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楓:有感于自由主義者擁護讀經(jīng)運動及其對什么是自由主義的澄清
發(fā)布時間:2020-06-11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由蔣慶等人發(fā)起的讀經(jīng)運動作為一種保守主義者的行為受到大陸一部分人的歡迎,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一個多元主義格局的形成沒有保守主義的參與是不可思議的,它是理所當然的現(xiàn)代社會“諸神競爭”的一個“神”。保守主義者理所當然地要浮出水面,扮演現(xiàn)代生活舞臺上的一種角色,去捍衛(wèi)一種(組)價值,正如自由主義者和社會主義者(民間的而非官方的)所做的那樣。
但是,一批被認為屬于自由主義的學者,如秋風、劉海波、王怡、范亞峰等,也撰文支持讀經(jīng)運動,這就有點兒奇怪了。這批自由主義者的學理背景基本上是以哈耶克為代表的那一路自由主義,而鑒于國內(nèi)自由主義市場上的“哈耶克主義”之賣俏,也鑒于大部分國內(nèi)著名自由主義學者對這批擁護讀經(jīng)運動的自由主義者的沉默(可視之為默許),我們可以斷定,擁護讀經(jīng)運動,或者說擁護文化保守主義、甚至擁護政治保守主義(表現(xiàn)為權威主義),不止是少數(shù)自由主義者的行為和觀念。可以說,中國的自由主義從它在90年代再度“浮出水面”起就帶有濃厚的保守主義氣息,這不僅僅表現(xiàn)在自由主義者擁護讀經(jīng)運動上,擁護讀經(jīng)運動僅僅是自由主義浮出中國大陸時就具有的特有性格的一系列展示之一。要了解自由主義的這種性格,就必須去了解它的浮出背景以及它與保守主義之親和關系的緣由。但這不是本文所要討論的問題,1本文所要討論的問題是: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真的具有親和力嗎?國內(nèi)盛行的“哈耶克主義”共識真的是自由主義唯一的學理基礎嗎?
一
其實,國內(nèi)學者對所謂哈耶克之“保守主義”的認同是自由主義者們的一個誤導。我左讀右讀哈耶克著作,沒看到什么地方表現(xiàn)出他是一個保守主義者,倒是看到他白紙黑字的否認自己是一個保守主義者。2而中國的自由主義者們與哈耶克相反,視保守主義為自己的伙伴,甚至認為是自由主義的題中應有之義,而我認同哈耶克的觀點:保守主義是自由主義的對手、甚至是敵人。自由主義從根本上說不應該是保守主義的,恰恰相反,自由主義從它誕生起就與保守主義作持久的斗爭。這種斗爭在冷戰(zhàn)結束、社會主義力量衰退后是更加強了而不是更隱沒了,以致羅爾斯的大弟子斯蒂芬•霍爾姆斯清醒地意識到當代的“反自由主義”力量主要來自自由主義的右邊而不是左邊,為此他專門撰寫著作予以回擊,這就是著名的《反自由主義剖析》一書。
為什么霍爾姆斯把來自右邊的也即保守主義的力量視為對自由主義的更嚴重挑戰(zhàn)?這是因為,西方的自由主義者清醒地意識到,自由主義的根基正在遭受保守主義力量的侵蝕。自由主義的根基是什么?與中國的自由主義者們所認同的“傳統(tǒng)性”根基相反,這一根基恰恰扎在“現(xiàn)代性”之中,也即由現(xiàn)代性所體現(xiàn)的理性主義、個人主義和普遍主義等等這些理念之中。與中國的自由主義者們所認同的觀念相反,自由主義從它來到世間起就不可能不是理性主義的,如果把理性主義批倒了、否定了,那么自由主義也就完蛋了。正因此,真正的自由主義者總是把理性主義所保持的懷疑主義精神而不是非理性的盲從、信仰和狂熱作為他們的陣地,而右邊的反自由主義者們也總是把理性主義作為自由主義的基礎來攻擊。
