠在路邊各自的車座上打鼾,或大聲聊天。等候下一班旅客。見我走過,一個人在車影里喊了一聲--老板坐車!我都走過去了,發(fā)現(xiàn)那聲音很熟,便立住朝他看看。他忙跳出車來,殷勤將我往車里讓--到哪里?我脫口而出--葛麻!這是我第一次當他面叫他葛麻,那一瞬間我忘了他的大名。葛麻也認出了我,一把抓住我的兩臂,用力搖晃,一連聲說--伙計!伙計!伙計!多年不見,葛麻竟比當年精神了一些,穿一件如今很時興官員夾克,臉上也詳和多了,不如當年那么顯眼,連頭發(fā)都黑回去了一些。我們立在原地寒暄了幾句,葛麻說,到哪里?我送你,邊走邊扯,不耽誤你的時間。我說,我住得很遠。葛麻說,海角天涯,送你到家,坐我的車,你放心。今天反正是你坐也得坐,不坐也得坐。我說了地址,問多少錢?葛麻說,你來了,還收錢?這不是日我先人?于是,把我拉上他的車。
葛麻的車,是我們武漢人說的那種“電麻木”,有發(fā)動機,嘟嘟嘟嘟響的。我問他,干這一行多長時間了。葛麻說,五六年了。工廠垮臺多年,發(fā)不出工資,出來販過魚,賣過褲頭汗衫,修過自行車,最后還是干了這往年的老本行。往年在后頭推,如今在前面騎。往年用腳蹬,如今機器跑。葛麻駕著車,在空曠的大街上縱情馳騁,有一種鷹擊長空,魚翔淺底,浪子重返江湖的自得自在。葛麻說了他這二十多年來的經(jīng)歷,和我知道的許多中國工人階級的經(jīng)歷大致一樣。我問每天能掙多少錢?葛麻說,好就三五十,不好一二十。混個飯錢,比許科長那些狗日的們強。他們拿不下面子,怕擺地攤踩三輪丟人。由此扯到許科長,葛麻說,那姓許的前些年得了一種怪病,渾身上下的毛都掉光了,連眼睫毛都掉光了,像一個剝了皮的煮雞蛋,皮子打皺,還是那種虎皮蛋,比老子還丑,F(xiàn)在一天到晚躲在家里不出來見人。他自己原來說過,他這個人會不得好死的,現(xiàn)如今果然遭了報應。葛麻說,不過,說個公道話,姓許的只壞不貪。不像姓楊的,又壞又貪,后來姓許的也和姓楊的鬧翻了,還把姓楊的告了上去,結果沒有扳動人家,自己反倒被提前退了休,跟我們一樣,每個月到財務科擺隊,求求巴巴等那幾百塊錢,有時還拿不到……問到楊主任。葛麻說,莫談莫談,撈足撈飽了,把廠子掰垮了,才放放心心回家養(yǎng)老去了。現(xiàn)在一看,當年那一車木料算得了么事?兩餐飯錢。那幾年,他們光賣廠里的地皮,就不知道搞了幾多?這些都是一些真正的壞人,等你曉得他是真正的壞人,你已經(jīng)治不住他們了。你看看這些年來的貪官!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說得英明,資產(chǎn)階級就在共產(chǎn)黨內(nèi)。么辦?毛主席死了。
在一個十字街口,葛麻說,前面有個“屁眼癢”!捌ㄑ郯W――緊擦”,是一些武漢司機對警察的稱呼。這個稱呼是舊社會就有的,當年葛麻講他兒時經(jīng)歷時,曾聽他說過。沒想到,半個世紀之后,又被翻揀出來用了。葛麻說著,利索地拐進一條小巷。葛麻說他的車是黑車,沒有證,只能晚上出來撮。我問他老婆孩子。葛麻說,老婆這些年反倒清白了一些,在家門口擺了個煙攤,每個月也可以搞幾個錢。兩老的錢,都貼了伢們。伢們都沒有讀到書,找不到個正經(jīng)工作。缺錢了,就回來跟老的要。前世欠了他們的。又問起八連那些師傅們。葛麻也一一細說了一通。有混得好的,不多。也有很慘的。葛麻說這些,還有一點居高臨下的同情之意。問起怪物劉,葛麻說,死了,頭幾個月剛死,跟我同年,六十才出頭。我問怎么就死了?葛麻說,肺上的毛病,我看我們八連的人,以后都要走這條路。葛麻說,冬季覺得胸口疼,打開一看,半肺袋子沙,都結成了塊塊。春季就死了。那是個好人。然后又說誰誰死了,誰誰死了,報出一串名字。
從火車站到我家整整開了四十多分鐘,葛麻就一路不停地說了四十多分鐘?斓郊业臅r候,我問他,那樁反革命的事后來怎么樣了?葛麻說,老子一直沒有管它,未必他們現(xiàn)在還敢說老子是反革命?我們做工的,出力,拿錢,吃飯,到哪里都只有這一個命。葛麻后來又說,我后來想明白了,那幾年,他們把弄我出來搞,把大家都鬧糊涂了,他們自己就躲了過去。葛麻說,下次再搞文化大革命,就不會是以前那個樣子了。我問會是個什么樣子,葛麻說,我們那些踩麻木的都說,那還不把他們往死里搞?就像當年打土豪,分田地。那時候,還有哪個去保他們?姓許的都不得會去保他們了。
到了家,我讓他上去坐坐。葛麻抬頭望了望,說,太晚了,認了個門,隔日再來拜望。但一直沒有來。關于我這些年,他一句都沒有問,也沒有留個聯(lián)系方式。
讀書之后,成了知識分子,陷入一個又一個宏大話題,卷入一個又一個宏大事件,已很少關注師傅們的生活,也很少了解他們內(nèi)心的想法。那天夜里葛麻的一席話,聯(lián)想起他的前半輩子,他的1976--1978,讓我震動了好幾天。不久,又漸漸淡漠。怕再往后遺忘干凈,匆匆寫下這些文字,作一記錄。
2000年10月28日 于武昌關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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