我們且看蔣慶是怎樣通過否定理性來否定自由主義的,他寫道:“西方自由主義的教育理論,即要啟發(fā)兒童的理性與自主精神••••••這是幾百年西方自由主義教育理論的老調(diào),這種教育理論認為,每個人都有平等清明的理性,每個人都可以按照自己清明的理性判定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惡,因為自己理性的法庭具有審查一切事物的最高權威,任何外在權威都必須服從自己理性的審判。但是,這種自由主義的教育理論沒有看到,在現(xiàn)實層面圣人的理性與凡人的理性是不平等的,••••••圣人有天然教化凡人的權利,曰‘天賦圣權’,而凡人只有生來接受圣人教化的義務。所以,圣人講的話、編的書——經(jīng)典——就具有先在的權威性,凡人必須無條件接受,不存在凡人用理性審查同意不同意的問題,因為凡人的理性沒有資格審查圣人的理性,相反只能用圣人的理性來審查凡人的理性,來要求凡人接受。••••••對兒童來說,經(jīng)典的學習必須進行某種強制,家長老師的嚴厲要求與督促就是強制。用中國的話來說,經(jīng)典的學習不能讓學生“放羊”,自由主義的教育理論就是讓學生“放羊”!保ㄊY慶:“讀經(jīng)與中華文化的復興”3)蔣慶在此把理性與自主精神相聯(lián),再恰切不過地道出了理性主義的根本意旨。這意味著,理性主義是個人自主的前提條件,對理性的否定就是對個人自主的否定,而個人自主是自由主義的真正核心。從蔣慶上述言論的保守主義精神看,他的真正敵人是個人自主,為否定個人自主,他才否定理性主義。否定理性主義的根本意義,對于他,就是要把盲從權威(圣人、經(jīng)典、傳統(tǒng))凌駕于理性自主之上,不否定個人自主,權威無以為立。這對于保守主義者是天經(jīng)地義的行為,保守主義的天然品質(zhì)就是尊崇傳統(tǒng)權威,為捍衛(wèi)傳統(tǒng)權威,它必須與理性主義作最堅決的斗爭。并不是說它要否定個人自主才尊崇傳統(tǒng)權威,而是說它要尊崇傳統(tǒng)權威才要否定個人自主;
否定個人自主不是其目的,而是從其真正目的出發(fā)必然地要采取的手段,這個真正的目的就是:捍衛(wèi)傳統(tǒng)權威。保守主義一貫認為,在傳統(tǒng)權威面前沒有理性對話的可能性,個人理性的評判、審視和檢驗沒有置喙的余地,崇拜和遵循必須是無條件的。
可見,保守主義是自由主義的天然對手以致敵人,而不是什么自由主義的天然朋友?墒牵瑩碜o讀經(jīng)運動的自由主義者們卻把保守主義者所追求的目標——捍衛(wèi)傳統(tǒng)權威——作為他們同樣的目標,而與其結盟而非與其論辯。盡管這一目標肯定不是終極的,因為他們的真正目標是捍衛(wèi)個人自由。也就是說,他們把捍衛(wèi)傳統(tǒng)權威作為捍衛(wèi)個人自由的手段來追求,這使他們與保守主義相區(qū)別。但是,同樣是捍衛(wèi)傳統(tǒng)權威,保守主義者們要抑制或起碼消弱個人自由,而自由主義者們卻是為了保護個人自由。除非他們所理解的傳統(tǒng)是歧義的,否則我們會認為這里發(fā)生了邏輯混亂:同一個傳統(tǒng)怎么可能既敵視個人自由又保護個人自由?這一問題我們先放一放,下文再來討論。這里我們把問題接續(xù)到上文:既然理性主義關乎自由主義的存亡,為什么中國的自由主義者們的行為卻與保守主義者一樣,也加入到貶低以致反對理性主義的陣營中去?
劉海波幾乎以同樣保守主義的口吻這樣寫道:“經(jīng)驗和歷史卻告訴我們,道德習慣和修養(yǎng),不是自然而然形成的,而是教化的結果。正確的是非觀念,良好的習慣,不是兒童的天性,而是日積月累的灌輸甚至適度懲戒的結果。要培養(yǎng)孩子成為有用的、品行良好的社會成員,不是使他從小就懷疑一切,以自己為中心成為裁量一切的尺度,而是不加懷疑地學習和繼承一個源遠流長的偉大傳統(tǒng)。只有在傳統(tǒng)中,才有進行邊際批評的資格和可能。知識的獲得不是起始于懷疑,而是相信。不一定是理解了才相信,也是相信了才有可能理解。” (劉海波:“蒙昧的教育理念與傳統(tǒng)觀”)可是,自由主義的教育如果不是從小就培養(yǎng)質(zhì)疑的精神,從而使之成人后能夠去參與對話而不是“不加懷疑”地捍衛(wèi)權威外,又是什么?自由主義的靈魂不就是寬容而非非友即敵的執(zhí)著嗎?而寬容精神難道不是唯有自由主義教育才能培養(yǎng)出來的嗎?如果沒有從小就開始培養(yǎng)懷疑和批判精神,個人自主和個人自由能夠得到捍衛(wèi)嗎?價值(善觀念)判斷和選擇的個人自主正是自由主義的根本意旨,因為只有培養(yǎng)和保護個人自主,才能根本抵制對個人的善觀念的強加。可見海波這里分明是在通過否定理性的普遍懷疑精神來批評自由主義對個人自主的維護,但是,他卻說這是在維護自由主義:“蔣慶先生編輯的‘誦本’,并非獨出心裁,而是基于歷史的經(jīng)驗,取我國古圣前賢的成法而已。這不是什么專制心態(tài)。對歷史和前人的尊重,恰恰是對思想專制的抵制,終極的權威恰恰在編書者之外!保ㄍ希⿲鹘y(tǒng)權威及其不加懷疑地信仰的維護反而是對思想專制的抵制,這看似自相矛盾的話語卻道出了保守主義的自由主義者們的一個普遍信念:對傳統(tǒng)權威的尊崇恰恰是對現(xiàn)代人濫用權力(表現(xiàn)為濫用理性)的抵制,其目的恰恰是保護個人自由。這無異于說:對個人自由的否定正是為了保護個人自由。一個非常保守主義的行為就這樣轉化為一個非常自由主義的行為。這種轉化是如何可能?又是否可能?我們再次把這個問題放一放。
二
對理性的不信任在學理上來自哈耶克。中國自由主義者們之所以把哈耶克歸入保守主義之列,正是因為哈耶克也是通過否定理性的某種優(yōu)越地位來維護傳統(tǒng)的。表面上看,哈耶克與蔣慶這些傳統(tǒng)主義的保守主義者們?nèi)绯鲆晦H,可實際上他們大相徑庭。
秋風在為自己擁護讀經(jīng)運動的行為辯護時,表面上幾乎完全遵循哈耶克的論說。他寫道:“唯理主義者相信,理性就是要懷疑一切,當然包括傳統(tǒng)和經(jīng)典,只有通過懷疑,才能取得進步。但是,唯獨理性、進步本身是不可被懷疑的,因而,被尊奉為至高無上的價值,成為一種拜物教••••••由此,那些唯理主義者和進步主義者,便在不知不覺間墮入了他們聲稱正在反對的‘蒙昧主義’之中。他們宣布自己••••••可以對一切價值進行重估:一切不能經(jīng)受他們的理性審判的東西,都應當被拋棄”。(秋風:“為什么不能讀經(jīng)”)哈耶克一生都致力于對理性之自負的批評,秋風敏銳地把握到理性的自負就是理性要懷疑一切,按照笛卡兒,理性通過“懷疑”一切而“建構”自己的大廈,沒有懷疑就沒有建構。通過擁引哈耶克的批評,中國的自由主義者們幾乎使理性主義或建構理性主義等同于“蒙昧主義”,以致對理性主義的“謬誤”在自由主義者之間形成了一種共識,無人敢為其翻案。既然理性的自負被嘲笑,那么“理性之不及”就成為不可懷疑的了——仍然必須有一個不可懷疑的起點。所謂“理性不及”,說白了,就是理性不能懷疑一切,必須有所信仰、有所盲從、有所不思。不可懷疑的起點現(xiàn)在不是懷疑本身,而是堅定的確信,確信有某種不經(jīng)理性的“審判”和“重估”就可以信賴的東西。這種東西在蔣慶那里就是經(jīng)典,就是圣人之言,就是傳統(tǒng)權威。對于經(jīng)典,我們是絕對不可懷疑的,因為“‘經(jīng)’是‘常理’‘常道’,用今天的話來說,‘經(jīng)’是永恒不變的普遍真理,適應于人類歷史的所有階段與人類生活的所有領域。••••••‘經(jīng)’中所說的道理是‘天經(jīng)地義’的,如日月經(jīng)天,江河行地一樣永遠不會改變。如果改變了,就不復有‘天理’了,不復有‘天理’也就不復有‘人理’了;
‘人理’源于“天理”,天不成其為天,人當然就不成其為人了。••••••我們說‘經(jīng)’或者說‘經(jīng)典’體現(xiàn)了永恒普遍的超越性與神圣性! (蔣慶:“讀經(jīng)與中國文化的復興” )
可是,“永恒不變的普遍真理”怎么可能不經(jīng)過理性的審視和檢驗而成立呢?如果沒有理性的審視和檢驗,沒有經(jīng)過我的自覺認同,我怎么能斷定它就是我的指導者而不是壓迫者?此類諸問對于自由主義者而言是再熟悉不過的了,簡直毋需在此多言,因為正是這類問題催生了自由主義的誕生,并使自由主義把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政和教、正當和善區(qū)分開來,使后者具有了寬容的品格,在多元主義的共識下各種善觀念共容共存。保守主義者當然不會認同自由主義的這一區(qū)分,他們必然是一元論的追求者,他們不可能相信關于善生活的終極觀念是一個理性爭議的課題,因為對于他們,關于善生活的終極觀念具有理性不及的“超驗(越)性”與“神圣性”。這毫不奇怪,因為他們不是自由主義者。自由主義對一切善觀念保持中立,而只維持公共領域里的正當、權利及其正義觀念的某種信念,后者不可能被視為具有理性不及的超驗性,因為它們必須在嚴格的理性審視和檢驗下被接受。如果說這就是建構理性主義的話,那么它就是。建構理性主義不被確立,多元主義也就不能成立,因為那意味著用理性不及的某種一元性超驗善觀念來支配公共領域里的正當、權利和正義觀念,而后者在自由主義眼光中應該對一切善觀念保持中立,它只交由理性來處理而不能交由任何善觀念來支配,(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否則對思想的鎮(zhèn)壓(不寬容)就會是唯一的選擇。保守主義不能不是如此,因為它總是傾向于把善觀念的信仰貫徹到公共領域里去;
對于保守主義者,善的追求肯定是優(yōu)先于權利的維護。
秋風也強調(diào)寬容,他說道:“如果說,啟蒙運動確實產(chǎn)生了什么可欲的后果的話,那就是發(fā)展出了寬容這種美德。但是,如果唯獨不對理性和進步本身保持懷疑,或者說,不對懷疑精神本身保持懷疑,則在啟蒙之后的今天,人的心靈同樣會走向閉塞,形成一種理性和進步的蒙昧主義。”(秋風:“為什么不能讀經(jīng)”)這里,秋風把寬容解釋為對保守主義者貶低理性精神這個行為的寬容,或者說是對保守主義者鼓吹盲從主義的寬容,這等于他要寬容保守主義者的不寬容。保守主義者質(zhì)疑理性懷疑精神,對理性的“霸權”提出抗議,其意旨是要為某種無疑的非理性盲從辯護。而秋風對懷疑精神進行懷疑,和保守主義者一樣走向了對啟蒙主義的詆毀。所謂啟蒙,“就是人類脫離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tài),不成熟狀態(tài)就是不經(jīng)別人的引導,就對運用自己的理智無能為力! (康德:“什么是啟蒙運動?”)而秋風對啟蒙主義的詆毀就是要提倡只經(jīng)過別人引導才能夠運用理智的盲從,這才是真正的蒙昧主義。而秋風把啟蒙說成蒙昧,把蒙昧說成啟蒙,這是一種思想混亂。如果你有勇氣,你就應該誠實地宣布:“我就是要提倡蒙昧主義,那又怎么樣!”而從辜鴻銘到蔣慶等這樣的保守主義者就有這個勇氣。
但是,秋風不可能這么提倡,因為他畢竟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但是,他的自由主義信念與他的保守主義信念發(fā)生了沖突,這一沖突來自于他對自由主義基礎的錯誤理解,而這又來自于他對哈耶克的誤解。
哈耶克是一個保守主義者或上述意義的保守主義者嗎?如果是,那就要鬧出一個大笑話來。如果不是,又如何解釋他與保守主義者幾乎如出一轍的那些論說?
首先,下面這一點是沒有問題的,即哈耶克對所謂建構理性主義的批評是為了闡明使個人自由得以可能的社會秩序的自生自發(fā)性,其目標是個人自由的肯定而不是個人自由的否定,其所有論說都是圍繞個人自由來展開的。在哈耶克看來,對理性控制能力的自負會走向國家對某種整體的共同目標的追求(表現(xiàn)為全能主義),從而導致對個人目標的否定。如此,哈耶克維護了個人自主,在這個意義上,他恰恰是肯定了而不是否定了每個個人的理性能力。他與其說是在否定理性主義,不如說是在否定集體主義,否定在個人之上有一個先行確定的集體目標以規(guī)定個人的行為。對理性自負的否定是因為理性主義的集體主義狂妄威脅了個人自主,對理性的濫用到頭來只會扼殺個人對理性的自主運用。自生自發(fā)秩序?qū)嶋H上與羅爾斯理性建構的正義秩序一樣并不服務于特定目標,比如國家的強盛和繁榮以及各種完善論追求,它只是為個人實現(xiàn)其各自的目標提供有助益的條件或框架,這與羅爾斯等人關于“權利優(yōu)先于善”的道義論是一致的。由此可見,哈耶克與保守主義者所堅持的“善優(yōu)先于權利”、從而導向?qū)人自主的否定完全不同。
但是,哈耶克對自生自發(fā)秩序給個人自由以保障的觀點并沒有必然性,一個自發(fā)演進的秩序未必就保障自由;
傳統(tǒng)既可能是自由的守護者,又可能是自由的威脅者,而后者的可能性甚至大于前者。即使是前者,自生自發(fā)秩序也僅僅是保證個人自由的必要條件而不是充分條件,個人自由的保障還必須有更多的東西。這是因為自生自發(fā)秩序的觀念(起碼在哈耶克早期是這樣認為的)只能解釋經(jīng)濟活動的秩序是如何實現(xiàn)的,盡管哈耶克后期傾向于認為它還具有更廣泛的適用范圍,但是,很難相信它可以延伸到諸如政治領域的情況說明。自由主義政治秩序的建立沒有理性的自覺建構是難以想象的,也不符合歷史經(jīng)驗。自由主義的一整套觀念和體系——包括自由、人權、正義等等——都帶有非常強的理性建構色彩,根本不是自生自發(fā)或進化概念所能夠解釋的。不錯,自由主義政治制度的建構離不開傳統(tǒng)這個條件,在其原發(fā)地(諸如英國)也不可能不是一個長期的歷史演進過程的產(chǎn)物,但是,它并非原封不動的全盤接受傳統(tǒng),而是對傳統(tǒng)做出審視、檢驗和修正,在質(zhì)疑、批判的基礎上來接受的。這是理性對傳統(tǒng)的自覺,而非盲目。因此,不在于理性建構是否可能,而在于理性建構是否被濫用。理性建構不可能擺脫傳統(tǒng)已有的自發(fā)累積秩序,但是,人們?nèi)匀荒軌、也必須對自發(fā)演進的傳統(tǒng)秩序作理性的重構和修正,這種理性重構正是理性對自身權威的確認。
三
把哈耶克與保守主義者混同的中國自由主義者們也許對保守主義有不同的定義。在他們眼中,保守主義就是保守傳統(tǒng),而這符合哈耶克的行為,因此哈耶克是一個保守主義者。可是哈耶克為什么否認自己是保守主義者呢?可見,哈耶克眼中的保守主義有另一副面孔。
我們首先來看看哈耶克是怎樣區(qū)分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的:“自由主義者認為,道德理想和宗教理念都不是強制所能施加的恰當對象,但是不無遺憾的是,不論是保守主義者還是社會主義者都不承認強制所應當具有的這種限制。我有時覺得,自由主義最為顯著的特征就是它認為,那些關于行為善惡的道德觀念,并不能證明強制為正當,因為這些道德觀念本身亦不能直接干涉或侵入他人確受保護的領域;
而正是自由主義所具有的這一特征,使其既明顯區(qū)別于保守主義,也根本區(qū)別于社會主義!薄白杂芍髁x者與保守主義者之間的顯著區(qū)別,就在于前者從不認為自己有權把自己的精神信仰強加于他人,而不論他們的精神信仰有多么深奧神圣••••••”4把哈耶克的言論與蔣慶的言論對照一下,自由主義者與保守主義者態(tài)度的分別就昭然若揭了,按此哈耶克言論,他絕對不會擁護蔣慶等人發(fā)起的讀經(jīng)運動。
因此,問題的關鍵不在于保守傳統(tǒng),而在于保守什么傳統(tǒng):是自由主義的傳統(tǒng),還是非自由主義的傳統(tǒng)。傳統(tǒng)可以是向個人提供免于國家權力侵犯的保障,但是也可以是限制以致侵犯個人自由的強加力量。不加區(qū)分地談論傳統(tǒng)只會混淆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的界限。盲目模仿哈耶克對傳統(tǒng)的親和立場只會搞出一種“弄錯時代”(anachronism)的笑話來。秋風寫道:“哈耶克進一步證明,這些自發(fā)的演進的傳統(tǒng),未必是自由的妨礙者和敵人,相反,傳統(tǒng)是自由的朋友。最起碼,大量經(jīng)過文化的選擇而獲保有其存在的傳統(tǒng),盡管其本身并不構成自由本身,但卻可以與自由兼容。比如,傳統(tǒng)的宗教信仰可以為自由秩序提供某種支撐! (秋風:“經(jīng)過哈耶克重新發(fā)現(xiàn)和轉化傳統(tǒng)”)可是,蔣慶首先就不這樣看,他分明認為傳統(tǒng)對個人自由是敵視的,他所尊奉的傳統(tǒng)性并不支持自由主義,而恰恰是反自由主義的。保守主義者在對待自由主義的態(tài)度上非常清楚,他們骨子里頭是認為自由主義的個人主義、個人自主毀壞了傳統(tǒng),因此他們要抵制自由主義。
表面上看,保守主義與哈耶克的自由主義都為了維護傳統(tǒng)而限制理性,可是,保守主義者指責理性主義是指責個人的理性自主權利,歸根到底是指責個人主義。他們不認為個人在善觀念的選擇方面應該具有權利,總是傾向于對個人自主采取敵視態(tài)度。自由主義尊重個人的理性能力就是尊重個人具有對事物的反思、質(zhì)疑和探問的權利,保守主義卻要求我們不加反思地尊奉權威、遵循傳統(tǒng)、尊重經(jīng)典,生怕對理性反思的鼓勵會破壞信仰、破壞傳統(tǒng)秩序,破壞權威,以致懷疑一切。可是,沒有反思、沒有質(zhì)疑,我們對傳統(tǒng)的尊重能夠是自覺自愿的嗎?盲目的、非反思的讀經(jīng)可以塑造一種類型的人,這種人可能具有某些可貴的品質(zhì)和美德,但是,他們在關鍵處很可能會缺乏現(xiàn)代社會所需要的最為可貴的品質(zhì)和美德——寬容和自主精神。傳統(tǒng)社會里的生活不需要寬容,傳統(tǒng)人也不需要自主,因為傳統(tǒng)生活是一元性的,不存在需要對異端的寬容,也不需要個人在多元價值之間承擔選擇的責任。而現(xiàn)代社會卻不同,如果人們被培養(yǎng)成一種非反思的、盲目信從的品質(zhì),那他們難保不會進一步走向非理性的狂熱,其結果從今天民族主義大眾的表現(xiàn)可見端倪。在已然多元化并且“諸神競爭”的現(xiàn)代性生活下,傳統(tǒng)型人格與現(xiàn)代公民對他者的尊重品格并不和諧,F(xiàn)代公民教育的優(yōu)先目標應該是自由主義品格和美德的教育,這就是學會尊重人:尊重人的自主選擇權利。自由主義的教育目標首先不是善觀念的灌輸,而是正義觀念的培養(yǎng)。自由、自主、權利、寬容等等這些觀念也許并沒有教人追求什么樣的善觀念、尊奉什么樣的文化傳統(tǒng),但是,它們在被教育者心靈中的發(fā)育程度卻決定了任何人在追求某種善觀念、尊奉某種文化傳統(tǒng)時是否是一個好公民。不要以為只有善觀念的培育和灌輸才是重要的,如果沒有權利或正義觀念及其尊重它們的品格的形成,對善的追求就有可能走向惡。對善的追求是古往今來人們的永恒生活方式,是人之為人的本質(zhì)特征。但是,作為現(xiàn)代現(xiàn)象的自由主義之本質(zhì)的不是對善的追求,而是對善追求的規(guī)范,防止善追求對正義的侵犯。自由主義之現(xiàn)代性品質(zhì),就在于它以理性建構主義來建立正義規(guī)范及其制度以保障人的權利,抵制權力的濫用,尤其是以善的追求名義的權力濫用。其根據(jù)建立于這樣一個事實上,即善(價值)是多元的,因此任何以某種善的名義對人的強迫都存在著侵犯的危險。為防止這種危險,自由主義提倡寬容和國家道德中立,自由主義的所有制度理念都深深打下這一烙印。
哈耶克也不可能是這一自由主義理念的例外,他無論如何強調(diào)傳統(tǒng)的意義也不可能把任何傳統(tǒng)的善觀念凌駕于權利和正義理念之上,而他所不認同的保守主義者卻是這么做的。
哈耶克清楚地意識到他與保守主義者的區(qū)別。可是,在我們的自由主義者那里,保守主義這一詞卻被嚴重誤用,其涵義與自由主義竟然不加區(qū)分,這在劉軍寧的《保守主義》一書中開其先例。劉軍寧以英國的柏克為例,認為保守主義所保守的就是英國的自由主義傳統(tǒng),由此得出一個一般性的結論說,保守主義所保守的內(nèi)容就是自由:“一個真正的保守主義者只能是該社會的自由傳統(tǒng)的保守者,......沒有自由的傳統(tǒng)根本不是保守主義的保守對象。......保守主義與自由主義有一個共同的基礎,這就是自由的傳統(tǒng) 。不保守這種傳統(tǒng)的保守主義就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保守主義。離開了對自由的擔當,離開了自由的傳統(tǒng),保守主義就難有立足之地!5秋風也以相同的口吻寫道:“一個哈耶克式的自由主義,總是傾向于成為一個保守主義者!保ㄇ镲L:“經(jīng)過哈耶克重新發(fā)現(xiàn)和轉化傳統(tǒng)”)王怡更寫道“何謂保守主義,保守就是保守自由的傳統(tǒng),看待自由的傳統(tǒng)勝過看待自由的理念。如果有一種自由按理說是好的,但必須舍了千百年來形成的一切既有的自由(即使并不太多,也不完整)去換,那個堅決說‘不’的人就是保守主義者。” (王怡:“‘讀經(jīng)’和文化保守”)
這些人對保守主義是如此的青睞,以致把自由主義的品格加在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頭上,要求在中國尋找自由的傳統(tǒng),以供保守主義來維護。王怡甚至說:“有人說中國的傳統(tǒng)是專制主義,是一種沒有自由的傳統(tǒng)。在這種被舍棄的傳統(tǒng)下還談什幺‘保守’呢。這是一種虛無主義的看法,而且把‘自由’當作了一個假想的概念。中國政治傳統(tǒng)的專制無須贅言,但文化的傳統(tǒng)有三點是需要辯駁的。其一,自由必有兩種內(nèi)容,一是身體的自由,二是精神的自由。中國人在精神上的自由,難道會與中國人千百年來的文化價值和漢語書寫沒有關系嗎?一個把中國自古以來的精神傳統(tǒng)完全摧毀了的社會,還能夠給予中國人精神上的自由嗎?一種在文化價值上空洞化的自由,絕不是真正的自由! (王怡:“‘讀經(jīng)’和文化保守”)在王怡眼中,不是假想的自由概念竟然是一種精神自由,而且和精神傳統(tǒng)休戚相關,照此說來,所有人類文明傳統(tǒng)都有自由這回事了,因為精神自由是任何文明的精神傳統(tǒng)都具有的?墒,我們知道,自由主義大師伯林卻指出,作為積極自由的精神自由恰恰傾向于對真正不是假想的自由——消極自由——的行使構成壓迫。王怡等自由主義者為使自由主義具有保守主義的內(nèi)容,居然模仿英國的自由主義者要求中國的自由主義在中國傳統(tǒng)中尋找其淵源,似乎沒有這種傳統(tǒng)淵源,自由主義就沒有它的根。可是,自由主義作為現(xiàn)代性的標志是毋庸置疑、為人所公認的。什么是現(xiàn)代性?現(xiàn)代性即走出傳統(tǒng),F(xiàn)代生活與傳統(tǒng)的斷裂是無可置疑的,這種斷裂是好是壞的評價在此擱置,但是起碼要承認,自由主義不是任何傳統(tǒng)包括西方傳統(tǒng)的延續(xù),而是這些傳統(tǒng)的斷裂。作為自由主義原發(fā)地的英國,自由主義作為一種因素早已潛在于傳統(tǒng)中,現(xiàn)代性是內(nèi)生性地從傳統(tǒng)中展開的,這使英國人有資格說他們的“自由主義傳統(tǒng)”。(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熱點文章閱讀